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宗济学术思想与理论体系简析此文应《暨南大学学报》特约而作,原载《暨南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此处略有删节。

摘要 著名语音学家、中国实验语音学的奠基人、已逾百岁的吴宗济先生,对中国语言学、特别是现代语音学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在国内外语音学界备受尊敬。吴先生的学术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在国内首次系统地采用声学和生理测量的方法,通过对汉语普通话元音、辅音及声调的系统实验分析,揭示了汉语元音、辅音和声调的客观生理和声学特性,推动了实验语音学在中国的发展;(2)首开中国协同发音研究的先河,通过对普通话不送气塞音和擦音音节内部及音节之间辅-元、元-辅音之间的协同发音考察,归纳出相关的声学模式,从发音生理上解释了汉语语音顺向或逆向的同化现象。同时,还运用协同发音原理解释汉语的连读变调现象;(3)采用乐律上的“半音”作为研究和处理字调与句调的度量单位,并提出了从赫兹标度换算为半音程标度的原理和方法;(4)继承和拓展了赵元任先生的语调思想,揭示了汉语语句中的必然变调规律和或然变调规律,在进一步阐述声调和语调关系的基础上,发现短语调群在不同语气语调中遵从“移调规则”,解决了赵元任当年“暂时没有想出好法子”的难题,建立了从中性语调到感情语调的转换模型,并在此基础上为语音合成制定了相应的韵律标注系统和合成规则。(5)开创了汉语篇章韵律的探索,他以愤怒兼命令的感情句为例,对情感语调和篇章韵律的声学表现进行了考察;同时,还巧妙地吸收和融会贯通自然话语跟诗文、乐律及书法、绘画等艺术表达手段的某些共通性,进一步深入剖析了汉语篇章韵律的特点。

1 生平简介(略)

2 学术生涯与音路历程(略)

3 学术思想与理论体系

吴宗济先生学术思想的精粹,主要体现在对汉语元、辅音及音节的论述、协同发音理论、声调与语调思想、篇章韵律思想以及韵律处理模型等几个方面。

3.1 关于汉语元音、辅音及音节的生理和声学特性的论述

吴先生关于汉语元音、辅音及音节的生理和声学特性的论述,集中反映在以下几部专著之中。

他与周殿福先生合著的《普通话发音图谱》一书,系统描述和介绍了普通话语音的发音生理,并给出了全部辅音、元音发音器官的X光照相、腭位照相和口形照相的综合图,是国内系统论述普通话语音生理特性的第一部专著。该书不仅为进一步的语音生理特性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且为发音生理教学和语音矫治等应用领域提供了翔实的资料。

他主编的《汉语普通话单音节语图册》,使用了当时国际上最新的语图仪记录分析了男女两人的发音,做出了普通话全部四声的单音节语图约三千幅,给出了音色、音高、音强、音长的声学参量,并附有六万字的总说明。是国内系统论述普通话语音声学特性的第一部专著。该书不仅为进一步的语音声学特性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且为普通话语音处理领域提供了最初的理论根据和声学参数。

他与林茂灿共同主编的《实验语音学概要》一书,在介绍当时语音实验的最新方法和原理的基础上,结合相关研究成果,从实验的角度全面讨论了元音、辅音、声调、音节和音联、轻重音及区别特征等方面的有关问题。这是国内第一部全面介绍实验语音学的专著,成为当时语音学和语音信号处理、言语工程学及言语病理学等专业研究生的热门参考书,曾经荣获1991年国家教委直属出版系统学术著作优秀奖。

3.2 关于汉语协同发音的理论

在中国语音学界,吴宗济先生首开汉语协同发音研究的先河。

通过对普通话CVCV型双音节结构系统地声学分析和测量,他重点考察了普通话不送气塞音和清擦音跟相邻元音之间的协同发音现象。

根据测得的元音共振峰目标值、辅音的VOT值、辅音的能量集中区和过渡音征等声学特征变量,他发现,就塞音音节组合而言,在音节内部,塞音跟后接元音之间主要是辅音受后接元音的同化作用;在音节之间,前音节元音常受后音节起首辅音的逆向协同发音作用,具体随辅音的发音部位而定。就清擦音音节组合而言,根据辅音与元音发音体的状态不同,清擦音的协同发音大约可分三类:(1)同体同位的协同发音;(2)异体的协同发音;(3)同体异位的协同发音。

同时,他还运用协同发音原理解释连读变调现象,论述了字组中前音节被后音节同化后,前字调尾和后字调头音高特征的“顺势相连”和“平滑过渡”规律,提出了音节间语音学变调的“跳板规则”。并以此拓展了赵元任关于三字组中首字为阴平或阳平时、次字阳平会变成阴平的理论,指出这里的次字阳平除了会变成阴平以外,还会变为类似去声的高降调,条件是:在双单格结构中,后字为阴平或去声(即高起的声调)时,中字阳平会变成高平,而当后字为阳平或上声(即低起的声调)时,则会变成高降。这个发现,不但充分揭示了普通话语流中阳平调型表现似乎不太稳定的根源,而且为进一步探索连续话语中的声调变化规律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基于上述协同发音理论,他不但为语音合成中音节之间过渡段的处理提供了理论指导,还为语音合成系统的音段处理设计了规正方案。

3.3 关于汉语的声调与语调思想

20世纪初期,刘复、赵元任两位语言学大师,开始用实验语音学方法对声调进行研究,主要采用浪纹计测算声调频率。赵元任先生在系统阐述汉语语调的定义、语调的类型以及语调和字调的关系的基础上,提出了“汉语的语调实际是词的或固有的字调和语调本身的代数和”是“小波浪加大波浪”的著名理论。

吴宗济先生师从赵元任先生,80年代开始从事普通话的变调研究,并继承和大大拓展了赵元任先生的汉语语调思想,不但对赵先生提出的“橡皮条效应”以及“小波浪和大波浪”的关系进行具体的量化,而且从语法、语音和音系三个层面考察语调的变化模式,提出了包括单字调、连调、变调、移调等必然变调规律和语气情态篇章语调的或然变调规律。

吴先生语调思想的精髓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3.3.1 “必然变调”与“或然变调”

“必然变调”加“或然变调”是吴宗济先生语调思想的核心。

通常,汉语语调的“表层调形”复杂多样,以往的语音学家也曾试图把它们的调形曲拱归纳为有限的几种语气类型或模式,少则13种(Chao, Y. R., 1968. 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 Univ. of California Press),多则45种(Jing, S., 1992. Th e attitudes and intonation in Mandarin. Zhongguo Yuwen, No.2),相关的文献数以百计,但结论却大相径庭。

吴先生认为,汉语不同于西方的非声调语言,要认识汉语的语调特点,必须首先厘清语句中的声调变化。于是,便另辟蹊径,不走一般的归纳整体模型的途径,而是先从普通话的二字、三字和四字的连读变调入手,分析探索汉语语调的结构特点。

通过对普通话二字组、三字组和四字组连读变调的深入细致的实验分析,他发现,语句中的声调变化错综复杂,有的是“必然”的,是由发音生理、语法结构以及音系因素决定的“必然变调”;有的是“或然”的,是随语气及篇章等因素而定的“或然变调”。由于连续语言中的句子大都由若干短语或小句组成,一个句子的句调,不但混合着各种语音的、语法的和音系的必然变调,同时还融入了语气情态、轻重、节奏等的影响所引起的或然变调。这就使得汉语语调的“表层调形”五花八门,很难归纳出整体的模型和规则。因此,必须首先分清“表里调形”,从错综复杂的“表层调形”中“分滤”出哪些是语音、语法和音系因素决定的声调变化,怎样变化;哪些是语气情态因素引起的声调变化,怎样变化。

在实验分析的基础上,他归纳出了汉语单字调和短语变调的若干相对稳定的模式,基本调型(Basic Contour),包括:单音节调型——“字调”(Tone);多音节调型——“短语连读变调”(Phrasal Tone-Sandhi)和取决于语气、轻重和节奏的“短语”连读调型(Phrasal Contour)。普通话的语调就是由这些基本调型组成。其中,“必然变调”的短语调形,即通常所说的连读变调模式,是句调中的“基本单元”,是构成语句语调的“底层调形”;而“句调”、即通常所说的语调,则是由这些基本单元通过“或然变调”组合而成的“表层调形”。因此,他认为,普通话的句调实际上是单字调、多字连读变调与句子语气变调的混合体。

3.3.2 字调与语调的关系

吴先生不但继承了赵元任先生关于字调和语调是“小波浪和大波浪”的“代数和”的著名理论,阐述了汉语声调与语调的关系,而且还进一步解析了单字调、多字连读变调怎样与句子语气变调叠加而成整句语调的原理。

他的实验分析进一步证实,汉语字调和语调的变化各有自己的规律。多字连读的“必然变调”主要是调形的变化,而跟语气语调相关的“或然变调”主要是基音音阶的迁移。因为字调是表义的,语句中的字调(包括词调)的调形变化必须遵循一定的“必然变调”规律,以确保其词义区别功能;而语调是表情的,主要通过调阶迁移来实现,是随语气情态的表达需要而定的“或然变调”。语句中的字调或词调“小波浪”,就是通过它们的调阶被语调“大波浪”托起或压低而“叠加”成表层的语调。

同时,他拓展了赵元任先生的语调思想,对赵先生提出的“橡皮条效应”以及“小波浪和大波浪”的“代数和关系”关系进行了具体的量化。语句中的字调在调阶受语调“大波浪”调节的同时,其调域的宽窄也随轻重或节奏的变化而会被扩展或压缩。不过,究竟怎样展缩?不同语调展缩多少?在赵先生那时的条件下还难以解决。而吴先生通过深入细致的实验证明,语句中的调域大小虽然因人而异、因语气而异,但是,其规则是可以预知的。他创建了把基频频率转换为半音的方法,提出了实现从“底层调形”到“表层调形”的一系列转换规则。

3.3.3 从频率值到半音值的转换方法

众所周知,自然话语中声调和语调的绝对音高和频率范围,不但因人而异,而且因为语气情态的变化,即使同一个人话语中的绝对音高和频率范围也会引起巨大的差异。这是存在于汉语语调研究中的一大障碍,更是困扰语音处理的巨大难题。实际上,这就是怎样认识和量化处理“橡皮条效应”和“代数和关系”的问题。

吴先生基于赵先生关于“四声调值之间的关系,不是线性的绝对值,而是对数的相对值,也就是音乐性的旋律值”的理论以及他不用频率、而用十二平均律的半音音程来记调的方法,结合乐律原理,提出了从基频频率到半音音值的转换方法。因为不同语气的语句中的基调变化多端,若以频率赫兹值为标度衡量其移动等级,差别会很大;如果把赫兹标度换算为乐律的音程或半音程标度,语句中各短语移调后,基调虽有了变动,而调域宽度的音程是相等的。因此,这个方法的提出,不仅使得客观声学参量的描述更加符合人的听觉感知特性,而且为语音学者和言语工程学者度量和处理语句中的声调变化提供了有效的量化手段。更主要的是,这种转换方法的提出和应用,为进一步探索自然言语中从“底层调形”到“表层调形”的实现方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3.3.4 句中短语调域及音阶移动的“移调规则”

探索自然言语中从“底层调形”到“表层调形”的实现方式,实质上就是探讨怎样从赵元任所说的中性语调到感情语调的转换原理。

连续话语中的语句,除了短语内部的“必然变调”,还有来自语气(例如疑问、祁使)变化和语境(例如逻辑或感情重音)影响而产生的“或然变调”。因此,实际话语中句子的“表层调形”已经偏离“底层调形”甚远。仅从复杂多变的表层表象很难认清“底层调形”是怎样实现为“表层调形”的。为此,吴先生采取了抽丝剥茧的办法,层层深入,揭示出“调位守恒”、“移调”、“变域”、“韵律互补”等一系列规则。解决了赵元任当年“暂时没有想出好法子”的难题。

首先,通过对不同语境中选取的具有不同语气语句的深入分析,他发现了不同短语调群的调域基本守恒的特性。具体地说,从对句中基本调群单元的调域和音阶的集中分析结果来看,自然语句中有些短语调群的调形曲线虽然会随着语句表达的变化而上升或下降,但是其调形模式却与正常状态下的差不多。尤其是把基频的绝对频率值转换成乐律的半音标度以后,所有调群的调域相互之间非常一致。

其次,从对语调的基本单元及其组合形式的具体分析发现,调群的调形曲线的上升或下降主要是音阶运动引起的。这就意味着,句子中短语的调形可以在不同的音阶条件下实现而不失其一致性。就像乐曲中乐句的旋律可以用不同的基调来演奏却仍然保持着主旋律那样,言语中某个调域内的任一短语调形或调位都可以在另一个调域中使用,其音阶虽然随着不同语气的语调而改变,但其区别词义的功能并不改变。由此他认为,言语中的局部调形的调域和音阶的变化,犹如乐曲旋律的“移调”或“转调”(change key),自然言语中从“底层调形”到“表层调形”的实现也是遵从“移调规则”的。因此,在语音处理上,他主张采用乐律上的“移调”原理来量化语句中短语调域和音阶(即调阶)的变化。此外,还发现,由于实现过程中还涉及由轻重和节奏变化引起的调域的扩展或收缩。所以,在移调的同时,还会产生“韵律互补”和规律性的“变域”。

基于上述发现,吴先生还建立了从中性语调到感情语调的转换模型。通过移调处理,就可以从一个平叙句的短语调形生成出各种具有不同语气的基本调群,从而实现从中性语调到感情语调的转换。

3.3.5 “跳板规则”、“多米诺规则”和“极化规则”

在对语句的“底层调形”到“表层调形”的分析过程中,吴先生还注意到,语句中的声调变化除了遵从“移调规则”以外,还遵从另外一些影响基本单元内部变调以及因语气变化引起短语调形抬高或降低的外加规则。例如,短语在句子中,由于连音的依存与制约而产生“必然变调”,其变化方式和规律可以归纳为“跳板规则”、“多米诺规则”和“极化规则”。

“跳板规则”是从音节间语音学变调的过渡分析中归纳得出的。它是由“语音学”的协同发音决定的一种必然变调规则。譬如,以三字组的变调为例,次字的调形夹在首字的调尾与末字的调头中间,前后被同化而成为过渡调。这种过渡调就像两头搭在船舷与岸边的一块跳板,正如跳板的斜度会随着潮汐的起落而改变一样,这种过渡调的斜度也会随着首字调尾与末字调头的不同而改变。这一规则适用于所有音节间语音学变调的过渡分析。

“多米诺规则”(Domino Rule)是取决于语法结构的直接成分优先变调规则。在对三字以上字组的变调分析中他发现,有时,同样是四字组,但变调模式却不同。究其原因,跟它们的底层语法结构的不同有关。根据其底层结构(并列结构除外),总是先从其中的二字直接成分形成一级连读变调,然后,再跟其余的字调发生同化或异化,构成二级变调。字数愈多,层级就愈多。

“极化规则”(Polarization Rule)是指“音系学”的历时音系的极化变调。例如,普通话里两上相连,第一个上声不按一般的协同发音的逆同化规律变为“半上”,而是按音系学的“逆异化”规律变成同阳平相似的调型。

3.4 关于篇章韵律的论述

吴宗济先生在实验研究中发现,语句的韵律不单和“语音”、“语法”、“音系”有关,更和“语义”、“语用”的环境有关。因此,不能离开语言环境而孤立地去分析句子的韵律。所以,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他以愤怒兼命令的感情句为例,对情感语调和篇章韵律的声学表现进行了探索。他发现篇章中短语的移调程度和扩域程度受到语体的制约,而服从篇章韵律的规则,表达逻辑重音和感情重音的任务,已基本上由代词、副词承担,而使名词和形容词的韵律变量相当降低了。

他的实验结果还表明,声调、重音和时长是构成语音韵律的三项特征,三者之中最起作用的是声调,其变化规律也最繁。重音的物理量主要是声音的强度,但听感上的强弱,却在于三者的相互搭配所起的作用。有两种现象是过去不大注意的,但却与语音的自然度有关。一是声音的延长也能代替声调的提高而起加重语气的作用;二是音量加重(用力)时,音调就必然会同时升高。二者的关系是密切的,但不能逆转,提高声调就不一定要加强音量。

此外,吴先生还对篇章韵律跟书法、绘画等等其他艺术表达手段的共同特性加以探索。通过多方面的观察分析,他认为,能够高度自然表达思想的媒体:在书法为“草书”,尤其是“狂草”;在画法为“水墨”,尤其是“写意”;在话法则为口语,尤其是表情的语调(广义的语调就是“韵律”,也即“高低”、“轻重”和“长短”三种特征的综合)。

例如,在《“书话同源”——试论草书书法与语调规则的关系》一文中,探讨了草书运笔与文字的语法结构的关系,发现草书的书法跟汉语声调变化的规律,在语法关系上几乎完全一致。

从诸家草书中,他把草书的“书法”和言语的“话法”的关系总结为三条规则:

(1)草书(特别是狂草)中凡遇到语法上的“直接成分”(词或短语),少则两字,多则整句(只要不受纸张轮廓的限制),基本上都用连绵或映带的笔法;而且上下字相接时的字形过渡,主要是逆向的同化。(即上字尾笔多半为了“俯就”下字的起笔而变形、移位,并加上一段过渡的笔画;但下字的间架基本保持稳态,只是为了“仰接”过渡段而使起笔有了一些变化。所谓“一字之末,成次字之首”。)

(2)狂草运笔中,凡是遇有“逻辑”上或“感情”上需要强调或弱化某些短语或词句时,就常用“跌宕”或“错综”的笔法来表达。即强调时将字形放大,或再将行款作倾斜或出格的移动;弱化时把间架缩小,或把点画简化。

(3)上述规则在两字连接时,下字的点画和间架基本上是稳定的。但如遇有多字须要一气连接时,中间的字形就有可能因承上启下,而把点画间架用轻笔加以简化或变形。

而草书的这些规则无不与话语语调变化规则相通。所以,他把草书的连写运笔规则和语调的连读变调规则的共通性作了高度概括,对照总结为:

3.5 关于语音学在语言教学和言语科技工程中的应用研究

吴宗济先生一向注重语音学理论研究与语言教学和言语科学技术研究的有机结合,尤其是近十多年来,特别致力于语音学理论在语音合成中的应用研究。

在语言教学方面,他与赵金铭等合编的《现代汉语语音概要》,在介绍语音学的基础知识和现代汉语语音系统的同时,充分融进了他在汉语语音变化及声调变化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是一部适用于中外学生学习,尤其是对外汉语教学的优秀教材。

在语音学用于言语工程中的应用研究方面,他更是呕心沥血,针对语音处理需要以及汉语的语音特点,同时吸收和继承了中国音韵学的精华,亲自为语音合成设计了一系列的音段和超音段的处理规则和模型。例如,基于他的协同发音理论,不但为语音合成中音节之间过渡段的处理提供了理论指导,而且还提出了处理中的规正方案。按照普通话单字可能的元音和辅音字首和字尾,两字连读后可构成297种辅—元或元—辅之间的过渡状态。若每种状态都给出模式,必将造成处理上的困难。而根据协同发音原理和相关的实验,他把相似或相近的声学模式加以归类和精简,最后只要用11种过渡模式,就能应用于全部297种组合了。他提出的这个规正方案对合成系统有很大的简化作用,已被多处引用。又如,根据汉语单字调和短语变调特点,比照音乐的乐理,他制定出汉语因语气变化而引起的短语调抬高或降低的移调处理规则以及短语调之间相互联结的跳板规则和多米诺规则等外加规则,并进而为改进合成普通话口语的自然度设计了全面的韵律处理规则和模型。这些处理规则和模型已被相关方面如中国科技大学及清华大学应用于语音合成系统的设计和改进,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4 独特的治学理念

吴先生在语音学领域的开创性和奠基性贡献不是偶然的。他先后读过市政工程、化学系和中文系,干过进出口工作,涉猎音乐、电影等多方面的实践经验,还有中西语言学的知识背景和实践经验的有机结合。这种文理结合的理论功底和多学科的训练素养,加上他特别丰富的人生阅历、广博的知识背景和深厚的学术积淀,铸就了他学术研究的雄厚基础,也形成了独特的治学理念。使他在研究工作中不拘一格,勇于创新;在考察和处理各种复杂语音现象的时候,能够高屋建瓴,思路开阔。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担当起对赵元任理论继往开来和发扬光大的历史重任,成为中国现代语音学的奠基人。

4.1 古今中外有机结合

吴先生从事语音研究,既不是单凭口耳之功,也不是单凭语音实验的数据;既不固守汉语语言学和语音学的传统,也不盲目套用国外的现成理论;而是立足于汉语的实际,通过客观的实验和数据分析,吸收古今中外语言学和语音学的精华,运用科学的语言学和语音学理论指导,探讨和解决汉语语言学和语音学的理论问题。例如,他研究汉语的语调,一方面积极吸收国外先进理论和方法,但并不简单套用那些基于印欧语言的语调模式,而是立足于汉语作为声调语言的实际,从二、三、四等多字组连读变调的基本单元切入,考察其变化规律,归纳出语句中的声调变化模式,作为语调的底层模型,然后再从语句中分滤出语气的变调;另一方面,充分挖掘汉语传统音韵学中的相关论述,积极吸取其精华,来为今天的语音研究服务。例如,他发现,中古音韵学中反映出来的语音变化的相对规律,几乎可以与现代音系学的“区别特征”理论相媲美;传统音韵学中对于声调的分类方法和汉语语音学对某些音变的描述大都与西方非声调语言不同,而反映出汉语语音自有的特点。因此,他曾多处征引了古代文献中关于汉语声调本质的重要记述,用于说明他提出的一系列新方法的概念渊源及其理论依据,进而探索汉语的语调模式及其特点。

4.2 相关领域的知识兼收并蓄、融会贯通

吴先生曾谦虚地说:“我的毛病是,从年轻时就东抓抓,西抓抓,浅尝辄止。不过,抓的东西多了,碰巧也抓住了有用的东西。”事实上,正因为能够博览,才能够“抓住有用的东西”。为了对自然言语的机制进行透彻的领悟和解释,吴先生常常广征博引相关领域的知识。不过,那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引证,而是兼收并蓄、融会贯通。他巧妙地运用语音与传统的诗文用字、音乐节奏、书画笔法等表达手段方面某些相通的道理,来分析认识错综复杂的语音现象,揭示自然语音的运行机制。例如,他充分运用语音与乐律的相通之处来解释汉语的声调与语调的复杂关系;针对语言声调的乐律性及其感知特性,借助语音跟音乐的相通之处,采用音乐上的半音程代替以赫兹计量的频率来计量和处理音高变化,使得声调和语调的描写更加符合听觉上的音调变化;同时,借用音乐上的转调法则来处理语句中的短语调的变化,从而实现从平叙句的短语调模型生成各种具有不同语气的基本调群。又如,在阐述协同发音原理时,他借助书法的“意在笔先”的理念,生动形象地揭示了语音产生中“意在声先”的提前计划机制,从而突破了一般的语音描写和解释的局限,深化了对语音产生机理和语音变化的客观规律的认识。

4.3 基础理论研究与现代科技实践密切结合

吴宗济先生做学问,一向坚持学以致用,服务社会,他非常注重基础理论与现代科技实践的结合,尤其注重语音学跟自然语言处理以及通信工程的结合。记得“文化大革命”之后刚刚恢复研究工作的第一次出差,就是带领研究室的同事到四机部参加对语音编码器的语音问题的诊断工作,并由此探索我们研究室的研究方向;特别是先后跟中国科学院声学研究所的语言声学研究、自动化研究所的自然语音处理研究的不断协作和交流,为语音研究室确立了正确的研究路线,奠定了健康发展的基础。不但使得研究室的课题更加切合客观实际的需要,而且在基础理论方面填补了不少空白。同时,还领导研究室研制了第一个普通话语音规则合成系统,作为应用和检验基础理论研究结果的平台。尤其是后期,更是直接加盟中国科技大学计算机系的自然语音处理课题,担任国家863智能计算机成果转化基地顾问。他的加盟不但促进了该基地语音合成系统的改进,而且培养了不少优秀的学生,同时,还为语言研究所语音研究室与中国科技大学后来的进一步合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4.4 “有教无类”、无私奉献

吴先生做学问,总是亲自从事实验分析,从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和结果中研究探索语音的客观特性和变化规律。与此同时,他一方面积极组织研究室同仁集体研究、共同提高,尤其注意在研究实践中提高年轻人的科研水平,还倾力培养学生,扩大语音学队伍。他培养学生有两个特点,第一,不拘一格,不论是所内所外还是国内国外,但凡有人请教,必定热情接待;无论是理论上的求教还是学术资料的求索,吴先生必定倾其所有。他常说,“不怕你们学,就怕你们不学”。第二,真正贯彻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教学方法,结合研究任务施教。在这方面,我是深有体会的。记得我刚踏进语音实验大门的时候,他一方面手把手地教我操作语图仪、做腭位照相,教我识读语图、辨识语音的X光照片……使我茅塞顿开,得以通过声学和生理实验的手段,认识许多扑朔迷离的语音现象;另一方面,第一时间就把我“扔”到了 Speech Chain原著的汪洋大海之中,结果让我既收获了语音学的基础理论,扩大了眼界,又习得了基本的英语技能;同时,一开始就让我跟着他在语音学理论与言语工程应用相结合的实践中摸爬滚打,从而把我引上了一条正确的研究与探索之路,使我得以从揭示言语产生和感知机理的高度考察音段和超音段特性,不断加深对自然言语本质的认识。正是这种“有教无类”式的施教风范、无私的奉献精神和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教学方法,为语音学界和言语工程界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许多学生已经成长为国内外语言学界和语音学界以及言语工程界的佼佼者。

5 简要评述

在汉语语调研究方面,是赵元任先生首先揭开了汉语语调不同于英语等西方语言语调的面纱,而吴宗济先生正是循着赵先生的学术理念,实实在在通过对声调和连读变调到句调的系统扎实的实验研究,带领中国语言学界走出了那条要么简单地生搬硬套植根于西方语言的语调模式、要么认为“汉语没有语调”的死胡同。这种观念上的转变和行动上的实施实质上无异于一场革命。因此,其开创性和奠基性是显而易见的。

关于汉语的声调和语调理论及其在语音合成中应用的韵律模型是吴先生学术思想的核心。如果说赵先生的声调和语调理论本质上还是定性描述的话,那么,吴先生对汉语语调的探索已经是定性和定量兼备了,他所建立的一些处理规则和应用韵律模型已被相关方面如中国科技大学及清华大学应用于语音合成系统的设计和改进。这些规则和模型所发挥的作用堪与赵元任先生发明五度制的贡献相比。吴先生的研究大大推动了汉语语调的研究,提升了汉语语调理论水平、乃至中国现代语音学的理论水平。正因为如此,吴先生不仅是中国语音学界的泰斗,而且享誉国际语音学界。如果说,是赵元任、刘复等先辈在中国土地上播下了科学语音学的种子,那么,正是吴先生的不懈努力和卓越贡献,使中国几经劫难的科学语音学的“香火”得以继续,并引领这个学科坚持走基础理论研究与实际应用紧密结合之路,不但迎来了中国语音学蓬勃发展的春天,而且丰富了世界语音学的宝库。正如美国著名语音学家J. Ohala教授曾经指出的那样,吴先生的研究提升了国际上对汉语声调、辅音和元音以及韵律的理解,不愧是新兴一代追求科学地认识言语的语音学家的楷模。

作为我国实验语音学的奠基人,吴宗济先生德高望重,成就卓著,但始终谦虚谨慎,严于律己。他的座右铭是:“但愿文章能寿世,不求闻达以骄人”。他的影响已经涉及几代人,桃李满天下,朋友遍四海。在庆祝吴老九十五华诞及百岁华诞之际,不但国内的数百名同行专家、学者和学生济济一堂,还有数十位国际语音学界或言语工程学界的知名学者著文祝贺和前来参加庆典。2009年9月10日那天,吴先生的几十名在京学生又从各自的工作岗位聚到一处,“四世同堂”,跟吴先生一起共同欢庆教师佳节。

如今,吴先生已经101高龄,不但笔耕不辍,而且仍然意气风发、满怀信心地向着更新更高的目标进军,实践着他“未作‘吾衰’叹,宁甘 ‘伏枥养’”的铿锵誓言,真正达到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崇高境界。

参考文献

吴宗济:《普通话发音图谱》,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

吴宗济:《汉语普通话单音节语图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

吴宗济:《实验语音学概要》,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吴宗济:《现代汉语语音概要》,华语教学出版社1991年版。

吴宗济:《吴宗济语言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