第276章 夜尽无明·六十八·公主开府
- 解语歌:书绝天下,泪断成殇
- 流莹离
- 9571字
- 2025-05-28 18:34:13
山丘上,解忧躺了大半时辰,身子在烈阳艳艳下晒着,极为舒适,脸上由一片阴影裹着,没晒到半分。大将军青衣背影矗立,听到身后起来的动静,才回头轻声问:“公主何时回去?”
马群吃饱喝足,解忧放走了骕骦,小野马十分不舍,一度要追去,她拉回,严厉说:“听话。”
小野马厌厌叫了声,虽没去追,却不理她了,掉头就扎进马群,把自己隐藏。解忧任它闹一闹,才揪出来,无视它的依依不舍,踏上回程。
小野马无精打采,解忧说:“行吧,管什么昭平公主,抢就抢了!豁出去了,把小骕找回来。”
话才完,小野马一声兴叫,扭头就带她去找,风驰电掣的,她差点没坐住,疾驰片刻,向前看去,远远可见骕骦在深林中奔驰。
与此同时,灌丛中射出一只冷箭,小野马一阵不安,加快了蹄子,紧跟着又嘶叫数声。那箭破势如竹,解忧心中下沉,喉间几乎腾起一股呐喊。
跑,跑快些!
神机弩弓快如雷速,骕骦跑的并不慢,却还是根本无法与之匹敌,一箭星芒之后,小野马叫得嘶声肺裂。
骕骦没有停下,仿若仍然听着她嘱咐的话,坚持不回头往前走,路上沾染一地血迹,它实在跑不动了,才倒下,再也醒不过来了。
小野马冲的太快,没刹住,滑跪了一段,解忧从背上跌下来,向灌林中看去,只见林中有抹离去的背影,黑衣风袍裹的太多,不知是谁。
滑了数步远,小野马又很快起来,回头拨了拨骕骦,骕骦不动,小野马哀哭了几声,似乎一瞬明白了生离死别,它躺下来,一动不动,恹恹无声,头对头的挨在骕骦身边。
解忧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等回了神,想去堵骕骦的伤口,可是没有用了,它体温慢慢变冷,渐渐僵硬。心口像针刺绞痛,痛到她一阵狂怒,哪怕放声嘶喊,也没办法平复。
闫可帆马跑的慢,正赶过来,未待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汗血马被一箭穿腹,神仙难救,解忧转身扯来他手中缰绳,翻去马背,疾驰回去。
闫可帆大概明了。
没人会无故射杀一匹马,做得如此干净利索,完全带着弄死的目的!
这倒像是……
…………
皇甫衍在草场练箭,一箭又一箭,靶子射穿数个,冯榆也不敢劝,只叫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箭靶,直至箭弦没了拉力,嘣一声剧烈断开,他才将这把破弓扔了,说:“再换一把!”
她的箭术是那人教的,骑术是那人教的,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是那人教的,她所有的一切,再绕不开那个人,她的光彩夺目,跟他没半点关系。
他恨,恨极了,怎能不恨!
换了三把弓,他指腹间磨出了鲜血,慕晴死活不再交出第四把:“主子。”
皇甫衍看了下日头,不再练了,弓丢给慕晴,回到大帐,冯榆递来帕子,他擦着血迹,也弄不干净,正要洗把手,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大喊叫了声‘滚!’
而后,人破帘而进。
慕晴有点后悔,她该拦住的。
没拦着的后果,便是冯榆手里端着的那水盆被一把掀翻了。
水洒落,湿了皇帝一片角,皇帝手还腾在半空,愣完之后,来者欺身而上,眼看那巴掌就要过来了,他才转了转眼珠,就势抓住来人腕边。
人很愤怒。
也很仇视。
他不是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只是不明白他哪里又惹着了她,见她欲挣脱,他心中也正闷着,语气一冲,说:“不就一只小畜生,气还没消?”
解忧说:“连一只畜生都不放过,那你呢,又算什么。”
昨日骂他没种,今日换个词继续骂,皇甫衍莫名腾起一股火,看着她:“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大不了,人头落地,五马分尸,碎尸万段,我受得住,”解忧冷冷看着他:“从回来那刻起,我就没把这条烂命当回事,皇甫衍,你该连我一块杀了,找地一埋,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样你才餍足。”
“什么烂命!”皇甫衍也不冷静,他抓着的正是她伤的那只手,紧紧握着,说:“为了那畜生,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想过我吗?我是什么感受?”
她不冷静,恨不得挣扎出来再捅他一刀,奈何被他抓的太紧,说:“你要我怎么替你想,你每做一件丧尽天良无耻至极的事,我都替你想理由想借口,可到头来,你根本没任何理由,就只为顺那口气,是啊,你是皇帝,顺你者昌,逆你者亡,这点能耐,如今用在一匹马身上,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皇甫衍听到丧尽天良等字眼,不禁可笑了声:“你要如此在我心上扎刀子。”
“你滥杀无辜,容不得一点沙子,”解忧说:“所有一切,你咎由自取!”
皇甫衍咬牙说:“行!这话就当是你存心报复我,可你也替自己想想,那么锋利的刀子,你就一点不痛?”
解忧看着他,讽刺说:“我的痛,哪一件不是因为你。”
皇甫衍说:“哪一件是为我了?”
解忧寒了声:“太多了,我怕说出来,让你羞得更无地自容。”
“那就别说了,”皇甫衍放开了她:“明明是你总喜欢多管闲事,我说什么都不听,为你操了多少心。”
解忧听不得这种话,说:“你真是有脸,你做过的事,后果是我承担,还假惺惺一通关心为我好,可笑么。”
“你居然认为我假惺惺,”皇甫衍一忍再忍,皱了眉:“解忧,你别逼我。”
“是你在逼我!”解忧咬牙:“倘若你真在乎我,便不会一次次伤我至深,偏偏信燕流丹那混账胡说八道!”
慕晴听得稀里糊涂,半天没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在吵什么。
解忧一回营,徐骢便指点两句,让她小心点,他虽见不得她逞威风,但也不想她死的不明不白。即便没他提点,解忧也知燕流丹那混账玩意不怀好心。
正吵得热乎,听到燕流丹三字,皇甫衍停了一下,是真愣住,想捋清问题,却压根毫无头绪,他皱了眉说:“燕流丹,关他什么事?”
“那匹马不是韩馀夫蒙的坐骑,是我的,一只兔子你介意,一匹马你也偏容不下,”解忧口无遮拦,又骂了一句:“你心眼何必如此小。”
皇甫衍听着,听到那名字就莫名冒气,转身在帐子里背身踱了两步,水盆也被他踢远了,回头说:“所以,你眼下是为了他的坐骑,打我骂我?”
应该说,拦住了没打着。
但她已经骂完了。
他比她更怒火烧眉,解忧忽的沉冷容色,她和他之间的问题,根本不是一匹马,说:“你即便杀了,又能怎样。”
皇甫衍终于听明白了问题所在,忽既笑出了声,他看着她半久,说:“是,是我杀的,我容不下兔子,也容不下那匹马,也容不下你心里有别人,我好杀成性,丧尽天良,还心胸狭隘,心眼芝麻小,实话说,那个人,我就是不喜欢,无需任何理由,杀了便杀了!”说到最后,他胸口微舒,故意缓慢了音,说:“你,能拿我如何?”
听及‘拿我如何’四字,轻飘飘的,仿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解忧刺心怒火再抑制不住,从前喜欢时,是真的喜欢,恨得牙痒时,也是真后悔没弄死他!
打他巴掌不太可能了,小案上有一盘青枣,抄起就往他身上丢。
青枣圆滚滚的,不是暗器,没什么杀伤力,全扔他身上,他没怎么挡,有几颗还砸中额角,慕晴一见,终于上前阻止,才没让那堆批完的折子也向皇帝砸过去,慕晴几乎要抱住她:“公主,息怒!”
被人阻拦,一气之下,她把案上物件一件不落扫下,见她发疯闹完,立着再无话要说,他坐去案前,案上有颗滚落的枣,他笑了下,拿起来,就开口啃。
慕晴冯榆深深吸气。
公主是两人见过唯一一个敢和皇帝硬刚,且人头还能不落地的。
后来这一段有记载,春猎,帝与公主争辩,公主勃怒,以枣砸之,帝不怒,嬉笑拾食,纵公主至此。
正这时,喻憷见外无人,踏了进来,踩中了一颗枣子,没想帐中比外面还乱得狼藉,连下脚地都没有,因他到来,凝固气氛有所缓和,皇甫衍冷静问何事,喻憷回说:“宫中,皇后来信。”
昨日高皇后因小公主染疾回宫,这信,要么是报平安,要么是小公主病情又严重了,需要通知下父亲。
解忧猜了十七八九,凝了脸容,说:“你也知自己丧尽天良,当心报应。”
说完,她便离开了帐子。
闫可帆快马跟回来,只见她从皇帝大帐中愤出,上前一唤,她也没理睬。
进了帐,闫可帆说了所见之事,又听皇帝一通话,才知晓事实,皱眉说:“既然并非皇上所为,为何不解释?”
“解释?”皇甫衍哼了一声,说:“我要解释什么,她自己拎不清事实,倒还怪我,是我太纵了她。”
闫可帆心中却想。
这也不能怪她。
决定放归汗血马时,解忧便跟他说过,这匹马叫骕骦,曾经是韩馀夫蒙的坐骑,不过汗血马以千里耐力闻名,速度攻击力却不及他自己的战马,韩馀夫蒙只把这匹汗血马圈养当炫耀,从未带上战场,后来见她喜欢,汗血马也不抗拒,愿意给她骑,便给了她。
解忧摸着骕骦,说:“可我没有能力保护,从前是,现在是,闫将军,你知道是什么无力感么,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总守不住。”
她以为放归是自由,殊不知,等待它的还是死亡,事发之时,闫可帆也以为是皇帝知道了容不下,若方才皇帝不言,还真会这样误会……
皇甫衍只当她是一时有气,等明白了真相,便知道冤枉了他,给他认个错,他就原谅了,可直至夜宴开始,所有人都在,也不见她回来,众人打趣说,这第一不在,敬起酒来索然无味。
皇甫衍沉得住气,给自己灌了数杯,宴后去了她营帐,蝶兰虽在,但不知她去处,卫大卫三也在,二人随公主出去了一趟,挖坑掩埋了汗血马,随后公主说带小野马去散心,不让跟着,二人便先回来了,现下确也不知公主在何处。
一夜过去,她没回来。
皇甫衍有点沉不住了,找遍了所有地方,甚至找去燕嫆住处,可解忧并不在这里,一问燕嫆三不知,找不到人,皇甫衍瞪了燕流丹一眼。
那眼神几乎要把他剁碎了喂狗。
关于皇帝与公主大吵,人尽皆知,甚至还大动干戈,至于到底吵了什么,无人知晓。
燕流丹没半点心虚鬼祟,一脸诚恳觉得与他无关,但又怕皇帝不顾两国交和,真干起剁人的事,他放低了姿态,谦恳说:“也许,解忧公主只是出去散散心,过片刻便回来了,晋王不必忧心。”
问遍了所有人,没人见过。
皇甫衍回了大帐,叫来慕晴,让其快马回金陵,瞧瞧她是不是回了琅琊府,想了会儿,又说:“冬草堂,你也留意下,有消息尽快回信。”
慕晴领数人回金陵,翻遍琅琊府和冬草堂,把能想到的地找遍,无果。
思绪麻乱时,皇甫衍又想了一个可能,命勾弋在水陆两道沿途设阻,且留意是否有近期从龙海来的书信。
勾弋觉得小题大做,这么大个人,难道会丢,不敢违令,叫谷云去处理,不要大张旗鼓,暗中查探便可。
第二天,解忧没回。
第三天,仍是不见踪影。
第四天……
皇甫衍这才真慌了……
坐回榻上,他心里一阵空落,脑子里无数的可能,汇成一种。
她又跑了!
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带,就这样跑得干干净净!
这一次,他却不知她会去哪里,可能躲起来,可能去奴桑,可能是龙海。
反正是他不知道的地方。
龙海一行,她恍似看开了,不像刚回时有股子恨如泉涌,她没恨了,他以为可以从头开始,可不知,若一个人连恨都没了,从这之后,天地飘渺,孤身一人,没她在乎的,再无可威胁她的。
他再想追,却无从追起……
皇帝神情恹恹,这几日的猎事都不参与,也不过问,没人作对,徐骢和昭平公主相互出尽风头,这些猎事分了男女,二人在各场子夺冠夺魁。
有了三次落败经验,燕流丹也要面子,没再继续挑事作死,整日和严松喝酒聊天,徐骢假意路过,几分戏谑的讽他:“高骊王子不参与,是挺怕输啊。”
晋国看不起高骊,加之连输三次,这会儿更别提以礼相待,燕流丹深知一句话,想要在人前有话语权,自身就得强大,可惜,高骊还撑不起来。
但被人如此当面挑衅,燕流丹不甘,反驳说:“徐中尉这般耀武扬威,难道是上次输给解忧公主,输的不心甘,不情愿?特意来小王面前找回场子?可惜了,这些日她不在,小王参与了没意思,话说回来,徐中尉可知,这窃来的事,风光不了多久的。”
徐骢想起那场不分男女的猎事,若他一人输给女子,确实丢人丢到姥姥家,可一群男人都输了,便没什么所谓了,不过半夜难眠忆起,仍气成了猪肝脸。
又是几日,仍无消息。
已是春猎最后一天,明日便要拔营回金陵城,卫大卫三蝶兰这仨闲得慌,对公主去处毫无头绪,这些天哪也不敢去,只能凑一起唉声叹气。
卫三说:“公主跑了,也没回府,我们留下来,能做什么呢?咱们公主,以前经常这样干吗?”
蝶兰叹气,点头说:“习惯便好。”
关于以前的事,蝶兰一顿吐苦水,自从跟了这位主子,简直一把心酸。
公主第一次赌气跑,正逢宫中大变,蝶兰活的战战兢兢,第二次跑只带琉璃,完全不管琅琊府一大家子的死活,第三次,那真是跑的很远了。
……总之,三天三夜说不完。
卫大听了,说:“公主真性情。”
卫三摇头,说:“难怪府里穷。”
后来,琅琊府婢仆散去,蝶兰重新分配,去了皇陵看守,她以为自己要一辈子老死在那了,谁知公主回来了,皇帝似乎想起来还有她这么个小婢女,又把她调回来送去琅琊府。
蝶兰说:“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运气好,跟对了主子,便是福气,跟不好,每天睁眼闭眼,便不知是死是活。”
卫三忽然说:“我们要不要跑?”
卫大:“……”
蝶兰:“……”
仨人在营帐外,卫大立得端正,卫三抱臂靠栏,蝶兰坐在矮小的墩上,见二人愁眉苦脸,做为过来人,又做为年长的姐姐,蝶兰决定安慰下两位新来的,兴许一切没那么糟糕。
当蝶兰站起来时,忽见二人背后有人影,且还熟悉,蝶兰惊了身汗,暗道,这下不妙,是真有点糟糕了,身子一起,蝶兰几乎又秒跪下去,磕磕巴巴了一下,才把敬称念出来。
卫大卫三反应回头,零零碎碎不整齐的一人唤一句,皇帝这时也不在意什么礼节了,‘嗯’了两句,看着蝶兰说:“朕待你,不够好?”
蝶兰懵圈。
回想了下这几年的经历,还能活着也算不错了,蝶兰低着头,思索片刻,说:“皇上恩泽普照,能效忠皇上,服侍公主,是奴婢福气。”
皇帝让她起来,又接着问:“你觉得,朕会杀你?”
蝶兰大汗如雨,身子抖成筛子,本快要起来了,腿一软,瞬间又跪,低下的头摇成拨浪鼓:“奴婢绝无此意,皇上待人宽厚,岂会滥杀无辜!”
皇帝声音淡淡的,说:“连你都明白,她怎么就不明白。”
连琉璃他都放过了,他从没有动过她身边任何人的性命,再讨厌兔子,因是她抓的,心里想弄死,可他只是送人,再不喜那匹马,也不会用见不得人的手段。
她真是不明白啊。
反瞧瞧她在乎的这些人,她才不见了几天,就大张旗鼓商量怎么跑路!
蝶兰把皇帝请进帐子,倒了杯茶,发现是冷的,皇甫衍默默放下了。
蝶兰说:“皇上恕罪,实在来不及,没热乎的,奴婢这就去烧水。”
这一走,就剩卫大卫三。
帐中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皇甫衍环顾四周,相较于他皇姐带了不少家当,这里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忽然,他听见屏后有声音。
以为是她回来了,一阵惊喜,绕过一看,却是两只叽叽喳喳的兔子。
一只蓝色。
一只黄白。
卫三想起来说:“今天忘了喂了。”
估计是饿得发昏,正掐架,卫三忙出去找萝卜,也不顾皇帝要问话。
皇帝只好看性子沉稳的卫大。
“她之前……不是把兔子炖了?”
是炖了没错。
但不是这两只。
那夜,解忧拎着黄兔出了他大帐,半路便听到有人说,皇帝对沅妃娘娘如何如何好,送了只可爱的兔子。
她提蔺之儒,他也不甘示弱啊。
想到此,解忧便强闯进沅以素住帐,到处找了一圈没找到,以为自己想多了,冤枉错了人,恰要想怎么圆场离去时,其婢女莲儿抱着兔子喂饭回来。
沅以素脚伤没好,慌着下榻愣了半天,这才知她找什么,极为委屈说:“解忧,我真不知,这是你的。”
解忧说:“现在知道也不迟。”
回来后,解忧找了只猎杀的兔子炖熟,她本想送给沅以素给予警示,又想,为难一个女人挺掉价,当该指责罪魁祸首,于是分俩份,一人送一半。
…………
皇甫衍亲自拿着卫三切好的萝卜丝喂完,两只兔子关一起,好在都是母的,见他逗兔子,蝶兰仨人默默退出,灯烛昏暗,他望着帐中陈设,一阵落寞,就如真是一场梦,她从未回来过一样,心神难耐的折磨又再次油然涌上心口。
他后悔了,后悔不该跟她吵,明明有嘴能说清楚,却非要挑火玩成这样。
他只能聊慰自己。
她会回来。
他没回自己大帐,在她帐中快要睡着时,听见外头交谈,一咕噜爬起来,头一沉,身子大半还在床上,心心念念的人便已越过小屏,看他睡眼惺忪模样。
突然失而复得,他心跳得厉害,掀衣而起:“解忧,你回来了!”
解忧两步后退,没让他起身抓到,他衣裳完整,眼睛通红,长发枕得一乱,没梳理,她看了眼,说:“你喝了多少。”他酒量不太行,方才起得太快,头昏脑涨,他又猛地跌回床上,她又说:“你该不会要睡我这儿?”
他一回:“有什么不可以。”
解忧无言,转身要出去,刚至小屏风处,他似一阵风冲来,从后紧紧抱住,真实的温意,让他知道这不是梦,也不是恍惚的错觉,他说:“别走,我错了,不是我做的,我发誓,我没做。”
“不是我……”
解忧听了,只‘嗯’一声。
方才回来,大将军同她说明了缘由,可她骂也骂完了,道歉不可能,他既然先低头,她没什么可讲。想了下说:“那只兔子,你要不要?”
他眉眼低迷,懵着:“什么?”
解忧说:“蓝兔,是送你的,都说让你养着了,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
皇甫衍靠在她肩头,看不清她前面是如何情绪,一时不知是该生气还是惊喜,这让他怎么看出来,不知她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提一嘴别人?
趁他松懈,解忧转了身,见着她脸庞,他其余的也不多想了,这会儿面对面,他抱着不松开,不知是耍赖还是耍酒疯,轻声说:“吵架归吵架,你别这样一声不响离开,你让我怎么办,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天,我怎么过来的……”
误会一解除,他说了一堆,说得还挺委屈,解忧有点受不了,心说,总不能把他别裤腰上,天天带着吧,弄得她一点自由都没有,何况他暗网遍布,她天天东躲西藏,再何况,有个甩不掉的白衣女子,她人在哪,一目了然。
这些天去了何处,她一句没说,皇甫衍也没问,以为她拎清了事实,气也消了,对于那匹马谁杀的不重要,而那个人,皇甫衍压根绝口不提,就当不存在吧,她回来就好。
他喝得确实多,都不知道自己稀里哗啦说了多少,让他回大帐,他偏又不走,抱着她就往床榻上滚……
勾弋听闻她回来了,也知皇帝醉得昏沉迷糊,回想起年夜刺杀,二话不说就进帐子,皇帝确实醉了,做不了什么,大概是抱着她当枕头使,死活不放。
正躺床上很无语的解忧瞄了眼进来的勾弋,挺希望他搭把手,他有的是力气,能把人挪开,但对方极有分寸,不可能做如此冒犯主子的事,瞅着这一幕,勾弋也没打算离开,生怕她趁皇帝不注意捅一刀,解忧也不敢闭眼,生怕对方趁皇帝不清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替天下臣民请命,除了她这红颜祸害。
于是这一夜,两人不是你瞪我,就是我防你,勾弋站得笔直纹丝不动,解忧眼都快干了,正想抬手揉一揉,见她乱动,他剑鞘快出了半截。
解忧忽好笑一声,看了眼肩头睡得很沉的男人,说:“别这样煞风景,我要想杀他,他可以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勾弋什么都不信,冷冷守着。
次日,解忧一出帐,整整齐齐一堆人,冯榆捧着盥洗物件站了老半天,皇帝珊珊起床,回了大帐,召集数位大臣,宣告春猎圆满结束,做了番总结,说了什么,众臣都没怎听,因为此刻皇帝的身边,不是皇后,也不是那位盛名的宠妃。
昨夜皇帝夜宿之事,早遍布各处,都知有伤风化,但没人第一个站出来指责,皇帝可不是当初年少刚登基时的皇帝了,这三月来,死了多少人,众臣心里有数,更别提刚斩了个监军使,只因说了这公主几句不中听的,还告她谋反,皇帝查都不查,说斩就斩了,人头还热乎。
可如今见她现身于此,便知皇帝在试探众臣底线,有老臣不得不冒死出来讲两句公道话,很委婉说:“公主在此,不合适吧?”
都不用皇帝开口,有臣就说:“公主带回神圣瑞兽,是有祥福之人,来聆听议事,怎不合适。”
众臣为此吵得七零八落,一说,史上无此例,另一说,那便造个个例,听一下又如何如何……
这种场面总结议事,昭平公主本不来的,听说解忧在,忙不迭代地赶来凑热闹,这一凑,众臣更是不平了,本来之前太后当政,弄了个六国侵晋,好不容易救活,以为皇帝能独自掌权,突然又冒出个昭平公主,这几年皇帝偶尔不上朝时,大部分要事都是在昭平公主管,这让昭平公主非常膨胀,不止家中奢华无比,婢仆数百,连官员升迁她都要插一手。
所以,有人就在此时顺便提出,适当的削减昭平公主俸禄食邑。
昭平公主也没想到,这鬼热闹凑不得啊,方进来什么没干,便引火烧身。
数人有言有论,说得不可开交,形如菜市场,皇帝面色沉静,抿着茶,冯榆又添了一杯,皇帝才说:“俸禄之事,往后再议吧,时辰不早,先启程回宫。”
这话一说,就知没戏了。
皇帝心中有这位皇姐。
正当众臣安静下来,要退出去时,解忧步去下面,与众臣站一块,同皇帝面对面,说:“先前说,我得了第一,要什么可尽管开口,这话,可还算?”
“算。”皇帝微沉:“你要什么?”
众臣回头窃窃私语,似料到她要什么,皇帝后宫从不缺人,这一应允,说不准多一位娘娘,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凡皇帝当初藏好一点,再迂回一点,把她身份糊弄糊弄,也不至于搞得那么僵硬,他们觉得没错,是皇帝太轴,非要明着来。
那遗诏已成假,没了阻挠,如今重来一次,皇帝能刚群臣,可是,太后似乎不再管这事,谁还能再硬刚皇帝?
想到这,大家伙瞄了眼国丈,公主若进宫,高家皇后之位恐怕岌岌可危。
高良姜看着这位公主,正也这么以为,她面朝皇帝,掷地有声说出她要的,大帐中安静,听她嗓音嘹亮。
她说:“请赐,开府!”
皇帝回应:“准!”
一来一回,似乎早已商量好一样,只是需要一个公开的过程,快得几乎没有让人反应的余地,高良姜昭平公主等愣在原地,正欲开口,却遭皇帝打断:“诸事已定,启程回宫!”
众人哑了一样。
开府,那可是……开府啊!
东明帝初,设立开府之制,意思是建立自己的府署,选取属官为己所用,毋庸置疑,诸侯王有开府之权,太子亲王等同有,再往下,东明帝允许大将军司马鹤开府,也允过蔺相开府,还有一特例,那位埋没于史书中的闻侯回鄢陵之后,东明帝允她在当地设署开府。
皇甫劦在位,保留蔺相开府之权,也让徐公开府建署,是以有左右两相之称,以至于文官铆足了劲儿,就希望位列至此,获这般殊荣。
今上在位,保留徐家开府,徐谌如今也被人称左相,官员开府世袭,又让一众官员看到了恩荫子孙的希望,同时,高家也获得这般待遇,还有一位,便是年纪轻轻三十而立就做了尚书令掌管六部的伊赫,旁人偶尔也开玩笑称其右相。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有特权,朝中官员操劳一辈子,都未必有这等殊荣。
而今,公主开府,闻所未闻!
皇帝出帐的步伐太快,众臣一度跟不上,在快要上帝王轿撵时,只能震呼:“皇上三思!”
为首的是高良姜伊赫徐谌三位。
皇甫衍脑子还是有点沉,今早起榻时,勾弋识趣出去,她枕在他臂下,说了一句:“为什么女子不能做官?”
“谁说没有。”他脑子清醒地回她:“晋国天大地大,稀奇事无奇不有,在酆都那一带,虽是丈夫任职,但却是妻子主事,在龙海,冥栈清也是。”
解忧说:“可是,在金陵,没有。”
在这座最集天下之权的中心,没有女子入朝为官,尽管他提到的这些是个例,但却还是在边缘化。
当她说出开府两字,他想也没想便准了,他不喜欢她被人肆意诋毁,而只有权力,才会让人尊重她,敬畏她,同时,他有私心,用尽任何一切,留住她。
区区开府之权,算得了什么。
最难的便是应对群臣,他眼下一思量,只能暂时采取敷衍拖延之策,说:“此事,待回宫再议吧。”
群臣松了口气,有回旋余地,至少说明,皇帝还是肯听劝三思的,但下一刻,皇帝要与公主一撵同乘,群臣又开始了:“这不合规矩。”
“天天规矩规矩,众卿这般阻挠朕回宫,难道就合规矩了?”皇帝也很烦,群臣不会动手,能动的就是嘴皮子,哪天利索的嘴皮子不管用了,就拿血祭奠,但眼下还没到那种严重的程度。
众臣纷纷说不敢,这要是换成宠妃,他们绝对不会说一句,可这位公主,眼下什么身份,这会儿忽然觉得,她若是进了宫,倒还能让他们省点心。
解忧见两边为难,便说:“里面太闷,我想在外面。”
叫卫大牵来小野马,跟随轿撵而行,这才让皇帝放弃想法,慕晴跟随在侧,莫名的想,还好日头不烈,不然真怕自家主子出来给公主打伞。
长长的队伍启动回金陵,来时,个个兴高采烈,搓手魔掌准备一展身手,回去时,明明都带着满载的猎物,却心思各异,个个沉甸甸的。
直至入城,到了分叉路,皇帝没让她再跟着,说:“你先回府,不送你了,那兔子,我会养好。”
又说了许多,依依惜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似得,群臣闹心不已,连在后面尾随的燕流丹和严松更是目瞪口呆,心中沸腾,这样子的皇帝,也是第一次见,只怕是史书中都难找出一例来比肩,说他英明吧,他沉浸温柔乡,谁来都没用,说他荒唐吧,成绩又还不错。
闹心,真是闹心。
岔道一分,帝王轿撵去往宫城,燕流丹严松等人也停了,使臣驿站在另一个方向,不与皇帝同行。
这一停,解忧与二人面面相看,都在等她先开口说点什么。
最终,她看向燕嫆,趋马走近,鲜有难得的笑容:“现在还早,金陵也有很多好玩的,要不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