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扫视过眼前的大营,心里又赞叹了一声,以他的经验来看,此时包围卢亚,忠于拉尔比斯王苏和的军队也不过两万余人,但布置上却是井井有条。
每一处营帐的排列都暗含防守的精要,看似围绕的一圈相对薄弱,但岗哨与岗哨之间的排列恰到好处,既能有效监视城内的动静,又能相互呼应,仿佛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卢亚紧紧笼罩其中。
而且,北山从外围看去,虽然能注意到或许是只有两万多人的缘故,营盘布置的重点还是在面对卢亚几个城门的方向,但他相信,如果是里面的敌人朝外看,是看不出来哪里会是薄弱点的,因为包围圈的内沿线很明显能看见全是代表拉尔比斯的青色飞鹰旗,把视线遮挡的密密麻麻。
“也是,能在当初那种情形下还坐稳王位的,怎么想也不会是个简单的家伙。”北山思忖,眼前这份严谨的治军之道,的确不容人小觑,他对即将见面的拉尔比斯王有了更多的兴趣。
阿尔斯楞在旁伸手虚指大营:“阁下,王上他就在王庭大帐中,请随我来。”
“有劳了。”北山客气一声,顺着阿尔斯楞的手指看去,隐隐能瞧见一座金顶大帐伫立在军营之中。
他想起曾经在林科兰尔时,教习给他讲述关于各国的一些相关知识,提到过拉尔比斯的某些不同之处,其余的六国向来是王都所在就是国王所在,但拉尔比斯却偏偏不是这样。
虽然看起来卢亚城是拉尔比斯的王都,但因为身处草原,传统习惯和游牧文化的影响下,卢亚城往往不会代同于国王本身,一年多数时间,拉尔比斯的国王都喜欢带着护卫们去各处打猎,因此那座金顶大帐反倒才是王权的象征,这里的民众更喜欢称呼其为王庭。
这也意味着,只要那座金顶大帐在何处,王庭就在何处,哪怕把卢亚城付之一炬,但只要代表王庭的金顶大帐还在,拉尔比斯的王权就依然稳固,民众的心就依然有所归依,哪怕王庭因为某种缘故设立在了别国的土地上,而且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如同三百年前,拉尔比斯当时对亚尼法特亚的攻占期间,当时的国王亲率大军离开了北方草原,金顶大帐有三个月没在拉尔比斯的土地上,却也不影响王权对于草原的影响。
想到这里,北山再度微微修正了之前的一点看法,更准确的说是炉石的看法,在北山重新推演形势的时候,炉石还担心外加疑惑地问过,万一被那个三殿下蒙克长期占领卢亚,难保不会对王权产生不良影响。
现在想起曾经教习的教导,北山更加确信了拉尔比斯王放弃卢亚城的安排是上上之策,尽管拉尔比斯王庭的流动性让其余各国难免嗤之以鼻,但在某些时候,反倒让王权具备了独特的韧性。
他意识到,即便蒙克能占领卢亚一年半载,但只要无法触及到那象征王权的金顶大帐,就难以真正动摇拉尔比斯的根基,正因为王庭的流动性存在,便让王权超越了地域的限制,变得更加难以被征服或颠覆。
“怪不得每次亚尼法特亚侵入拉尔比斯,最终的结果也是无功而返,就算占领了卢亚又如何,在这片土地的人们心中,大帐不倒,王权就永在。”
北山此时对于亚尼法特亚和拉尔比斯的长期对战之中的纠葛,又有了一点深刻的理解,不得不承认拉尔比斯这种奇特的文化,也是一种智慧的表现。
当然,这种奇特也只限于拉尔比斯这种草原地形才可以,换作捷斯亚的话,就会是另一幅光景了,就像南疆光复战争时,当林科兰尔被北山主动放弃后,整个南疆都由此产生了巨大的不良影响。
一行人在阿尔斯楞和鹰耀骑士小队的带领下,很快就进入了大营的内部,站岗的卫兵一看见代表鹰耀骑士团的蓝底白鹰旗,连过多的询问都没有,直接便放行。
大营中,不需要阿尔斯楞提醒,北山就吩咐众人下马步行,这是任何军营的常识,不得骑马跃营,因为在战争期间军营就是个高压锅,稍有不慎就能引发一场炸营的悲剧。
对此,阿尔斯楞明显愣了一下,对于化名“霍拉”的北山又有了全新的认识,如果不是亲身在军营中待过的人,是不会这样主动下马的。
克制住想询问的念头,阿尔斯楞先是挥手解散了鹰耀骑士小队,随后带着北山等人往王庭大帐走去,差不多快要到一百米左右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指向一座帐篷说道:“阁下和诸位先去帐篷里等候,王上那里我需要去通报一声。”
北山笑着点点头:“这是自然。”
阿尔斯楞带着些许抱歉的眼神点头回礼,然后招呼了巴温和布日古德一声,直接走向王庭大帐。
目送三人走远,炉石跟做贼一样,悄悄对北山抱怨道:“好歹咱们也是救命恩人,这都需要提前通报,拉尔比斯王室的规矩可真大,不是应该让那个拉尔比斯王亲自出来迎接吗?这样才能下显得他们知恩图报。”
“你啊。”北山无奈地摇头,拍了拍炉石的肩膀,“别人的地方就得遵守别人的规矩,再说了,任何国王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再如何是救命恩人,说到底也还是不速之客,能有这样的待遇已经属于很不错的了。”
“就你道理多,我能不知道吗?不过是稍稍抱怨一下而已。”炉石咂了咂嘴。
北山咧嘴一笑:“那你怎么不说是你话多,行啦,先去休息一下,等着苏和陛下的召见吧。”
话音刚落,炉石就头一个朝帐篷钻去,北山看着又无奈地摇了下头,跟着掀开帐帘走进去。
帐篷里,陈设虽然简单,但看着倒也舒适,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毯,中央摆放着矮桌和软垫,角落里还有洗去尘土的清水和毛巾。
“这待遇还真不错,总算能好好歇一会儿了。”炉石一屁股坐在软垫上,长舒一口气,“我看这拉尔比斯王室还是挺懂规矩的,我们才到,连茶水都提前备好了。”
北山看着炉石,一脸无语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刚刚还在抱怨,进入帐篷后又夸奖起来,真是前后不一的典范,让他越来越觉得炉石就是传说中的“二皮脸”。
其实北山一走进来就看出,这座帐篷不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因为时间上根本来不及,他估摸着说不定就是阿尔斯楞自己的帐篷。
炉石哪里会像北山那样多考虑,看见矮桌上的茶壶,直接就给自己倒了一杯,迫不及待地仰头灌下,结果下一秒就“哇”的一声喷了出来,连连叫道:“这东西不是茶水,怎么这么难喝,还是咸的。”
“你之前做佣兵走南闯北,难道不知道拉尔比斯人最爱喝的就是你吐掉的这个?”北山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你呀,真是少见多怪。这可是拉尔比斯的特色饮品,叫咸奶茶,他们习惯在奶茶里加盐,说是能补充体力,抵御寒冷。”
炉石一边擦着嘴,一边尴尬地笑道:“谁说做佣兵的就一定什么都知道?我以前来这里,除了交付任务外,都住在绿叶旅馆,他们又不会给我们这些外地人提供这东西。倒是你,难道你其实早就来过拉尔比斯?不然怎么知道。”
北山落入回忆,说道:“我知道是因为我以前在林科兰尔王宫时就尝过,那还是林克登基时拉尔比斯特使送去的,说实话,那次尝试也差点吐出来,第一次喝的人真不太习惯。”
“哎哟,原来是这样,我说怪不得了,某些人是不一样,能够在数千里外的南疆都品尝到草原的咸奶茶,也不知道当初还用了什么民脂民膏。”炉石立刻抓住机会调侃起来。
北山佯装生气地瞪了炉石一眼,正要回怼回去,亚斯就在一旁开口说道:“拉尔比斯还有这种特殊东西,我竟然现在才知道,唉,都怪炉石你抠门,真不知道当年到处跑的时候错过了多少好东西。”
炉石一听,立刻跳了起来:“你干嘛突然说我抠门?”
“不是吗?”亚斯也拿起炉石没喝完的茶杯细细品味了一下,“当年在外面做任务,你都舍不得多花点钱让我们住好一点的地方,总是绿叶旅馆来,绿叶旅馆去,那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南海北的佣兵睡过的床铺,能有多干净多舒服?更别说有什么特色美食了,我看你就是抠门,生怕多花一个子儿!”
炉石气得吹胡子瞪眼,双手叉腰反驳道:“嘿,你这可就冤枉我了!咱们那时候做任务,哪次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我那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绿叶旅馆虽然条件一般,但胜在安全,而且价格实惠。再说了,咱们那时候穷得叮当响,哪有多余的钱去享受?”
北山看着两人吵起来,心里说不出的好笑,果然炉石这张嘴也只有同为“口舌三剑客”之一的亚斯才能平分秋色。
不过,他也不会让两人继续争论下去,开口打起圆场:“你们俩再大声点,被帐篷外的拉尔比斯战士听了去,他们就该笑话我们了。”
既然北山发了话,炉石和亚斯两人倒也就停了下来,不过亚斯还是最后调侃了一句:“都怪你,干嘛把咸奶茶喷的到处都是,这下好了,软垫上全是湿漉漉的。”
炉石没回话,只是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
北山摆了摆手:“行啦,都别说了,坐着好好歇息,而且这咸奶茶其实是个不错的饮品,虽然初尝不惯,但细品后却别有一番风味,也能让人的疲惫感消减不少,你们也来喝喝。”他最后是对随行护卫们说的。
说罢,北山却没有坐下,而是走到帐门旁,轻轻掀起一角向外望去,不远处,金顶大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周围巡逻的士兵步伐整齐,没有丝毫懈怠。
“看出什么了?“莱特同样没坐下休息,走过来低声问道。
北山放下帐帘,回应道:“那位苏和陛下和他的军队,根本不为卢亚城里的敌人而感到焦虑,你没看整个大营安静得出奇。”
“这不是很好吗?”莱特有些不明白。
“当然是很好,这证明拉尔比斯的这场内乱不会导致我们自身遭遇危险。”北山笑了笑,但心里却在打鼓,这样的情形下,他很怀疑自己的顺水人情能不能送出去。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大约半个小时后,帐帘就被掀开,阿尔斯楞走了进来,他也不多说其他,直接对北山说道:“霍拉阁下,王上请您过去。”
“好。”北山整理了下衣衫,同时给同伴们眼神示意了一下,让他们不用担心,阿尔斯楞的话里明摆着那个苏和陛下只是见他一人。
金顶大帐前,两队卫兵持戟而立,阿尔斯楞上前说了一声,然后对北山说道:“阁下,请。”
掀开帐帘,北山眼前一亮,大帐里的烛火多到数不清,同时他也闻见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
适应了下比外面还亮的环境,北山看见自己要见的人,拉尔比斯国王苏和正半靠在床榻之上,巴温立在他身侧,换了一身崭新长袍的布日古德则贴坐床榻,小孩子似乎刚哭过,脸上还有泪痕。
“阿尔斯楞、巴温,你们先带布日古德出去,我有些话要和这位阁下单独聊。”苏和开口吩咐,但听得出来气息有些不稳。
阿尔斯楞和巴温立刻躬身领命,带着仍有些抽泣的布日古德退出了大帐,帐帘落下,大帐内顿时只剩下北山与苏和两人,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气氛略显凝重。
北山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拉尔比斯国王,这是个雄壮的男子,但应该加一个“曾经是”的前提,他看得出,苏和的脸色相当不好,眼窝深陷,皮肤泛着不健康的蜡黄,即便是半靠在床榻上,也难掩其身上的疲惫与虚弱。
“果然。”他暗道,和巴温之前描述的苏和病重的情形一样,证明了他之前的猜想,也同时让他意识到,自己想卖出的顺水人情说不定还有机会。
四目相对下,苏和率先说道:“没想到南疆的摄政如此年青,真是出乎意料。”
尽管气息游离,但苏和的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
北山微微躬身行礼:“见过陛下,陛下过誉了,我也不过是个为了捷斯亚未来而四处奔波的人。”
苏和听出了北山话语里暗藏的意思,随即淡笑一声,左手指了指床榻边的椅子,说道:“摄政殿下,坐吧,我想我们会有很多事情要谈。”
北山点点头,也不过多客气,坐在椅子上后,才开口:“陛下不用多礼,叫我北山就好,我想南疆和北国应该算是朋友才对。”
“朋友?”苏和突然大笑起来,随即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擦了擦嘴角,目光流露深意,“那我也就不对你客气,北山,你说得对,南疆和北国应当是朋友,既然是朋友,你也不必叫我陛下,要是不介意,我比你大上几岁,你叫我苏和大哥就是。”
“好,苏和大哥。”北山露出笑容,这个苏和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要和蔼的多。
他猜测这也或许和苏和的身体状况有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这个南疆的实权摄政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要往朋友关系上去拉靠的,总不能往敌人那方面去想。
“陛下,不,苏和大哥你似乎身体欠安?”北山试探地问道,此时离近了后,他看见苏和的右手始终藏在毛毯下,隐约可见不自然的颤抖。
按照之前巴温给他的说法,苏和是因为拉尔比斯军在平原会战中大败,才导致了怒急攻心,然后重病缠身,但以此时苏和的状态来看,北山自然会觉得疑惑,一个人再怎么病重,也不该是这幅模样,更不用说一国之主能够享有的治疗条件,怎么着也不该恶化到这种地步。
苏和的笑容褪去,露出一丝疲惫:“毒。”
他简短地解释道:“蒙克那个畜生,在叛乱前就在我的饮食中下了慢性毒药,等我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北山沉吟一下,提议道:“苏和大哥,我的同伴里有位圣庭的牧师,是否可以让他过来看一看?”
他觉得莱特好歹也是圣庭的圣子,说不定对于某些毒药能够进行治疗,如果真有用的话,那就可以给拉尔比斯一份更大的人情。
苏和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释然:“不必了,在我发现中毒之后,已经请驻守于此的红袍牧师们看过,他们说就算大主教亲自来此,也于事无补,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北山一愣,他的确没想起这件事,按照圣庭的传统,大陆七国的国都都会长期驻守两到三位红袍牧师的,那既然红袍牧师都认定无法施救,莱特来了也只能干看着,除去圣子的身份高贵一些外,莱特毕竟还只是个四阶紫袍牧师。
他同时也恍然,苏和的态度之所以和蔼的如同邻家大哥,也可能就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命只在朝夕,但偏偏布日古德还小,要想今后布日古德安稳地承袭王位,北山恰恰能当一个强有力的外援作为支撑。
“北山,有件事,我想问你。”在气氛短暂的沉默后,苏和又开口说道。
“请讲。”北山点点头,他其实已经预料到了苏和大概会问什么。
苏和缓了下气息,看着北山目光如炯:“身为捷斯亚的摄政,你为什么会来到数千里外的拉尔比斯?”
果然,苏和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之前巴温询问的时候,北山还可以笑而不答,那时的身份并不对等,他有那个资格不对巴温解释,但眼下苏和身为拉尔比斯的国王开口,他就不得不给出一番解释了。
不论怎么说,堂堂捷斯亚摄政亲王,没有理由的越过大陆来到北方的拉尔比斯,实在会令人产生怀疑,而且现在拉尔比斯恰恰又处在内乱之中,身为国王的苏和不可能不对此过问。
或许之前巴温询问,只是出于北山会来到这里的好奇心,可苏和心里想的却绝不会那样简单,处在不同地位上的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就会天差地别,就像北山此时能感觉到苏和的目光里流露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