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故乡

□□每每提到我这名字,我大哥都要说是他给起的,好像很骄傲的样子,为了纪念第一个五年计划,又说啊这现在已经是第十四个五年计了。

□□大哥生于一九三四。

□□八年期间,大哥搀着阿爷,走得慢,被小鬼咋掳去当壮丁。逃跑时候被竹篾子扎了,又被抓了回去。等发现一路血印子,想来不废也没了用,放了,落个不利索。

□□鹅哇带鸽不得恨透了介门。带鸽哇咯呃个时干伢督一拥咯,今呐打来鹅今呐躲,明呐切归鹅明呐肥,介摋介咯宁,鹅自个俺种好鹅自个俺咯田,系时干伢督一拥咯,老八乡九系浑不锅条命。

□□燕子来时老窝依旧,而我家祖屋田地也被分去,大哥也恨透了,谁呢?穷得实在没有办法,大哥进城做了长工,虽说老实巴交而为人称道,但后来大哥说,怕勤劳勇敢摔盆子碰碗赔也赔不起,怕蹑手蹑脚被说白吃白拿明早卷铺盖滚蛋。

□□大哥的岁数并不及少爷们。大少爷看不起下人,大哥却很作兴他,认为大少爷读了书有文化;后来大哥再进城时热衷去探望他,而他早把大哥忘了。小少爷作兴大哥,大哥却不看好他,认为小少爷败家;小少爷老爱找大哥偷拿钱买戏票,或带上乡下仔的我二哥见世面,大哥不肯偷主子便总是匀出工钱,谎称小少爷谋差事以致晚归;后来大哥再进城时搁老远就被小少爷叫住,更招呼自家儿子帮大哥子女安排工作,大哥起初并不答应。我只跟在二哥身后讨糖吃,也没想过实在有什么办法不穷。

□□五二年,大哥进了洪都机械厂。我说这不得大张旗鼓,风风光光,礼炮、大旗、红花、红旗轿车;穷得可怜,系督冇有。无名无分,查无此人。

□□五七年,结婚。我说这不得记忆犹新,感人肺腑,老许,你要老婆不要;穷得发疯,系督冇有;经宁概绍咯,介屋里公咖不洗风介,伢不奇怪,欸咯时干,又表女,要么送宁,要么赶快噶到宁咖屋里且恰饭。大嫂年幼丧父,拉扯个弟弟,或同村欺负,只得强势,谁打你,你就打回去。

□□五八年,出差BJ。穷得嚯臊,系督冇有;我说这佛叉总恰噶吧,广安天门总恰噶吧,督冇系里、噶宁总要恰咯困咯;生产队咯草棚子里头恰便饭咯,不伢冇待几久;噶恁且租犀利哩(注意南昌话里的哦叻哩等是不同的语气词,例如哦倾向于又为什么呢,叻倾向于那又怎样,哩倾向于反问,在这里表达你去趟BJ没吃到没玩到没享受到你不是白瞎去了吗还特意花钱吃苦贴钱上班省钱公费旅游啊);把螺旋式咯飞机改装成喷气式咯(字幕君崩溃,子非鱼安知我所见情为何悟)。回来时候大女儿出系咯;啊对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连几斤几两、一生下来就蓬荜生辉之类修辞,也没有,连张照片,也。

□□或拿着照片不认识相片里的人,大哥自己都认不出,那少年白白净净,虽然饿,但棱角分明,鲁迅般的发型,鲁迅般的脸,瘦瘦高高,依靠机床,还要靠子一代凑过脸来乜斜一眼说这可不得是大哥他自己,活像个工具人。

□□六九年,进县。大哥是铆工,才有资格去,需要有,但没大用,像救生员坐冷板凳,聊胜于无;之所以去,谋大姐个工作。而没了名利,自然也就没有名堂。

□□老伢老娘随我在城里生活到辞世,大哥也没有什么时间探望,大姐也舍不得,怕不得,只料理好后事就匆忙回去县里。那被二嫂娘家牟去的老伢老娘的房子拆迁了,也没分得我和他们一分一厘,换我也说他没名堂。

□□大哥长女总是脑力不够,体力来凑,是个勤快人,就没有干不来的农活、女工,就是考啥都考不到,职考陪衬,恢复高考凑数,就算阳春白雪也作附庸风雅。厂里提前退休,换指标顶替,次子提议给大姐大姑娘,大嫂还是问过还在读书的老末要不要,老末不要——啊个森短命鬼。长女从大集体转工人,凭曾经师资培训做了老师,一心相夫教子,振兴宗族教育,发挥余热,裨补缺漏。女婿兄弟有三,早年在厂里,一管人,一管钱,一管生产,家族企业,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然早年丧母,几近入赘,一心做年夜饭,振兴宗族食欲,发挥灶热,裨补缺漏。

□□长子早年上山下乡,是每家每户得出的那一个。长子耐劳吃苦,纯良质朴,勤俭持家,不沾烟酒,不嫖不赌,活大半辈子致力于研究花最少钱买最好的东西然后装杯炫智商?回来时本可以进更好的冶金厂,伢娘怕倒闭,还是顶替了大嫂。

□□次子好歹是个大学生,在县医院当了院长。时年次子先生关在马棚,大哥打抱不平替他说了两句公道,得亏祖上三代贫农,根正苗红,才没法陷害;上头上头,严查十八代竟有重大发现,遗传学卍解之穷。次子早年在体校的时候,忍饥挨饿,趁着回家会带着日积月累的上好白粉,分担压力,吃橘子时候专挑不好的吃,这样就不会落到伢娘的肚里,大嫂总会骂——啊个森短命鬼。次子嫌妻夺夫权,假意不着家,薛宝钗紧张了跑贾母那哭闹,惊得贾母连夜杀到公司,一看这小妖精女秘书别家女儿又不好下手打骂不得,给自家儿子一巴掌扇得三代人一百年来有钱没钱都别离婚。

□□老末没吃过苦,生下来都世界产共主义化了,天之骄子,命该如此。第一名考进技校,封个劳动委员,心猿出世。少子本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尖酸刻薄,烟酒不离手,荷官总贴心,输干净了就跟一丘之貉的老婆打闹做戏给人看博取钱,赖公婆家吃住不给钱还债就不走。做不了几天工,偷把新车开出去撞俩窟窿偷放回去,第二天扯红布厂长假发头皮都抓烂了;赶着打麻将做坏零件偷藏在水槽里;聚众打牌依法拘留;老虎,鲨鱼,不在话下,没断手,喝大了被机床切掉了,房子也被高利贷收了。小少爷董事长儿子叹说咋这个做儿子的咋一点不像爹呢,但还是答应给调到诸如保安之类的清闲去了。

□□老伢作兴细伢子,欢喜做给他们吃穿。老妈子说他没名堂,你带一个,就要带所有个,让年轻人管生不管养啊,于是把娃都赶了回去。但老妈子又爱问,不在眼皮子底下又糟心,听说回去以后这小鬼头吃得乌鸡巴糟、穿得破布搭子、过得不平整,一边骂年轻人不懂事一边讨人回来。

□□长孙很聪明。而他爸闲得慌,在家骂领导同事,在外骂老婆儿子,把支撑这个家的理所应当认为是孤儿寡母的唯一救赎;他妈好说这家人欺负他爸,例如让他上山下乡,然后他爸跟着这家人欺负她,例如挨他爸打了也回不了外地娘家。所以,长孙自幼逃课,打小泡妞,然后考了清华,没钱不让读,去了蓝翔,当网管就偷钱,当保安就偷眠,失望了。

□□外孙也很聪明。而他妈代副课,主课不给她,没事回个家煲个汤,顺便监督一下小孩做作业,做完吃干抹净,看个剧织个衣,顺便监督一下小孩做作业,做完黄袍加身,喝个茶聊个天,顺便监督一下小孩做作业,做完其人异之,不过分吧,看我家小孩多乖,我要把最好的都给他。谁稀罕,最好又有多好,做不完的作业和做完了还会有的新作业。吃饱,睡好,长高,扮帅,即使不能翘课因为老师真的会给我妈告状也不影响我上课时候看哈哈波特,放学吹牛杯,妹子一大堆,你给我的眼,一定要赏心悦目不能浪费,只是楚楚姑娘考到清华,哈哈少爷复读也只是北大,没去,兜兜转转没能进厂只那几年防门户不要本地人,失望了。

□□二、三孙也很聪明。而爸妈忙工作,闲下来就是男女混合双打。所以兄弟俩行事死板,尊卑长幼,社交死循环,生活不浪漫,正因如此埋头苦读结果还考不到清华北大,降分录取到同济,校长院长老同学一家亲,但二人在外地又遭人排挤,每天九九六,每月九九六,委屈省钱爱往家跑,老婆找不着,失望了。

□□小孙最好玩,打娘胎不出来,真是一脉相承。院长说再给他三分钟,不然动钳子,整个妇产科上下出动围观忙活看热闹,院长家的热闹真好看,可要好生伺候莫憋死腹中。半小时后,上了钳子,生了,只是夹坏了脑袋,概不退换。小孙自小不知哪沾腥臭,或难能自理,得亏爹娘没跑,进城工作忙去了,只是不时学校说这小家伙总是乱打人乱骂人乱说别人笑话欺负他,还得老伢子出马应付班主任。小孙衣装不整,整日被狗驱赶贱骂,算不明白数,总是被贩子多顺走几张票子,他还老喜欢默默跟人身后,吓死个人,寻什么好看的衣服、好看的人,寻什么好看的地方、好看的花,却又怕脏到人家,你说这不是神经大条么,说他猥琐也听不懂,不过那年代没这词,多是用邋遢、龌龊。没钱吃饭就拿着砖头去桥上讹食,不给就砸玻璃,而已,抱警也没用,不如进去,出来照样,没人要的东西,等希望的阳光在田野上晒死你。

□□零六年,合并。老爷拖家带口回了城,也无非养老叙旧,但管得紧,没名堂,得管。老太不好动,就得老爷动,这日子又拧巴,一口气没上来,坐了十年轮椅,走了。没了老伴,也无非自然。

□□长孙好素善人交,去南边做企鹅客服,上位经理,娶了地税局长公主,电商和地产强强联合,如虎添翼,插标卖首,打下了几座城市,也把长子和长媳妇接了去。

□□外孙擅长翻译。放开改革后除了说汉语显得低级也被歧视,就连学猫叫都是一种常态。于是外孙摇身一变成了政要,公派留英,床头挂着伊丽傻白甜的合照,连着女儿和女婿也升天做了一回外国佬。

□□二、三孙不好行医,院长谋了三亩地,让兄弟二人安心种菜糊口。农业,可是祖传的,哥哥引进XJ人,弟弟养殖龙虾妹,不出几年,火锅烧烤的半壁江山已尽入二人之手,在乡下盖起别墅选妃,院长夫妇自然也就没日没夜泡池里吸溜山珍海味。

□□小孙误打误撞,拦了一辆黑车,智斗歹徒,重伤复出,免修进了江西航空职业技术师范大学,学成归来,当了幼师,也算是人畜无害,为民除害。

□□疫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封我小区,巧了我刚从外地返沪,只得借宿大哥家。我说不如也下下馆子,也不再是那乞讨的年代,但大哥坚持在家做,省钱又省心,卫生又干净。我看着大哥,面黄肌瘦,虽然饱,但没有肉,鲁迅也会秃头,鲁迅也会长皱,一副骨架子撑着,在空气里漂流,混沌行走,提刀挥勺,止不住颤抖。凡是带汤,也不会瘦水外流;想帮着洗洗碗筷,总叫我不要沾手,放到那里就可以,别做事毕竟没有头绪;隔夜的饭菜,总是默默顺着牙齿往心里流;大哥照顾着小孙,怕生了是非,而年轻人网上买的或便宜东西,爱吃吃爱丢丢,大哥总是舍不得,一不注意没丢垃圾就发现少了东西,原是大哥偷摸捡起,大不了捂掉那些毛毛剌剌、霉点虫眼、黄曲霉素放饭上蒸蒸也还能吃;大哥始终是曾经样子,也不可能是,也不可以是,就活像个工具人。

□□二阳的时候,封他小区,小孙又在外地进不来,大哥只得难得投奔我这里。我弄些新奇玩意诸如不曾有的牛羊虾蟹,大哥只说他吃不得,也不知道是本就吃不得,还是老到吃不得,反正别人爱吃能吃的,他都不怎么吃,别人不吃而剩下的,他都说好吃,吃的不会被浪费,但感情会。大热天的,大哥却穿得严实,大抵是怕脏了沙发和席子。也被依赖惯了,一辈子也做惯了,也没什么爱好,也没时间,拿着电视里看的药方告诫年轻人要身体健康,拿着乌拉和阿里山胡诌些家国小事。既然诚心诚意地发问了,就爱说起过去,大哥每每提及把俩弟弟带进厂子,好像很骄傲的样子,或提及父辈时大哥总爱絮叨那个二妈姑娘始终对我们家有恩德,想要报答的时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哥也不会用智能电视,不会用电热水器,吵着嚷着要回家,回到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去。

□□那些真的想要离开的人呢,总是会把时间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悄无声息,默默无闻。像是老狗也不知道是怕你动静太大吵到他老来喜欢清净,还是怕你搞卫生麻烦,还是怕你伤心难过,总是要躲到你找不到的角落,悄无声息,默默无闻。无论这总是会结束的疫情那时还有没有结束,因为小孙出车祸了,大哥本想着把老屋留给他讨老婆用,也遭到了大家甚至小孙的嫌弃。金色夕阳,却总是有斑驳树影,像风吹过,落叶婆娑,大哥拖着轻快沉重的脚步在道路尽头羸弱挥手,作别于阳台窗前的我;而这一次我没有再挽留大哥,好像我也知道再留不住他似的,任由他渺小平淡而又浓墨重彩的身姿随烟云渐染消失不见,也没有万家灯火照亮前路,也没有星星点灯指引方向,大哥也知道该怎么走,只是不大利索,而那人迹罕至,以至无人问津的去往,始终是他追寻的远山,伴着栏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周先生肯定是不喜欢写月亮的,朦胧和斗争始终是势不两立。张女士肯定是擅长写月亮的,一个一尘不染的外国月亮,始终是摄人心魄的。只是,周先生为了压轴他的批判精神,少有笔触的写过,那可以是只一言一语一句的弯弯的月亮,就秒杀了所有段落堆砌的倾城之月。

□□夏叶繁纷,夜月长明,城外流水,窗前流萤,掠影流光,不绝如缕的暑气冲淡梦中倒影,蒸发掉那最后一丝一点对谁似有若无的记忆。我想:无所谓希望,无所谓无所谓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到处都是路,走过的人多了,便也作了土。

□□时贰零贰叁年柒月贰拾贰日零点叁拾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