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第斯山脉的生与死:追寻土匪、英雄和革命者的足迹(甲骨文系列)
- (美)金·麦夸里
- 5368字
- 2020-08-29 04:05:57
前言
我小时候生活在内华达州,那里的夏天炎热漫长,而我则靠读书来消磨时间。有太阳暴晒的日子里,室外的温度总能达到100多华氏度。穿过柏油马路时你会觉得赤裸的双脚像是被放在烤架上炙烤的蔬菜一样火辣辣地疼。每当这时我总是待在屋里,仰面躺在有花朵图案的沙发上,打开一本书开始读起来——瞬间我就会发现自己仿佛跳进了冰凉的海水或是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最喜爱的作家就是威廉·威利斯(William Willis)。威利斯是德裔美国人,他当过水手,后来创作了一些以自己的各种真实冒险经历为题材的作品。威利斯从十几岁起就乘坐横帆帆船出海了,后来他到了南美洲西海岸的秘鲁,又从那里启程,仅凭借一条用轻质巴尔沙木缠绑起来的木筏就横渡了太平洋——单纯为了冒险而已。威利斯描写的一个情景至今仍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深夜他一个人躺在筏子上,凝视着半透明的暗色海水中散发着冷光的海洋生物从海水深处游上来。也是在那段时间,八九岁的我偶然发现了埃德加·赖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的“地心王国系列”。这套书讲的是主人公借助机器打通地壳去探索地球内部,并发现了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地下世界的故事。原来在地球的内部还存在一个被称作“佩鲁赛达”的世界,这里生活着各种几乎半裸的部落人,有强壮的野兽(主要是恐龙)、繁茂的植物和美丽的女人,当然还有各种冒险经历。我记得那一整个夏天我都沉浸在这个与内华达的沙漠迥异的世界中,就好像一个是地球一个是火星一样。
很多年后,我自己也成为一名作家和纪录片制作人。最近我正为一部记录亚马孙地区一个特殊部落的纪录片电影做巡回宣传,当一个记者问我是什么原因让我对南美洲情有独钟时,我想都没想就说出了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这名记者和巴勒斯的孙子是校友。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的是1914年出版的《地心之旅》(At the Earth’s Core)的第一版,这是“地心王国系列”中的第一本。巴勒斯的孙子还在书上写下了留言,说他的祖父要是知道自己的作品激发了我探索亚马孙深处的兴趣一定会感到非常骄傲。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一个真理:我们小时候在书中读到的世界会深深地留存在我们的思维深处,就算隐藏得再深,它们也能够潜意识地指引我们去追寻那些记忆,就好像被领养的孩子想要找寻自己的亲生父母,或是成年人想要找寻自己失散已久的儿时玩伴一样。
虽然真正的动因仍然是个谜,但是我还是要感谢巴勒斯为我描绘出的景象,正是这些景象把我引向了南美洲,这片大陆上拥有巴勒斯最好的作品中描述到的一切:巍峨绵延的山脉纵贯南北;永不停息地运动着的大陆板块相互碰撞,能向上推挤出火山,也能把整片的湖泊抬高到12000英尺的高度;还有云雾缭绕的雨林,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南美大陆,林中不但有数不清的树懒、巨蟒等五花八门的动物,还有那些与世隔绝的部落,甚至会让你感到自己远离了现代社会,误入了一个和佩鲁赛达一样原始的世界。
我在20世纪80年代去了秘鲁,这是我第一次亲身前往南美大陆。当时正是反政府游击队组织“光辉道路”活动的最高潮,来到利马这座饱受宵禁之苦的城市几个月后,我开始以记者的身份进入戒备森严的高警戒监狱采访光辉道路的成员。之后我又沿安第斯山脉穿越了一些光辉道路统治的所谓“解放区”,那里的土路边都插着画有斧头和镰刀图案的红旗。这些道路上的桥都被游击队员破坏了,而且他们依惯例会拦在路边,随意将任何为政府工作的人拉下车,然后当头就是一枪。我还在秘鲁天主教大学(Universidad Católica)人类学系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天,我正在做功课,突然看到报纸上有一条关于乌鲁号(Uru)芦苇筏船即将启程穿越太平洋的告示。脑海中满是有关威廉·威利斯记忆的我立即跑到码头,得知他们正好还缺一名船员后,就主动提出加入他们的团队。可惜这是一只西班牙的探险队,所以队长希望要一支全部由西班牙人组成的队伍。乌鲁号从卡亚俄港口起航的那天,我在那里遇到了因康提基号(Kon-Tiki)海上探险而闻名的挪威探险家托尔·海尔达尔,后来他到秘鲁北部挖掘古老的莫切金字塔时邀请我共同前往。
后来我确实去拜访了海尔达尔,在这本书中我对此也有所记述,那之后我又在秘鲁境内的亚马孙河上游地区与一个不久前新发现的部落一起生活了半年。这个部落被称作尤拉(Yora)部落。我和这个部落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参加了他们的死藤水(ayahuasca)仪式,还聆听了关于他们如何认识外面世界的引人入胜的故事,他们之中有些人认为外面的世界是亡灵存在的地方。尤拉部落的人还给我讲了他们与外来者之间发生冲突的经历。他们曾经向闯入这里的石油工人射箭,用的都是足有6英尺长的箭。有一次他们向一个倒霉的闯入者射了好多箭,以至于他的尸体看起来就像一株尤康戈(Huicungo)——那是一种会让人联想到豪猪的密布着棘刺的棕榈树。后来,在雨林中距离尤拉部落生活的地点不远的地方,印加帝国曾经建造的帝国首都终于被人们发现了,西班牙人征服帝国之后,印加人又继续坚持抗争了40年,这些故事令我深深着迷,我所著的《印加帝国的末日》(The Last Days of the Incas)讲的就是关于新旧大陆之间冲突的故事。
我在秘鲁生活的四年时间里,脑海深处一直埋藏着一个愿望,那就是从北到南穿越全长4300英里的整个安第斯山脉。还有什么能比这个冒险更有意思?到我终于出发的那天,我决定我的旅程不应当是单纯地从甲地走到乙地,而是要去探寻那些存在于南美大陆上的最有意思的故事。于是,我像那些挎着篮子沿着安第斯山脉采摘成熟的异域果实的人一样,一路收集着安第斯的故事。我想要去探寻那些一直让我着迷的故事和人物,我更想去寻找那些能够帮助我们解释南美洲的现在和过去的历史事件。南美洲最早的原住民来自哪里?是地峡北面还是海洋的彼岸?这片大陆上最早的文明又是来自何方?是自己独立发展而来,还是如托尔·海尔达尔相信的那样,是由神的使者一般的白人从其他大陆引入的?安第斯山脉又为何以及如何能像冰山一样在地壳表面漂移?印加人又为什么在山顶上将自己的孩子作为祭品献上?西班牙征服者疯狂寻找的传说中拥有无尽黄金的埃尔多拉多国王和冷酷无情的麦德林贩毒集团首领巴勃罗·埃斯科瓦尔之间又有什么样的联系?这些疑问就是南美洲最核心的问题,也是我要去探寻的问题。很快我就发现,这些故事其实都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就像一块面积巨大、纹路复杂的织锦一样覆盖在这一整片大陆上。
举个例子来说,我在哥伦比亚调查可卡因贸易的时候,找到了一位曾经拒绝了巴勃罗·埃斯科瓦尔600万美元贿赂的警察上校。这名上校不仅拒绝了埃斯科瓦尔的贿赂,后来还追踪到了埃斯科瓦尔的藏匿地点。我想要弄明白会在几乎必死无疑和成为百万富翁这两个选项中选择前者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为此我穿越了整个哥伦比亚,一路从波哥大到瓜达维达湖,又到麦德林。
离开厄瓜多尔的海岸后我去了科隆群岛,在那里我探寻了查尔斯·达尔文具体是在何时何地得出了进化论的想法。是在科隆群岛上的时候,还是在更早些去巴塔哥尼亚地区的时候,又或者是回到英格兰之后?有种说法是达尔文在科隆群岛上收集的鸟类标本其实是失败的,以至于他在撰写进化论的时候根本不能使用这些案例作为论据,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沿安第斯山脉继续向南前往秘鲁。我来这里是为了探寻一个我曾听说的关于“光辉道路”游击队运动的故事。据说他们的领导人最终并不是被军方抓住的,而是被一个警察上校抓获。这个上校的身份和他使用的手法十几年来一直是国家机密。不过这个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据报道协助光辉道路领导人藏匿的来自上层社会的芭蕾舞女演员又是谁?她为什么要去保护一个致力于推翻她得以受益于其中的阶级体系的革命者?
在秘鲁和玻利维亚的边界,在安第斯山脉中部的高海拔地区还有一系列让我着迷的考古发现。我去探寻了近来才在海拔20700英尺的火山顶上发现的印加女孩的故事。她的遗体已经至少被冰冻了500年,却至今还完好无损。这个女孩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会被当成祭品?她和其他一些孩子又是怎么来到安第斯这些最高的山峰之巅,并且被如此完好无损地保存至今?
继续向南,我的下一个目标是去寻找的的喀喀湖上独特的漂浮岛屿,这些岛屿所处的高度在安第斯山脉上约12500英尺的地方。我很好奇曾经驾着康提基号筏船穿越太平洋的托尔·海尔达尔后来为什么要用飞机把三个艾马拉人造船匠从的的喀喀湖接到有古老金字塔的埃及。海尔达尔为什么能相信这三个人?他为什么甘愿把自己的生命安危寄托于他们打造的筏船?登上的的喀喀湖岸边后,在传奇的蒂亚瓦纳科城废墟附近,我找到了那三个人中的一员,他给我讲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故事。
在玻利维亚东部,我想知道人们的世界观是如何与现实发生冲突的,于是我去了阿根廷革命家切·格瓦拉被捕的地方。他建立共产主义乌托邦的梦想是如何在安第斯山脉中一片与世隔绝的地方失败的?在一个叫巴耶格兰德的小镇上,我找到了曾经为受伤的革命家提供了最后一餐并和他进行了多次谈话的学校老师。这位老师此时已经63岁了,她给我讲述了切·格瓦拉牺牲前最后一天里发生的真实而动人心魄的故事,以及这些故事如何改变了她的人生。
类似的,在玻利维亚南部,我又探寻了传奇人物布奇·卡西迪和圣丹斯小子是如何走向终结的。这对搭档是真的如好莱坞电影《虎豹小霸王》中描绘的那样葬身于枪林弹雨之中,还是传闻所说的杀死对方再自杀更接近真相?我来到安第斯山脉9000英尺高的一个矿业小镇圣维森特,并见到了一个当年枪战发生时住在这里的人的孙子,这才找到了以上问题的答案。
最后,在南美洲的最南端,我找到了最后一位会讲雅马纳语的女士,她现在居住在巴塔哥尼亚地区一个常年受海风侵袭的岛屿上。这位女士的祖先里有三个人曾经和达尔文同乘一条船,他们还去过伦敦,觐见过英国国王和皇后。后来他们又作为某种大型社会实验的一部分而被送回了巴塔哥尼亚。但是他们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个实验怎么样了?又是谁最先想出了这么个疯狂的主意呢?
这本书里讲到的故事——或者说是调查更准确些——是我从沿南美洲安第斯山脊一路曲折漫长的探索之旅中得出的成果。这些故事是按照地理上从南到北的顺序连接到一起的,就像巍峨的安第斯山脉上,如一串散发着微光的珍珠一般串联在一起的白雪皑皑的山峰一样。
最终将这些故事串联起来的其实是故事中的人物们,他们至少在人生中的某一段时期里生活在南美洲大陆上,而且他们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控制、适应或探索这片存在于大陆最西侧边沿的崎岖不平的山地。此外,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就是T.E.劳伦斯(亦称“阿拉伯的劳伦斯”)描述的那种“敢于在白日里做梦的人”;也是他认为最危险的一类人,因为这些人总是会把梦想付诸行动。切·格瓦拉、托尔·海尔达尔、阿维马埃尔·古斯曼、海勒姆·宾厄姆、尼尔达·卡拉纳帕、克丽丝和埃德·弗兰克蒙特夫妇、布奇·卡西迪和圣丹斯小子、查尔斯·达尔文、托马斯·布里奇斯,甚至是巴勃罗·埃斯科瓦尔——这些人都是敢于将梦想转化成现实的人。无论他们的梦想最终实现与否,他们都透过自己所属的文化和时代形成的棱镜审视了南美洲。在某些情况下审视的结论可能是致命的,如作家J.所罗门(J.Solomon)发现的那样:“世界观就像是眼镜或隐形眼镜……无论是哪种,度数不合适都是相当危险的。”
以切·格瓦拉和阿维马埃尔·古斯曼这样的革命家为例,他们对于自己祖国的社会现状极度不满,并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建设政治乌托邦的理论。他们试图通过武力改变社会制度,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只是挑起了最终连他们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力量。
查尔斯·达尔文来到南美洲时也抱着自己既定的文化感知,这样的感知甚至在某些层面限制了他接纳一些现在看来显而易见的事实的能力。然而在他漫长的旅途中,达尔文逐渐改变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开始用一种全新的、与众不同的视角看待世界。这样的转变让他最终得出了进化论。
与此恰恰相反的是印加人,他们无法从现代科学的角度理解安第斯,而是将其视为神明统治的神圣地域,所以当发生火山喷发、严重地震或是无法预测的干旱时,他们选择向神明献祭,甚至把自己的孩子作为祭品。他们盼望以这种方式让世界恢复平静。
大约500年前,一位西班牙编年史记录者,也是一名雇佣兵的佩德罗·谢萨·德·莱昂(Pedro Cieza de León)花了11年的时间游历南美洲,一路向南穿过了刚刚被征服的印加帝国(包括现在的哥伦比亚和智利中部)。随后他在自己献给西班牙国王的著作的前言中这样写道:
最尊贵伟大的国王陛下……只有[罗马的]蒂托·李维(Titus Livius)、瓦勒留斯·马克西穆斯(Valerius Maximus)或其他世上最伟大的作家……才能描绘出这个神奇国度中的美好事物。即便是他们也会发现这是一个不那么容易完成的任务,毕竟,有谁能数尽……这片我们刚刚发现和征服的领地中拥有的神奇事物呢?这里有多少高耸入云的山峰、神秘幽深的峡谷、不知深浅长短的河流?有多少省份,每个省份里有多少各不相同的事物?还有多少有着奇异风俗、仪式和典礼的部落,更不用说多少飞禽、猛兽、树木、鱼类是我们从没见过的?……我在这里记述了很多我亲眼见到的景象,我走访了许多国家,只为更好地了解这些事物。至于那些我无缘见到的,我只能遗憾地从那些值得信任的人那里获得相关的信息,他们当中既有基督徒也有印第安人。我向万能的上帝祈祷……您的统治延续万年,您的疆域不断扩大。
佩德罗·谢萨·德莱昂在走遍南美洲之前就去世了。但是在游历了与他相似的路线和地区之后,我可以证明很多他当初描写到的奇观至今仍然存在。我儿时梦想的,如今有幸亲身体验的南美大陆的美好与惊奇也一直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