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軍带着吕文倩来到院中。
吕文倩轻盈地跳下他的肩膀,立刻上前扶住激动得几乎站立不稳的老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老人枯瘦身体里传来的剧烈颤抖和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她柔声道:“老人家,您慢点。”
老人却仿佛没听见,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阿軍那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颊。触手的冰凉和坚硬,让老人微微一怔。他浑浊的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孙儿的脸庞,仿佛要将这阔别多年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
然而,当他的目光,终于对上阿軍那双在夕阳下依旧闪烁着不祥猩红光芒的瞳孔时——
老人脸上的狂喜和慈爱,如同被瞬间冻结!随即扭曲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骇、痛心与绝望的神情!那猩红的颜色,如同地狱的火焰,灼烧着老人的心!他再看向阿軍肩上那根散发着阴冷邪恶气息的【魔天柱】,一切都明白了!
“呃…呃…啊!”老人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鸣,如同受伤的野兽!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根支撑身体的木棍,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无尽的悲愤和绝望,狠狠朝着阿軍结实如铁的小腿打了下去!
“啪!”一声闷响!木棍应声而断!
老人指着那根邪恶的石柱,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喉咙里嗬嗬作响,眼中是泣血的控诉和哀求:丢掉它!丢掉这个害人的邪物!
见阿軍如同石雕般毫无反应,老人眼中绝望更甚!他踉跄着捡起地上断裂的半截木棍,再次狠狠打向阿軍!一棍!两棍!…每打一下,老人脸上的痛苦就更深一分,仿佛那棍子不是打在孙儿身上,而是打在他自己千疮百孔的心上!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糊满了那张苍老悲戚的脸。
“老人家!别打了!您身体受不住的!”吕文倩看得心如刀绞,连忙上前想要阻止。
老人却猛地将手中仅剩的断棍塞向吕文倩!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吕文倩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看看吕文倩,又看看如同木桩般站着、眼神漠然的阿軍,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泣血般的哀鸣。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哀求与托付:求求你救救他....把他从魔道上拉回来…我把他托付给你了…
吕文倩看着老人眼中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期望,看着那根象征着老人无力管教却又不甘放弃的断棍,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不想接,不愿接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重担!她只想逃离!
可是…老人那濒死的、绝望的、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如同最沉重的枷锁,让她无法拒绝。如果她不答应,老人必定死不瞑目!这份生命的托付,沉重得让她窒息。
泪水模糊了吕文倩的视线。她颤抖着,最终,在老人近乎哀求的泪光中,无比艰难地、缓缓地…接过了那半截沉甸甸的、带着老人体温和汗渍的断棍。仿佛接过了救赎一个恶魔的灵魂、引导他脱离无边黑暗的…不可能之使命。
老人见吕文倩接过木棍,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勉强至极的笑容。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摩挲得无比光滑的小木盒,郑重地、如同交付稀世珍宝般,塞进吕文倩手中。他指了指吕文倩,又指了指阿軍,脸上露出一个释然又带着无限祝福的笑容——这是送给孙媳妇的礼物。
事已至此,吕文倩只能含泪收下。
为了安抚老人,吕文倩告诉他,已经给阿軍取名叫“阿軍”。老人听到这个名字,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回光返照,开心地连连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吕文倩强忍悲痛,坐在老人身边,轻声细语地讲述着这段时间她和阿軍的经历,讲述阿軍如何“保护”她,如何带她回古元…老人听得津津有味,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光芒,仿佛孙儿真的走上了正途。
阿軍自始至终,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局外人。他猩红的瞳孔偶尔扫过老人和吕文倩,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在老人激动地拍打他时,他才会微微皱眉,但依旧没有反抗,也没有言语。或许,在他那被魔器侵蚀的混沌意识深处,还残存着一丝对“养育之恩”的本能敬畏,才让他忍受了这些“不痛不痒”的拍打。
接下来的一个月,成了老人生命中最后的、也是充满矛盾温情的时光。
吕文倩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老人。她运用从白老那里学来的医术,每日为老人煎药、按摩、疏导郁结的气血,尽量减轻他的痛苦。她陪着老人晒太阳,听他用眼神和手势讲述阿軍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如何力大无穷却心思单纯,如何为了保护他被村里的孩子欺负而打架…那些久远的、温暖的回忆,让老人浑浊的眼中时常闪烁着慈爱的光芒。
阿軍则显得格格不入。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扛着他的【魔天柱】,如同沉默的守护神般矗立在院中或屋内角落。他依旧煞气腾腾,猩红的瞳孔让偶尔路过的村民吓得绕道而行。他对老人的态度,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老人有时会艰难地比划着,让他坐下,让他喝水阿軍会照做,除了丢掉那根石柱。动作机械,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执行某种无关紧要的命令。只有当老人情绪激动,再次用枯瘦的手拍打他、指着魔柱嗬嗬怒斥时,阿軍才会流露出些许不耐烦,但也仅止于皱眉,从未还手或呵斥。这份奇异的“忍耐”,或许便是他仅存的、对“祖父”这个身份的最后一丝尊重,是魔气也未能完全磨灭的、深埋于血脉本能中的一丝羁绊。
吕文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老人深沉爱意的感动,有对阿軍麻木不仁的愤怒,更有对自己接过那根木棍所背负使命的茫然与沉重。她看着老人望向阿軍时,那眼神中永远化不开的担忧和痛楚,如同钝刀子割肉。她知道,老人生命的烛火,正在这无尽的牵挂中,一点点燃尽。
一个月后的一个宁静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老人安详的脸上。他是在睡梦中离去的,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的微笑。或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孙儿回到了身边,还带回了一个“孙媳妇”,他心中那最大的牵挂,终于可以放下了。
吕文倩伏在老人床边,泣不成声。这一个月,她感受到了老人如山般厚重的爱和如海般深的忧虑。这份临终托付,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阿軍站在一旁,看着床上失去生息的老人,猩红的瞳孔中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消失。他默默地转身,走到院子角落,开始用他那双能开山裂石的大手,笨拙地挖掘着墓穴。动作粗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默的“责任”。
两人合力为老人办理了简单的后事。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一座新坟,和坟前吕文倩默默垂下的泪水。吕文倩将老人临终前给她的那个小木盒,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这是老人对孙媳妇的认可,也是她无法推卸的责任象征。
站在老人的坟前,吕文倩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短暂温情与沉重托付的北泯村。夕阳将她和阿軍的影子拉得很长。前路,依旧是通往古元城的方向,通往那个她既渴望又恐惧的“家”,通往那个她必须面对的父亲,也通往身边这个她必须“拯救”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的…魔人阿軍。
“走吧。”阿軍的声音依旧嘶哑低沉,扛起【魔天柱】,猩红的瞳孔望向东方,那里是古元城的方向。
吕文倩擦干眼泪,最后看了一眼老人的坟茔,轻轻“嗯”了一声。她跳上阿軍宽阔而冰冷的肩膀。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再次踏上了通往未知的旅程。只是这一次,吕文倩的心中,除了对家人的思念,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救赎”的枷锁。而阿軍肩上的【魔天柱】,在夕阳的余晖中,投下更加深邃不祥的阴影。
离开承载了悲欢离合的北泯村,吕文倩与阿軍继续向东跋涉。阿軍依旧扛着那根沉重不祥的【魔天柱】,吕文倩则沉默地跟在一旁,不再像从前那样坐在他肩上。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魔天柱】偶尔发出的低沉嗡鸣打破寂静。吕文倩对阿軍前几日在客栈再次失控杀人的行为感到深深的失望与无力,那份来自老人的临终托付,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倍感窒息,却又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