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成天上树的日子
- 午后(杜拉斯全集3)
- 玛格丽特·杜拉斯
- 32599字
- 2021-09-24 14:54:22
刘方 译
献给让娜·马斯科洛
他往别处看,为的是避开她那润泽不再、黯淡无光的眼睛。在她下飞机那一刻,见她下舷梯时那战战兢兢的模样,他一切都明白了。完了,真是那么回事儿:坐在他身边的就是一位老太太。母亲注视他,是因为她儿子的眼里噙着泪水。于是她握住儿子的手。
“我这是一下子发生的,”她轻轻解释着,“就在两年前的冬天。一天早上,我一照镜子,再也不认识自己了。”
“不是那么回事。”
“是的,是那么回事,我知道。就是那样发生的,一下子。我当时应该给你寄几张照片,谁都想不到这点……不过,用不着难过。我老了,如此而已,我身体很好。”
“妈妈。”
“是的,我的孩子,是的。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必须见到你。五年。五年没有见面,今后再也不能干这种事儿了。”
“这倒是。”
她摇晃着自己短小的手臂。上衣的袖子翻了起来:他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几只手镯,她瘦削的手指上戴着钻戒。
“你的首饰很漂亮。”他说。
“噢!那是因为我变得富有了……”她说话时微微笑起来,笑得像一个不露声色的人。
富有,而且从此穿金戴银达到疯狂的程度。完了,儿子想。他从未想过,人,在某一天会如此不看好自己的母亲。这让他感到吃惊。
“不,我知道,你很富有。”
“哦不,你不知道富有到什么程度。”
“比过去更富啦?”
“富得多,我的小家伙。”
他抱住她的双肩。
“可是,为什么戴那么多手镯?”
“这可是金子。”她吃惊地答道。
她伸直手臂,把手镯亮给他看,让他欣赏,她并不在乎自己身在巴黎。那太大的一串手镯在她手上叮叮当当响。
“我还不那么糊涂,如今,我把它们戴上。”
“全戴上啦?”
“全都戴上了。我这辈子缺这些东西缺得够可以了。”
外边,春天的艳阳显得青葱,一阵阵清新的微风扫过大街。自由自在的人们行走在人行道上,他们的母亲在外地或者已经过世。
“你做得对。”他说。
“什么?把它们都戴上?”
“对。”
“可我好冷。”
“没什么,妈妈。是劳累引起的,没事儿。”
他们一回到家,她便跌坐进一把安乐椅里。
“这下好了,”她宣布说,“我到了。”
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
“玛塞尔,”儿子说道,“她跟我同居,我写信告诉过你。”
“您好,小姐。”她找自己的包,戴上眼镜,看那年轻女人。
“您好,夫人。”玛塞尔眼泪汪汪。
“我在离开人世之前一定要见见我的儿子。”
“对不起,我从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所以我哭了。”
“社会救济所。”儿子说。
“当然,当然,”母亲说道,“但是您也别哭。我这个母亲和别的母亲一样。您就看看我吧,很快就会过去,别哭了。”
儿子背靠在壁炉上,红红的眼睛还噙着泪水,打这一刻起,他有点烦了。
“我这就让你看看你的房间,来吧。”
她吃力地从安乐椅里站起身,用手臂在椅子上绕一圈。
“你住玛塞尔的房间。房间很安静,床也很好。”
“我习惯了大空间,我感觉这里什么都很小,”她抱歉地说,“三间房,总算不错了,似乎是这样,不过,在那边,我住二十间房,一想到这点,二十间房,我一个人住!一想到这点,多么不是滋味!我在小套房里,在小房子里总感到憋闷。我老需要住大房子,住非常大的房子,周边有花园……非常非常大的房子,我有的是……住在里面,夜里听见狗叫我就害怕……老是那么大,就像我的计划,就像我做的一切,唉!”
“别想那些了。”
她停下来,察觉到他头上有点什么。
“你两鬓长白头发了,”她说,“我原来没有发现。”
“不少,”他笑笑说,“没事儿,不算什么。”
“当年你的头发是大伙当中最黄的,是金黄色。”
他们回来时,看见玛塞尔在餐厅里。
“您可能饿了,”她说,“就一次,我们可以早点吃饭。你怎么想,雅克?你妈妈,她也许饿了。”
“老饿,”母亲响应说,“我老饿。夜里,白天,老饿。今天尤其饿。”
“那么,都同意马上吃饭?”
“马上,”雅克说道,他笑起来,“我也是,你想想,我也老饿。”
母亲朝儿子笑笑。眼里洋溢着爱。
“还跟二十岁时一样吗?”
“还一样。我一吃饭就走运。”
“上个礼拜,我们参加了抽样调查,试用了食欲抑制剂,”玛塞尔说话时竟哈哈大笑起来,“坚持了四天,是吧,雅克?”
“而且照样快乐。”雅克说道。
母亲见谈话离了主题,有点担心。
“那么,我们吃饭?”
“马上,”雅克说,“有火腿,色拉……我们原想,你在飞机上颠簸之后……”
玛塞尔一个人在她待着的角落笑。母亲又惊愕又懊丧。
“因为我,我要吃,”她叹着气说道,“我必须吃饭,我。一点火腿,远远不够。我太老了,消化不良,我得吞下大量的食物,才能抵补我的需要……”
“也就是说……”
“我明白,我明白,但如果你们同意,我就下楼去店铺里,我要补足你们的菜单。”
“行,”玛塞尔边说边跳起来,“我去穿件外衣。”
“不,”雅克说,“该我下去。”
“麻烦的是,”母亲又叹着气说,“还得等,而我已经饿得够戗了……”
“现成的东西,”雅克说道,“这里的商店有的是。到处都能找到,所有的店铺里都有,多得很。你就别担心了。”
“下楼,我们这就下楼,小家伙。你不知道这种饿是怎么回事。”
母子俩便下楼采购食物。儿子一只手拎着三个偌大的空袋子,另一只手挽着母亲的胳膊。一走到街上,他就认为解释的时机到了。
“我不能一个人生活,你明白。身边没有一个人,在我这样的年龄。”
“我冷。”
“那是累的,没什么。在我这样的年龄,一个人生活是不正常的。”
“这边就没有不错的猪肉店可以找到我喜欢的那种腌酸菜?那种泡得很入味再用白葡萄酒烹调的?”
“你要的一切都有,”儿子劲头十足地说,“这边的街区食物供应充足,非常出名。”
“烹调起来快得很,你把它热一下,然后加一滴白葡萄酒,成了。”
“好吃之至。”
“之至。我看得出来,幸亏我来了。”母亲快活地大声说。
他们动身刚半个钟头,便回到套房里,带着那三个装得胀鼓鼓的大袋子。
“腌酸菜、烤牛肉、青豌豆、奶酪、博若莱葡萄酒。”雅克快活地对在如此丰富的食物面前双手合十的玛塞尔说。
“我们得美美地饱餐一顿!”玛塞尔笑起来还像孩子。
母亲在门厅站得笔直,她看着他们拆开袋子,饿得眼睛都迷糊了。
“所有的东西都得加热,”她说,“尤其是烤肉,可别让任何一样变质。像今天这样的微风,我可熟悉了,什么都会变质,尤其是肉食。春天无所不在。”
玛塞尔连忙加热腌酸菜,并按母亲的指点加了一滴白葡萄酒。
“您真好,”她说,“雅克曾经告诉我您当年有多么善良,您这一生有多么善良。”
“没必要夸大其词。”母亲说——语调里有些许恼怒。
她走进餐厅,离腌酸菜远远的,跌坐进一张安乐椅里。儿子和玛塞尔留在厨房里。
“可我好饿呀,”她自言自语,“我好饿。如今乘飞机,人家就只给你淡茶、烤面包片、薄荷糖,就这些,借口是飞机让某些女士肚子不舒服。我呢,我得承认,飞机对我毫无影响。我这辈子生活那么动荡,这类小小的不舒服奈何不了我。我好饿,饿得足可以啃骨头。”
玛塞尔有点担心。
“她在说话。你应该去看看。”
但母亲已经停止说话。她找到一张报纸,漫不经心地看起来,直到昏昏睡去。儿子来摆饭桌时,报纸正摊在她的膝头,她也合上了眼。他来到她身边,她吓了一跳,把报纸指给他看。
“情况不妙,”她说,“战争,瞧瞧。战争不断,而我却一直待在那里……战争,一想到战争我就想死……”
儿子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微微一笑。
“就只有战争吗?”
“我这一生什么事都记不太清楚,”她又说,有点不好意思,“你还是去看看她在怎么处理腌酸菜吧,这个人儿还太年轻。”
“马上就好了,”玛塞尔叫道,“我这就来。”
各式各样的小吃和腌酸菜终于摆到了饭桌上。母亲站起身,坐到桌前,边看边打开餐巾。
“好,哦,”她说着,却心不在焉,眼睛盯着腌酸菜,“我来了,我惊得回不过神。”
“好了,”玛塞尔说,“您又见到了您的儿子。”
“真的,这么快就成了。”母亲说着叹了口气。
“难以置信。”玛塞尔说。
他们吃腌酸菜时没有说话。腌酸菜做得好,而且他们都很欣赏这道菜。
“除了看我,”儿子问道,因为他的好胃口稍微得到了满足,“除了看我,你这次来还为了什么?”
“没什么大事。也许给自己买一张床,不过,这并不急,对,一张床,为了死在上面,我自己的床很糟糕。我有这个权利,是吧?请给我一小块排骨,小姐。”
“怎么说,您有这个权利。”玛塞尔说道。
“把排骨的肉给她,在那里,左边,软得像奶油,一进嘴就化。”
“骨头也要,”母亲叹着气说,“我喜欢这个,爱嚼骨头。”
“骨头也要。”儿子说。
他们把骨头也给了她。于是,继续吃饭。他们三人都有这个共同点,那就是天生胃口大。儿子和玛塞尔如此,是因为他俩经常生活在半饥饿状态。母亲如此,是因为年轻时她就具有很大而又从未满足过的权势欲,她至今还保留着这类奢望,还保留着对一切食物的报复性大胃口。腌酸菜吃去一大半之后,她突然大声说:
“八十个工人。”
“八十个?”玛塞尔停下吃饭,问。
“八十个,”她叹口气说,“而且我还没有算我个人的跟班。这不,我已经在考虑,我不在时,他们会怎么样。你们瞧,富有就是这么回事。多么不幸!”
她用戴满钻石戒指的手拿起小排骨的骨头啃起来。儿子偷偷看着她。实际上,就胃口而言,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很了解她,在贫困状态下,她曾是个不知疲倦的吃家,发财之后,她依然故我。他为此感到一种透着悲哀的自豪。
“看你吃饭是件乐事。”他说。
“这是我这个年龄的优势,可以说是唯一的优势,你瞧。我吃的东西几乎全没有进入我的躯体。总之,吃东西除了快活,对我一无用处。”
“哎呀!我多么愿意能像您说的那样,”玛塞尔说道,“我吃任何东西都对我有用,真难以置信!我吃一块牛排,一个钟头以后,我就长胖了,真难以置信……”
有一阵了,玛塞尔一直盯着那双戴满钻石戒指的手指看。总不能看见了而不说点什么吧。手指正以诱人犯罪的方式引起别人注意呢。
“您有好多漂亮的首饰呀。”她说。
母亲想起来了,她把排骨的骨头放到盘子里,将戒指慢慢取下来,把它们放到身边的桌面上堆成一堆。
“没错……我也一直在想,我太累了。这些东西有多重,唉!我把它们暂时放在这里,吃完饭,请您帮我把它们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没错,首饰那么多,一定很沉。”玛塞尔说。
“唉,”母亲叹口气说道,“不是我爱俏,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不敢把它们留在没有我居住的房子里。房屋周围就是那八十个人,我一个人住里面,明白吗?孤零零像条狗,不行,我不敢。有时候,一看见金子就够……大伙儿都知道我很富有,这类事总会让人知道的。人可以严严实实掩盖贫穷,但富有,唉,永远掩盖不住。而且,有什么办法,小姐,我这一生,富得有点晚,有点太晚,所以很不适应。那烤肉,您准备让我们今天吃,还是明天吃?”
“我做这道菜本来想吃凉的,但如果您愿意吃,烤得正合适。”
“也许可以尝尝?”
玛塞尔跑到厨房去取。
“腌酸菜太棒了。”玛塞尔走后,儿子见冷场了,说道。
“是很棒,”母亲说,“我来得对。哪怕就为这个,就为这腌酸菜呢。”
她想起来了,便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那些首饰。
“也许你可以把它们放到壁炉上。”她悄声说道。
儿子站起身,把首饰接过来。
“你如果愿意数数。”
“为什么?”
“为了原则。谁知道呢,万一你记不起数目。”
“十七件。”母亲冷冷地说,看也不看。
儿子在玛塞尔端着烤肉冲进来前一秒钟将首饰塞进壁炉上的大瓷缸里。他随即坐下,开始切肉。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看着他切。
“切一片尝尝,”母亲说,“蒜和橄榄油抹得不错,烤得也恰到好处,恭喜您,小姐。”
于是,他们开始吃烤肉,仍旧沉默着。烤肉味道极佳,他们也都给予好评。随后,母亲的好胃口终于得到了满足。
“我忽然不饿了,”她轻轻抱怨说,“可我感觉冷。别,小姐,别,不用给我准备热水袋,是我的血液不愿热起来,我的血液今后都会拒绝发热。没有任何办法,无论如何都用不着再麻烦了。”
儿子注视着这个片刻前才下飞机,他此后得叫母亲的老妇人。
“你得睡一会儿,来吧。”
“对,我突然感到疲倦了。”
他站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她一疲劳就显得更加矮小,那些她认为必须吞下的大量无用的食物起作用了,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可我竟没有喝酒,”她抱怨说,“还得给我一杯酒。”
他给她斟了一杯酒递给她。她小口喝起来,但喝得精光,还假装成尽义务的样子。他接过酒杯,放下后,便将她领到她的房间。玛塞尔也吃得很饱,独自坐在桌旁沉思。儿子拉上窗帘,扶母亲躺到床上。她躺在床上是那么瘦小,整个身子都似乎消失在柔软的沙发床垫里了。那里面却怀过六个儿女,儿子想。只有她的头露出来有如历史遗迹,头发的颜色令人想起废弃城市的城墙。
“我的头发,你忘了!”她仍然怨怨艾艾地说。
他小心解开她的发髻。一条细小发黄的辫子散在枕头上。他随即挨着她坐到床上。她则用新娘一样的眼光往窗外瞧,突然感到拘谨。
“你在那边还好吧?”
“我的儿子,”她低声说道,“我早就想跟你说……我早就想跟你说,那边有金子,听见了吗?有金子好赚。”
“睡吧。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对。你现在知道了。你如果愿意听我说,我就再说说。重要的是,你得知道。”
“有的是时间。睡吧。”
她闭上眼。他等了片刻,她却没有再睁开眼睛。她那双摊开的手放在自己身子旁边,手很瘦削,但总算能认出来了,没有戴首饰,跟他童年那贫困却不贫乏的时期见到的那双毫无装饰品的手一样。他俯下身子亲了一下。母亲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我正睡觉呢。”
“对不起,妈妈。”
“你疯了吗?”
“我这一生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我想起了那些事。没别的。”
“不,你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要离开母亲也没有别的方式。哪怕那些自认为为孩子们而自豪的母亲,为他们很风光的职业以及别的什么而自豪的母亲,她们也和我的处境一样……我冷……”
“是劳累引起的。睡一会儿。”
“对,我一直想问你……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跟过去一样。睡吧。”
“好。跟过去一样,是真的吗?”
他犹豫一下后仍然这么说。
“真的,跟过去一样。”
他走出去,把门关上,来到餐厅里。玛塞尔一直在沉思。他坐到沙发上。
“我想死。”
玛塞尔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饭桌。
“好像再见到她已置我于死地。”
“你很快会习惯的。来,来喝点咖啡。我已经煮好了,很香。”
她把咖啡给他端过来。他喝咖啡,她也喝。情况好了些。他躺在沙发上。她走到他身边,吻吻他,他让她吻,他太疲惫了。
“如果你想让我走,”她说道,“你就告诉我,我可以走。”
“我还是宁愿你留下来,倒不是因为我爱你,不是。”
“我知道。”
“我一个人和她在一起,不,我会发疯的。她要占去你所有的时间,全部的时间,我会发疯的。”
“哦,我可不会。”
他感到吃惊。她还在沉思,眼睛往窗户的方向看。
“我喜欢她们,所有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她解释道,“好的坏的都喜欢,是个怪毛病,是吧。比如说,甚至这一位,我也想象不出,某一天我会厌烦她。”
“那也许是因为你这辈子当妓女当得太久,就有了这样的感情,谁知道呢?”
“我并不聪明,我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有了这样的感情,还是因为别的东西,比如,因为我愚蠢。我不知道。”
他俩就这样闲聊了十分钟,聊到最后,重新扎上头发的母亲竟突然闯了进来。
“我睡不着,”她唉声叹气地道歉说,“但我的确很疲倦,”她跌坐进一张安乐椅里,“可能是因为高兴,重又看到了孩子……还有那个工厂,我留在那边的小工厂……还待在那边的八十个工人,没人监督的工人,这一切让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看见你从老远跑来,两天以后我又得看着你走。”
“孩子,你应该理解我。我来不及习惯拥有那么多的财富,可以说那些财富来到我的生活里就像巨大的灾祸。小姐,我希望您给我,比如说,一块需要缝补的抹布。我不能够坐着啥也不干。一块抹布,或者别的什么,什么粗笨又容易干的活,因为我的眼睛,肯定的……我并不想打扰您。我冷。但别为我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无济于事,我已经太老,血液流动不利索了。再说,我这次来,准备住一个月,别忘了这点,所以我不愿意一开始就麻烦你们,我这一辈子从没有麻烦过任何人,我不能从现在开始去打扰别人。您瞧,生活就这么奇怪。我五年没有看见我儿子了,可现在,我最想干的是缝补抹布。在那边,我是同那些人一起,同那些随时准备咬我喉咙的狼待在一起,我在那边待的时间比眼下同你们待的时间长。我同你们没有什么关于你们的内容可谈,但关于他们,我可以对你们谈个没完没了。往后就谈他们了。小姐,请给我一块抹布。”
“如果你睡不着,我们可以出去。”儿子说。
“出门,干什么?”
“不干什么。有时候人出门去啥也不干。”
“我恐怕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再也不会出门啥也不干。”
玛塞尔起身打开一个五斗橱,取出一块抹布递给她。她戴上眼镜,仔细看着抹布。分别站在她左右两边的玛塞尔和儿子注视着她查看抹布,像对待圣哲一般勉强忍受着她所做的一切。玛塞尔又取了一块缝补用的棉布和一根针,也递给了她。
“真的,雅克的家里有好多活儿。”她说,语气很肯定。
母亲抬起头,朝玛塞尔笑笑,放心了。
“您明白吗,小姐,”她说道,“我就不该想事。我一旦想事,就死去活来。”
“我明白。我马上给您热一杯咖啡,让您暖和暖和。如果您愿意,咱们可以去检查一下您儿子的厨房用抹布。”
玛塞尔往厨房走去。
“比如,这床,我们也许可以去买床。”儿子说。
“这床,我可以明天去买。”
“这么说,你来到的第一天就要缝补?”
“为什么不呢,小家伙?让我干吧,我求你了。”
“你老是那么让人受不了,”他笑笑,“你永远改不了!”
“除非死掉。没有别的办法,真的。”
玛塞尔端着咖啡回来。母亲津津有味地喝着。玛塞尔随即去找出了一大叠抹布。
“你的工厂,还不错吧?”儿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太不错了。可工作会把我累死。”
“要是为了我才工作,那就拉倒吧。”
“说晚了,我再也歇不下来,而且一想到这个我就高兴,我这一辈子,就这个想法让我受得了。我只有你,我想你,有你这个儿子,却不是我选择的。小姐,如果您相信我,这块抹布没必要再缝补,需要一块新的。您要有一块布头就好了。你们还是得给我谈一点你们俩的生活……稍稍努把力吧。”
“还是老一套。”儿子说。
“确实?”
“绝对是老一套。”儿子重复一遍。
母亲不再坚持,她对玛塞尔解释说:
“他就像我,小姐,您要是知道我当年有多懒惰就好了。真正跟水蛇一般懒惰。十五岁那年,人们在庄稼地里找到我,我在排水沟里睡着了。哦,我喜欢那样,闲逛,睡觉,待在外面,比什么都好。一开始,我说的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看见雅克老是什么也不干,我就想,正是我的这种天性又回到他身上了。于是,我开始揍他,揍他。每天揍。他十八岁了我还揍他。你还记得吗?”
她仰天大笑。玛塞尔注视着她,很是着迷。
“我记得。”儿子笑着说。
“我一直坚持。每天,揍了五年。”
“我有什么变……”
“后来,我明白了,根本没有办法……我也就习惯了,跟习惯其他事情一样。总得有像他这样的,不是吗?总会有这样的……任何生活制度,任何伦理道德都永远不可能使人摆脱内心的游戏……全都是捏造的,那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我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明白的,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个人的运气,从天而降的运气,正是有一个懒惰的儿子,儿子们当中快乐的那部分,因为需要有那一部分。我敢冒昧地说,小姐,这些抹布的情况不妙。一个管理得很整洁的家庭,内衣、床单、抹布、围裙等等,都得好好缝补,摆放整齐,这最重要,相信我吧。”
“我相信您,夫人。您让我感到那么惊奇,我准备相信您说的一切,包括内衣、抹布之类。”
“唉,孩子们一个个来到世上,我又很快当了寡妇,生活一直很艰难,人总不能同时又养育孩子又做自己喜欢的事呀。我很早就开始越来越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后来,干脆完全不做了,再后来,我竟连究竟什么东西比我当时干的更让我感兴趣都不知道了……您瞧,我喜欢做的事回到我脑子里也才几年,可以说几年前我喜欢做的事才回到我的记忆里……不过这一切都完了。”
“人不能对屁事儿都满足,”雅克说道,“满足于看火车开过去,看春天走远了,看日子一天天过去。需要别的东西。我赌博,你知道。”
“我知道,小家伙。您瞧,小姐,我一开始工作,就只能干个不亦乐乎,总之,就像我从前懒得……疯狂一样:我生命中的二十五年都埋葬在工作里了。我们就是这样,雅克和我,只要开始干点什么,都这样。啊!他如果工作,他能把大山举起来……”
“无论如何,”儿子说道,“一个人一大早乘第一班地铁回家,乘车前站在咖啡店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小时,饥肠辘辘,身无分文,有时候也会琢磨,不能老这样下去了。”
母亲抬起手制止他。
“我并不愿意抱希望你哪一天会改变。这方面我已经希望过头了。别再一次把这个后悔虫,把这个希望往我心里放。什么也别对我说。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不过希望你能让我了解你。我要你们谈谈你们的生活时,我说的是你们俩的生活,不是别人的生活,见鬼……”
“我做灯罩,”玛塞尔说,“然后,到晚上,我们在蒙马特尔有一份轻松的活儿。”
“你听不明白。”儿子说。
“原谅我……”玛塞尔脸红了。
“我乘飞机,为这花了两万法郎,怎么,我听不明白?你胡想些什么呀?”
“每天晚上,玛塞尔和我,我们去一家小小的令人愉快的夜总会工作。那里有吃的,晚饭、香烟和三份饮料。”
“有肉?”
“有肉。”
“这最重要。那中午呢?”
“中午不吃肉。”玛塞尔说。
“得看是什么日子。”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俩脸色苍白,活像白萝卜。”
“夜里工作嘛,肯定会这样。我们一早回来睡觉,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要想见太阳,我们就必须放弃睡觉,专门去晒。”
“因为您,您也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小姐,我听明白了吧?”
“我识字,就这么点儿。不过在这方面我并不感到遗憾,我生来就没有读书的天赋。谁要让我受教育,我还可怜他呢,哈哈!……”
“您不可能知道,因为您没有试过。”
“不,”儿子说道,“她不行,她呀,简直空前绝后。我在她旁边就算得上才智出众。”
“你一直不算太笨,但才智也跟你毫不相干。不过,至少你们俩还讨我喜欢。他一定跟您说过,他的兄弟姐妹都念过书?”
“是我给他们打电话,”玛塞尔说,“说您要来。”
母亲的目光离开抹布。
“我不知道他们已经得知我要来。这么说,他们很快会来这里?”
“我说的是明天,不是之前。”
“我再也不了解他们了……他们根本不需要我。现在不是我,是别人,或者是他们自己养活自己。当孩子们这么彻底摆脱他们的母亲时,母亲就不像过去那样了解他们了。请理解我,不是因为我祝愿他们过一种……放荡的生活,不是,但,怎么跟您解释得清楚呢?他们让我厌烦。嘿,您瞧,我又说开了,你们还什么也没说,或者几乎什么也没说呢。”
“他们并不坏。”儿子说道。
“当然,”母亲说,“当然,我也不知道……不过,总而言之,他们上了学,有了职位,结了婚,一切都像吃果酱那么甜。天生性格随和,从不需要,从来不跟互相对立的强烈倾向作斗争……这很奇怪……有什么办法,我这人,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
“他们太爱劝诫人,”儿子说,“这些人最主要的缺点就在这儿。我本来可以时不时去看看他们,但这种劝诫,不行,我受不了。”
“他们说过对我有什么看法?”
“我也不知道。”
“我理解你,你不愿谈论这些事……那么,给我谈点你们在那个小小的令人愉快的夜总会都干些什么?”
“我们迎接来客,请他们进去,请他们喝最贵的东西。那叫做营造气氛。”
“我明白了。这么说,每天晚上我都得一个人在这里等你们回家啦?”
“除非放弃这家夜总会,”玛塞尔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事儿我已经考虑过了,”儿子说,“你可以和我们一道去那儿。”
“就凭我这副模样,对不起,小姐,人家见了我可能得逃跑……注意了,在某种意义上,这倒不让我讨厌。就我过去这段生活而言,我缺少的正是这东西,我从来没有空闲时间走进这类去处。哎呀,我还感觉冷。”
“我去给你弄一个热水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儿子说道。
“找这样一个工作需要什么条件?”母亲问道。
“英俊小伙子,”玛塞尔说,“口才好,就这些。”
“他本来可以做那么多事,”母亲沉思着说道,“他热爱铁路到了疯狂的程度……在他整个童年,他在哪儿都爱画火车、机车后面的煤水车、火车头……你还记得吗?”
“记得,”正从厨房走出来的儿子答道,“是的,那是一种病。”
“为此,我自然而然想到让他投考综合工科学校[1]。”
“我明白。”玛塞尔说。
“后来,喀嚓,他十五岁时,突然没人能管他了,他再也不听别人谈任何事情,谈火车也不行,谈什么都不行。咱们或许可以吃一丁点什么东西?今天缝补这么多抹布够了,小姐。”
完了!儿子又这么想。她得死在这个吃上。
“不行,”儿子温和地说,“不行。”
“就吃一口。但如果你们不饿,我就该怨我自己……唉,我那些手下人……再过一个半钟头,工厂就该关门了。我让人安了一个小汽笛……呜呜……我一想到那里……”
“你一定坚持不了一个月。水开了。我去给你找热水袋。别想那些手下人了。”
“我自己呢,”玛塞尔说道,“我是在共和国广场被人在一个长凳上捡来的。我那时才六个月,而且是冬天,我几乎冻僵了。有人把我送到公共救济事业局,雅克对您谈到过这事。我在那里待到十三岁。他们便把我送到一个车间学做花边。我在那里学了一年,有好几个老板,一年以后,因为我没学到本事……”
“谁要求你说什么啦?”儿子问,他正拿着热水袋走回来。
“没人要求,”母亲说,“但既然她开始说了,就应该说完。”
“我织花边实在太笨,这么着,他们便把我送到奥弗涅几个农夫家。我在那里放牛,我仍然啥也没学到,不过在那里还挺不错,吃得好,我就长身体了,空气好,肯定能发育,再说,那家的主妇人挺不错。想不到有一天,我也弄不清楚我中了什么邪,偷了她五个法郎,那是圣诞节前一天,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我当时想要啥了。她发现了,哭了一阵,因为跟我处了两年,毕竟对我有了点感情。后来她把我做的事告诉了她丈夫,她丈夫便给公共救济事业局写了封长信,还把信念给我听。他在信里说,会偷蛋,就会偷牛,我的恶劣本性已经浮出水面等等,他认为应该提醒他们注意。而我呢,且慢,回救济局,永远别想,宁可死——请注意,其实在那里并不比在别处差,但问题是,关在那里不自由,您不可能知道——那天夜里,我带着小包袱逃走了,最后来到克莱蒙国家公路上的一个岩洞里。就这样。”
“把你的热水袋放到脚下。”
“后来呢,可怜的小家伙?”
“后来嘛,就没什么意思了,”儿子说,“你想来一片面包吗?”
“我很想吃一片面包,也很想听她讲下去。”
“你继续讲,”儿子说,“但得讲快点。”
“我在那个岩洞里整整等了三天三夜,我害怕那些吓人的条子,我心想,他们准会在全区里到处找我……三天没有吃饭。喝水,还行,所幸还有一股小泉水,在岩洞尽里边,也算是运气吧。但过了三天,我毕竟饿了,饿得太厉害,便走出了岩洞,坐在洞口。就这样。”
“我们要不要去买那张床?”儿子问道。
“一旦坐在洞口又怎么样了呢?”
“有一个人打那儿走过。我这才开始自己的生活。”
“您乞讨了吗?”
“您要这么说也可以。”玛塞尔犹豫了一下说。
“那张床?”
“我们就去买,这主意不错。”母亲说,“不管您做了什么,小姐,我也会做同样的事。贫穷、饥饿迫使您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一切,真的,我个人的理解力正在于此。您和我们一起去选床,出主意,三个人并不算多。”
玛塞尔去梳头。母亲在安乐椅里往后一仰,笑起来。
“真的,说起我得换床这事儿……哈哈!……你想想,就我拥有的几百万,我的床绷每天夜里在我的后背下边劈劈啪啪响……哈哈!……”
玛塞尔听见他们说话,觉得他俩的笑声很相似,她把这种感觉说出来了。
“一家人,老是这样,笑起来声音一样。”
“这么说,那床在你背上劈劈啪啪?”
“每天夜里,多的一根弹簧,砰……哈哈!……我对自己说,你以后要死在上面的床,你去巴黎看你儿子时,一定得买一张……一个想法,跟别的想法一样……”
“你呀,你活得到一百岁,还要多点……哈哈!……”
母亲又变得严肃,她俯下身。
“你现在知道了……可以赚钱的事,可以赚大钱的事。”她悄声说。
我在我母亲面前死定了,儿子想。
“我已经离不开巴黎了。”
“巴黎?当你感觉到钱进来了,进来了……各个柜子里满是钱,利润每天都在增长,每天,明白吗?简直就是磨房的水……你就不会厌烦任何东西。”
“就像你现在这样。”
“我过去也这样,但是谁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因为我那时穷。人都一样,都是钱铸的人,只要开始赚钱,就什么都行。”
他犹豫一下,还是说了,为了不对她说谎,就一次。
“我不爱钱。”
她在如此孩子气的蠢话面前耸耸肩,继续说:
“不需要多么主动,一切都会自己运转。你呢,就监督。看不出来是在监督,好吧!干两个月以后,你就离不开那边了。你就监督,时时刻刻监督,监督一切。”
“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我认为我不爱钱。”
受到触犯,母亲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原来也这么认为。”
“我原来也是,但不,”他朝她俯下身,“听我说,我度过的最美好的夜晚,那就是在输掉一切之后回到家里,精疲力竭,一丝不挂,像条虫。”
她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你监督。你看着。你会发现,没有你什么也做不成。我手头有八十个人。我都给你。”
“我会感到羞愧,因为我,我什么也没有干过。”
“但我,我就不再感到羞愧了,”她尝试着笑一笑,“总而言之……我这次来,要对你说的还有这个,那就是我再也不感到羞愧了……”
她朝天举起双手,显出恼怒的样子。
“工作,工作,人们都在工作……这让我恶心……”
他打退堂鼓了。
“我一想,你这辈子究竟得到了什么?”
“咳,无非是另外一种生活。”她的话音有点异样。
“所有那些企业。”
“没事儿。此前是我缺乏理智。那么这床?”
“我准备好了。”玛塞尔大声说。
她来了。儿子站起来,但母亲仍然坐着,眼睛看着远处。
“要我给你拿外衣吗?”
“你愿意就拿吧。”
“也许你改变主意啦?”
“我也不知道。”
她还是站了起来,穿上儿子递过来的外衣,在镜子前照了照,看看她身后的他俩,悲哀地笑笑,转过身来。
“咱们三个看上去像什么?”
玛塞尔和儿子也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真的,我们看上去不大协调。”玛塞尔说道。
母亲又坐到椅子上,像在耍小孩脾气。
“不,我不想要这张床了。不,肯定不要。我宁愿睡觉。”
儿子坐下来,玛塞尔也一样。
“这个时段,巴尔贝斯家具店正好在打折。”
他们三人都同意购买折扣商品,就像同意去买食品一样,但再一次各有各的理由:玛塞尔和雅克,是因为除了快活这唯一的理由,他们认为任何别的花费似乎从来都不能算很正当;母亲则出于一种长期以来难以根除的节约习惯。不过,这一天,她还是顶住了折扣的诱惑。
“即使打折扣,我也不想买床,多么不幸。”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没完没了,瞧,我又需要一张床了……就这又需要床,瞧我像什么……多么不幸!”
“你要是再改变主意,那也晚了,”儿子说,“要快点。在马真塔,只能买到这个,折扣床。”
“不,肯定不去了,就让这张床等等吧。”
儿子起身脱去上衣,放在一把椅子上。
“但你们别管我,我这就去睡觉,”母亲唉声叹气地说,“这一次,我得去睡觉。”
她听任儿子把自己带到房间里。他跟一个钟头前一样,把她放到床上,她听任他摆布,也不再要求什么,而且睡着了。他回到饭厅,还在等,玛塞尔也在他旁边,都等着看她再一次从她的房间走出来,又被新的什么事折磨得忧心忡忡。但她并没有回来。于是他俩也在等她时睡着了。不过,那是一个春意正浓、风和日丽的日子,他们三人竟用来睡觉。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把平常习惯的睡觉时间用来睡觉,却在随便哪个钟点随便天有多亮时睡觉。玛塞尔和儿子,是为了消磨他们难以忍受的闲暇时间;母亲则为了避开她那过于频繁的饥饿感。
他们一直睡到夜幕降临。他们从容不迫地吃着饭,试图——但没有做到——吃完母亲上午购买的那两公斤腌酸菜。晚餐吃得很愉快,他们还喝了博若莱葡萄酒。将近晚上十点钟他们才来到蒙马特尔。夜总会令人愉快,每瓶香槟酒在那里卖两千五百法郎,这也算上了档次,因为这在当年可算是价格不菲。雅克立刻往老板身边走去:那是个独眼龙,他大概也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但对做生意的强烈兴趣使他嘴里发出呕吐物般的苦味。他已经穿上了无尾常礼服,手上摇着鸡尾酒调酒器。
“你提前到了,雅哥[2],出什么事啦?”
“我母亲来了,”他介绍母亲,“如果你允许,她在我们干活的时间段在大厅里等我们。”
“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母亲说,她很胆怯,说话像小孩子,“拿一满瓶香槟酒。”
老板本想考虑考虑,但母亲提到香槟酒,这很合他的心意。母亲明白了,她挺直身体,显出财富赋予她的皇家气派。老板鞠了一躬。
“认识您很荣幸,”他说,“我听见过不少雅克母亲的事。”
“冰镇的酩悦香槟。这还只是开头。”
“行,夫人。雅克经常谈到您。”
“我是他的骄傲,所以他谈我。我是在一般人该死的年龄变得很富有的。”
“今天晚上我们不吃饭,”儿子说,“临走前我们大吃了一顿,吃了多少东西呀!”
他的坚持没有逃过老板的眼睛。老板陪母亲来到一张桌子旁边,果然是一个角落。
“这样,夫人,您可以欣赏表演,又不会受到烦扰。”
“总可以来一份餐后点心吧,行吗?跟香槟酒一道上?”母亲问道。
“你想要就要,”儿子说,带着尽量显得自然的庄重和自豪,这样的庄重和自豪是他在那样的生存状态下很少有机会显露的。
“来些梅尔巴[3],相信我,你会赞不绝口的。”
老板在笑。雅克和玛塞尔告诉她说,他们得去穿衣服。母亲很吃惊,但没有说什么。
“他们必须穿晚礼服。”老板解释说。
“我知道。”
但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眼睛老老实实说明了这点。在老板的眼里闪过几分尴尬,他宁愿回到吧台去捣碎冰块,以便做冰镇酩悦香槟。他冲吧台后的门大声点了香槟,还有梅尔巴。两个顾客坐在凳子上边喝马提尼边玩骰子,他也去招呼他们。母亲孤零零坐在那里,仔细观察着,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惊异和恐惧使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老板想:我的上帝,她多么老迈,雅哥的妈妈。他也有过一个母亲,一个西班牙女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在刹那间回顾了他一生中的那段经历,他觉得两个母亲很相似。他端着香槟朝她走去。
“我会很安静的,”她对他说,“什么也别担心。”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的上帝,她多么老迈,雅哥的妈妈!老板还在想。母亲脱掉她短小的黑色上衣,然后转身将上衣放在椅子的后背上,动作显出她又细心又节约。在她活动时,她手臂上戴的金首饰光芒四射,还有她手指上的钻石。老板忘记了自己的母亲。
“我有五年没有看见我的孩子了,我必须看到他。假如有人奇怪我来到这里,您可以把这情况告诉他,也就一次……”
“可是,夫人,您光临夜总会应该说使我备感荣耀……我一定要说实情,您是我们的伙伴雅克的母亲。”
“是这样,”她在犹豫,“是这么回事……人到我这样的年纪,您知道,对事物的理解只能半通不通,甚至可以说只能看见事物的一半……您可以对他们说,比如,您不知道我是谁,我就这样进来了……您不能对您的所有顾客负责……不过,归根结底,如果您认为说实情更好,您就说实情。在这儿坐一会吧,坐在我身边,先生。”
老板坐下,又害怕又腻烦,眼睛盯住手镯和戒指看,也有些许惊奇。
“我不会老留住您,先生。只待一会儿。我本来就想问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我的儿子了,我并不确切知道……他究竟能在您这里干什么。近几年我非常担心,想知道我是否有权利管我孩子们的事情,因为有那么多孩子,他们都到了摆脱监管的年龄。所以,如果不想回答,您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
老板斟了两杯香槟酒,自己喝起来,母亲也喝,而且点燃一根香烟。
“他在我这里才工作了半个月。”他说道。
他眼睛里流露出有罪的神色。母亲却没有看见。
“母子之间能谈的事情不是很多,请原谅我。我这方面只出于好奇,没有别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而且她已停止了微笑。她的眼睛也几乎变得黯淡了。一股怜悯之情掠过老板那颗业已变得乖戾的心。
“您知道,关于我儿子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听。”
老板将手镯抛在了脑后。
“我明白,”他说道,“雅克人很好,但是……他不太严肃。”
母亲抬起手臂,仿佛在保卫什么。
“我想问您的不是这个。”她叹着气说。
他伸出手,放在母亲的金镯子上。
“雅哥干的事叫不出名字。”
她把他的手拿开,喝一口香槟酒,垂下眼睛。
“我谢谢您对我说了些话,先生。”
“说了一切,同时什么也没说……”
母亲听他讲话时留着神而又假装懒得留神,但她却并不愿意看着说话的人。
“他迎接顾客,他跳舞,总之,活儿不重。”
他思维枯竭,便道歉说他不能谈得更多。
“但干吗道歉呢,”母亲说,“我已经知道了我原想知道的事。”
她笑了笑,显得很高傲,又问:
“像我儿子这样的人,在所有这类地方都有吗?”
“都有。”
“这是一个职业,跟别的职业一样,怎么搞的,这职业竟没有名称,真奇怪。”
“名称并不能说明什么。”
“只不过有名称更方便些,我只就这个意义说,只就这个意义。”
老板好像为了安慰她,改变了话题。
“您的首饰很漂亮。”
母亲抬起胳膊,想起来了,她看看自己的首饰。
“唉,太重了,”她叹口气说道,“我很富有,没错,我把所有的首饰都戴上了。我有一家工厂。八十个工人。我真不知道我不在他们究竟会干什么。我真不愿再想这事儿了。请给我一点香槟酒。”
“噢!那是主子的眼睛,尖着呢,我也这样,这也是我的原则,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主子的眼睛。”他给她斟上酒,相当吃惊。
母亲喝香槟酒,把酒杯放到桌上,用筋疲力尽的声音说道:
“都这么说,但归根结底还得信任。”
他们两人都在想同样的事。老板窘住了,他再也不说话,思想又回到他快节奏的生活里。再说,顾客在这时已开始进入大厅,他表示抱歉之后转身回到他的吧台里。母亲独自待在那里,直到儿子和玛塞尔出现的时刻,他们分别穿上了无尾常礼服和晚礼服。儿子第一眼是看他的母亲。她正戴上眼镜看他们。老板总算抽时间观察了他们片刻,随即把他们抛在了脑后,只顾摇他的调酒器。儿子和玛塞尔默默地坐到母亲的桌子旁边。母亲感到她儿子仍然挺漂亮,但他们一来到,并坐到她身边,她就把眼镜摘了下来,放到包里。因为她看见儿子显得很羞愧,便不再看他。正是他显得羞愧这一点让她感到痛苦。她感到痛苦,同时也惊叹不已,因为在他当着母亲的面感到的羞愧中呈现出一种无限美妙的青春活力,因为在他那一身跟过去一样透明的晚礼服中,她终于完全找回了自己的儿子。她从遥远的过去,从越来越不清醒的头脑里追问自己,是什么东西为她如此这般保护了儿子,在这样一批人当中保护了他,她发现自己很幸运。
“你穿这身礼服挺合适。”她说道。
“当然啰!”儿子回答。
“喝点香槟酒吗,儿子?”
“可以,我不怨谁,听我说,这一切都怪我。”
“一切,什么一切?”她问。她的眼睛明亮清澈。他消除了疑虑,再一次感到减轻了在母子关系中欠下的巨额债务。但他又有一丁点想哭的愿望,跟上午一样。
“假如你们必须马上开始工作,”母亲说,“我想我不应该妨碍你们,但我又很愿意和你们俩一起喝一杯香槟酒,孩子们。”
“不喝也不行呀。”儿子说。
“哦!是的,同您一道喝香槟酒,”玛塞尔说,“您要是知道……”
“知道什么,小姐?”
“您要是知道,我们晓得您在这里,在这个大厅里,我们有多么高兴。”
母亲又戴上眼镜看玛塞尔,此前她一直忘记了这么做。玛塞尔袒胸露肩,施了那么重的脂粉,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美丽而年轻,还算年轻吧。母亲摘下眼镜,她明白了在此之前她没有留意去了解的事,在这个新发现的影响之下,她的脸猛然红了起来:她明白了玛塞尔自十六岁从岩洞里出来饱受饥饿煎熬之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这样的回顾使她的心承载着巨大的怜悯之情。
“这梅尔巴来得好慢呀!”她说。
玛塞尔起身去吧台,她把这事告诉了老板,老板说梅尔巴快到了,她便在那里等。
“她人挺好。”母亲说道。
“那不算什么。”儿子说话时用手往空中甩了一下。
“我原来并不了解。”
“那也没什么要紧,”儿子说话时垂下眼睛,“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她,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要是谈别的,那我会更自如,我。”
“我的儿子,你瞧,一喝香槟酒,我又感到疲倦了。”
“你这次旅行都是为了看我。”
母亲显然没有听见。三个也穿着无尾晚礼服的黑人乐手来到一个台子上,他们调试着乐器的音准,一个萨克斯风,一套打击乐器,一只小号。母亲又戴上眼镜,好奇地审视着他们。有两对舞伴来到舞池。乐队奏一支探戈舞曲。玛塞尔端着梅尔巴回来了,他们便立即开始吃起来,他们是在沉默中品尝餐后点心的,他们已经习惯这样的沉默。母亲一直戴着眼镜,无拘无束地微笑着,视线时而停在她的盘子上,时而停在黑人乐手身上。一对舞伴起身去跳舞。吧台的一个顾客连忙跟过来邀请玛塞尔。他一出现,玛塞尔便乖乖地跟着他走,还没有来得及吃完她那杯梅尔巴。
“她连梅尔巴都没有吃完。”母亲抱怨说。
“让她去吧,她今天吃得够多的。”
“真奇怪,”母亲说话时注视着儿子,“就好像你对她吃的东西感到惋惜似的。”
“我向来如此。人们一吃东西,我就感到惋惜,我可惜他们吃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你这人本来就不善良。”
“我不善良。我不善良,因为当我偶尔想善良时,我马上就为这个想法感到可惜。有时我真心诚意给她带回来一块牛排,她随即吃起来,我一看见她吃,我就感到可惜……我感到可惜,怎么对你说呢?挺心酸的。”
“没错,你竟会这样,这的确很奇怪……”母亲仔细观察这个儿子,试图在他身上看出自己的血脉,“而我呢,当有人吃东西时,我不能说随便哪个人,我就高兴。”
“当她吃牛排时,就好像全世界都再没有牛排吃了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喜欢看人家吃东西,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说明是好人或别的,啥意思也没有。或许是因为曾经有过孩子,如此而已。”
她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令人安心,然而他,儿子,他却一向喜欢迅速概括一切,仿佛时间在催促他这么做。
“我从不希望任何人好,从不。我很恶。”
母亲的眼神变得悲哀,充满绝望的亲情。
“真的,你不希望任何人好……我想起来了……有些时候我也问自己,你是从哪里来到我这里的……”
“我时不时也有过希望人好的情况,情不自禁,注意,但事后,得,又后悔了。”
“可是,一般说,你父亲和我自己……我不是说现在……我们还是比较善良的,我觉得是这样。”她边回忆边说。
“别想方设法去理解了。”儿子笑笑,因为他已开始担心他们谈话的走向。
“但儿孙们,一个个来到世上,年代长着呢,”她叹着气说道,“年代好长。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大群子孙……哎呀呀!多么不幸……我希望你给我一点香槟酒。瞧,我又想起我厂子里那些人了。我一想到他们就好像要呕吐。”
他把杯底剩下的酒小心地倒在她酒杯里。
“好像要呕吐。一想到他们,我就没好心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喝酒。他没有说话,却仔细观察着大厅,看看有没有哪个女人应该由他接待。
“但你并不那么恶,不,”母亲又说,“最主要的,是你自己愿意成恶人,纯粹的恶人,就像你做什么事都想彻底一样,愿意成为不折不扣的恶人,就这么回事……”
“也许吧,”他笑笑,“算了,别谈了。”
“但你的内心深处并没有丝毫坏的东西,一点也没有,这我知道。对我来说,完全是另一回事。你明白,我呀,现在的情况是,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不想了解任何事情,”她做了一个了结一切的手势,“也别跟我讲任何麻烦事。当他们的老婆来找他们,比如说,戴着漂亮的首饰,金首饰,跟我花六十年才配得到的金首饰一样的首饰,好,我就想杀了她们……而且我并不对自己掩饰这点,我对自己这么说……”
“臭娘们儿。”
母亲戛然而止,她再一次受到这个儿子的蒙蔽。
“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有点惊吓,仿佛从梦中醒来。
“我不知道。因为我是坏人吧。”
母亲仍然怀疑。
“那毕竟不是她们的错。”
“那倒是,那不是她们的错。你瞧我多么……”他在开玩笑。
“这是为了让我高兴,我知道。”
他没有回答。
“不,不……”她叹着气说,“你不明白。那不是她们的错,是我……对我来说,事实是……是他们在干活……”她用双手遮住脸,以掩盖她的烦恼,“是他们像粗人一样干活……”
她语不成声,竟变得呜呜咽咽。
“而你,我的小儿子,你却啥也不干……”
他抓住她的手,用教训的口吻亲切地说:
“真傻。为什么想到我?像我这样的人,不完全值得一提……总之,我的意思是,不,值得一提,当然……但也不是在社会上。”
她注视着他,仍旧怀疑着。他在微笑。
“我是身不由己,”她叹口气说,“我干什么都充满恶意。显然是因为我变得太老,太老了……谁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我再也没有力气同这样的感情作斗争……我什么都没有了。”她摊开双手,把手朝他伸过去,“没有好心肠,没有道德……什么也没有。再给我一点香槟酒,给吧。”
“不能喝得太多,妈妈。”
“但酒让我舒服点,我的小儿子。”
“那倒是。”他说话时垂下了眼睛。
有几个顾客已经走了。还有两对舞伴在跳舞,他们紧紧搂抱着,欲火中烧,忘记了周围的世界。老板又开始摇调酒器。儿子一直盘算着给她提个意见,他在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
“你呀,不管怎么说,你戴的手镯实在太多了。”他笑着说道。
母亲也笑了,她看看自己的胳膊,很感动。
“你这么认为?”
“简直就是橱窗,很显然。”
“那把它们怎么办?”
“你把它们好好放到柜子里,锁上柜子,再也别想它们。”
“那我别活了!”母亲叹着气说,“那都是钱带来的东西呀。”
“必须试试,妈妈。”
儿子如此坚持,这倒着实让她吃惊。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两只胳膊戴十七只手镯,四不像。”
“哈!哈!”母亲笑道,“多么不幸!”
“我原想问你别的事情,假如你能对我说的话。我想问你,为什么你那么眷恋那个工厂?”
母亲把身子蜷缩起来,她闭上眼。
“我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这工厂。”她说。
她摸摸自己的胳膊,像在摸什么贱价的商品。
“什么也没有了,”她又说,“没有孩子,没有头发。你瞧瞧我这胳膊……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工厂。”
“不管怎么说,这辈子过得不怎么样。”但儿子不再听下去了。
“我一想事,我又会看见你们,我想到你们当时正在家里睡觉,每个角落都有……在绿色帘子遮荫的地方,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正在哭泣,因为我欠了好多债。你们在那里,我呢,在哭泣。”
“我记得。我夜里起床撒尿,我发现你正在黑黢黢的地方哭泣。有一次,我当时八岁,你竟问我怎么解脱。”
“唉!奶水充足,壮得像牛,我却在哭泣……我现在再也不哭了。我本来也想对你说这个,我发誓永远不再为任何事情哭泣,任何事情,你听见了吗?不为任何事情哭泣。我这辈子一直那么傻,这是对我这傻劲儿的惩罚。”
“你说得对,可是,你瞧,我得去请那个女人,她在那里,在乐队的右边。”
“我让你厌烦了。”母亲叹口气说。
“不,不是的,妈妈,但我的工作,就是跳舞。”
母亲看看那个女人。她很美,而且正在注视她的儿子。他们俩跳起舞来。老板看见母亲单独坐在那里,便走到她的桌旁,问她梅尔巴好不好吃。
“挺好。”母亲说道,她刚发现玛塞尔还一直在与那同一个顾客跳舞。
“那姑娘跳得不错。”她说。
“唉!”老板叹了口气。
玛塞尔边跳舞边朝母亲微笑,却对她的舞伴很冷淡。老板也对她笑笑,但他的笑是非常职业化的。而雅克跳舞的模样却跟刚才不一样了,他两眼低垂,鼓起来的嘴流露出悲哀和厌恶。那女顾客很招他喜爱,但他竭力不表现出来。母亲很明白,她把兴趣转到玛塞尔身上。
“她笑起来毕竟很漂亮。”她说道。
“唉!”老板仍旧叹了口气,想寻求看法一致的人真是枉费心机。
母亲对玛塞尔表示鼓励:她亲切地朝她点点头,微微笑着。雅哥的老妈真是太老了,老板想,她啥也猜不出来。很显然,她已经忘记了玛塞尔是什么人,她还以为玛塞尔跳舞只为了好玩呢!再说,谁也可能搞错。玛塞尔微笑着,非常注意母亲,注意她那么兴致勃勃地看她跳舞。她在舞伴的怀里,终于能无拘无束地为自己一个人享受一次母亲。老板有点扫兴,又回到吧台去了。别的顾客陆续到来。那是个礼拜六的晚上,来的客人不少。人们走进来会马上看见这位满手臂金饰的老太太,尽管老板给她指定的位子很隐蔽,她仍然引人注目。他们都面带微笑,询问着她怎么会,她为什么会坐在那样一个地方。有人把她的情况告诉了询问的人,但母亲并没有看见他们的惊异表情,因为她正全身心地注意观看着玛塞尔跳舞。她在舞厅朦胧的灯光里显得非常苍白。她那双在沉重的金镯子压迫下的手臂在黑色的长裙上对比强烈地突显出来。
玛塞尔在吧台的门后消失了。音乐从没有间歇,而舞伴们也从不停止跳舞,他们一直互相紧紧依偎着。由于玛塞尔没有再回来,母亲有点想她,她模糊地问自己,玛塞尔究竟干什么去了,她对自己提这个问题时并无诚意,她其实有所意料,因为她已经有点醉了,而且又已老迈,此刻也并非注重道德之人。这时,只有那女顾客走了。因此儿子回来看他的母亲。
“如果你愿意,”她对儿子说,“咱们可以再要一瓶酩悦香槟。”
儿子忙不迭从桌边给老板打了一个互相领会的手势,替她要了一瓶。老板跑过来开了瓶新酒,给老太太斟了一杯。她一喝完酒便宣布:
“我饿了。”
“不行,”儿子说道,“你今天吃了那么些东西,不能再吃了。饿只是你的一种感觉。”
“因为我太老了,你不能理解。”母亲低声叹着气说。
她用抱歉的神气朝他微微一笑,这种抱歉仿佛已被时间压缩成了一种遥远的记忆。他俯身拿起她一只手。
“我并不是有意变成这样,”他喃喃说道,“这又像我二十岁那年一样。我还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但没有必要为这个感到悲哀。”
他朝她更低地俯下身去。
“我不能工作。”
面对如此真切的心里话,母爱又像初生他时那样强烈地震撼着她。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永远也不能工作。”
“不过,我的儿子,”但她说话时已失去了信心,“不过,那是金子,那是需要赚的金子。”
“即使去了,过两天我也会走。我好像处在边缘,属于开玩笑的一族。我做什么事都成不了。我缺一点什么东西。”
“别这么想,我的小儿子,别伤心。”
“我不大清楚是什么,但我缺了点东西,这是肯定的。”
“你什么都不缺。只不过……”
“什么?”
“你当时在睡觉,你当时一直在睡觉。你不愿上学。你在睡觉。”
“不,这不能解释一切,不,肯定在我身上发生了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就是我,不是别的,就是我,是我听任你睡觉。你不愿上学,我就由着你,我听任你睡觉。”
“噢!我想起来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他竟然还在笑,在他这样的年纪,想到那样的睡眠。
“假如没有人叫醒他们,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会那样睡觉而不去上学。我……我,我当时就没有叫醒你。”
“不对,你叫醒我了,不对。我还记得你是怎样叫醒我的,你对我说……”
“不,不是那么回事。另外五个,我叫醒了,你,没有。你,每天,我都没能叫醒。”
她垂下眼皮,很庄重的样子,以念令人痛苦的警句的语调说:
“我当时真正宁愿你睡觉。”
她摘下眼镜,听任一种死亡一样明显的疲乏侵蚀全身。
“我突然感觉有点疲乏,是坐飞机……”
“但我既然对你说过,我想起来你是怎样叫醒我的,你对我说……”
“不。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五个孩子里,突然有一个,为什么?有一个没有叫醒。这是很大的不幸。”
他还想回答,但她什么也不愿听。不过,他还在尝试。
“你是叫醒我了,但我没有去上学,却去掏鸟窝。”
“不,不对。我对你的一切都太了解……而且只了解你的一切。我当时没有叫醒你。”
“喝点香槟酒。”
“这么说,你曾经相信,生活就是这样。”
“喝吧。”
他给她斟酒,把酒杯递给她。她喝酒。他又充满希望。
“你瞧,当我看别人时,”他用平常同她聊天的口吻说,“比如,看我那些哥哥时,嘿!我不理解,我认为他们在浪费时间。”
母亲朝她的儿子俯下身子,她经受着爱的煎熬,眼神里洋溢着火辣辣的激情。
“但那是一回事,我的小家伙,是不折不扣的一回事。你会怎么想呢?比如说我,假如我工作,那是因为我喜欢工作。归根结底,那是一回事……工作……不工作……只要一开始,只要养成了习惯就行。你一开始干……一个礼拜之后就能做到……问题是……”
“听其自然吧,妈妈。”
“对。我原本想说的问题,就是不要想得太多,如此而已。”
她再把自己的身子往后一靠,又一下子感到疲惫不堪。
“要那样,就没有必要为此而后悔。”她说。
他抓住她的双肩,笑了。
“你瞧瞧我,我看上去很不幸吗?”
“其余的事嘛……无关紧要。”
“我不想让你太难受。”
她不回答,她在思索。
“必须把工厂卖掉,尽量卖个好价钱。你们把钱分了。从此再也不谈此事。”
“如果我得到那个厂,我一夜就把它输光。最好还是卖掉它。”
“对,你说得有道理。”
有人叫他。他犹豫着,但他母亲鼓励他去。玛塞尔一见母亲就剩下一个人,便摆脱她的舞伴,来到她身边。
“我出去透了透气,”她说道,“我回来了,我就跳了一轮舞。”
母亲在观看她的儿子跳舞。玛塞尔坐下来。
“您一下子显得很疲倦。”她说。
母亲仍然没有回答。玛塞尔也开始观看雅克跳舞。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依恋他。”她说话的声音非常低。
母亲始终在观赏她儿子跳舞,玛塞尔心想,她快要睡着了。她便借此机会倾诉心声,悄悄地。
“我甚至相信我爱他。”她说。
母亲一听见这几个字便颤抖起来。
“可惜呀!”她喃喃说。
“他不,他永远不会爱我。”
但是,母亲已经再一次回头观看儿子跳舞了。
“而且他告诉过我这点。他永远不会爱我,永远不,永远不。”
母亲又回过头来,用茫然若失的眼神观察着她。
“他从不想上学,”她说道,“从不。”
“无论如何都……从不,从不?”
母亲点点头。
“从不。一切都因为这个。就是这样开始的。”
“为什么?”
母亲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俩都沉默一会,玛塞尔随即回到自己忧虑的事情上。
“他只要能让我待在他那里就行……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要求,但愿他让我待在那里。”
“有些孩子,比如说我其余那些孩子,他们都自己走自己的路,没有必要去关心他们。别的孩子,你拿他们毫无办法。他们都是在同样的情况下长大的,他们都出于同一血脉,可您瞧,他们是那样不同。”
玛塞尔没有说话。母亲想起了她。
“那他不愿意您待在他那里?”
“他不愿意。每隔一天他都要把我赶出门。”
“至少可能是因为您的职业,也许他老想到您的职业,一个男人是不可能忘记这个的,我不知道,我……我一生只当过一个男人的妻子,而……”
“要忘掉这个,他不花任何力气,也许情况恰恰相反。”
“一直没有时间。”母亲补充说,她老得昏了头。
“不见得是因为我的职业,最重要的是,他一旦有个女人,同时就想勾引另一个。没完没了。”
“这就是生活。”
“这倒是。”玛塞尔犹豫片刻之后说道。
“他把您赶走以后呢?”
“我没有住处。”
玛塞尔抽抽噎噎地干哭起来。母亲转身面对着她,从头到脚审视着她,疲劳和香槟酒使她的眼睛变得模糊。
“小姐,我完全可以告诉您到我那里去,但是……”
玛塞尔吓了一跳,她将双手往前一摊。母亲不再看她,她敲敲桌子,垂下眼睛。
“但是我太疲惫了。”她声明说。
玛塞尔更是泪如泉涌。
“可是,夫人……”
“瞧,要是五年、三年前,我会对您说:来我这里吧,既然您无家可归。现在可不行,不行,我不会对您这么说。”
她再一次端详玛塞尔,再一次从头到脚,用饱经诱惑的眼光审视她。
“不行,不行。”她叫道。
吧台后面的老板心想:瞧!她醉了,雅哥的老妈。他又拿起一个调酒器,同时盯着她看,有点担心。玛塞尔不敢吱声。泪水从她那饱施脂粉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就是这样,”母亲再说话时,又在桌上拍了一下,“您可以把我砍成几块……不行,不行,没戏了。”
玛塞尔一冲动便朝她靠过来。
“夫人。”
母亲一扬手将她推开。
“有可能,”她说,“但没戏了。”
她用发抖的手抓起香槟酒瓶,给自己斟酒,将酒洒在了桌布上。玛塞尔并没有在意。
“我一回想起那令人讨厌的工厂,我一个人在那里,同那八十个工人一起待在里面,他们那么随便,那么放肆……”
“每隔一天。我每次都像一条狗一样回来。”玛塞尔又说。
“还有那座房子,它也是孤零零的,上了锁,再也派不了用场……孤零零的……”
玛塞尔为自己的命运稍感宽慰。
“您也是,您在生活中也特别孤独。”她说道。
然而,母亲正一个劲想她自己的心事。玛塞尔一边哭泣,一边拿起雅克的酒杯给自己斟酒。母亲不由自主地把她的酒杯也递过去,玛塞尔也给她斟了酒。
“其实,跟我一样孤独。那也不算理由,因为我在干我现在干的,跟我一样孤独。”
“成天上树,就好像世界上只有那个,只有鸟儿似的……”
她凝视着他,他又开始跳舞了,她看见他因为她正在担忧。这让她更加感到懊恼。
“除了这个,为人还不好,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好人,随便哪个人……甚至最懒惰的人……他竟每隔一天把这个姑娘赶走一次,就这样,没什么理由,就因为他人不好。”
玛塞尔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她小心翼翼地反对说:
“我不认为是那样,是他为人不好,还不如说,他也许和别人不完全一样……”
母亲摇手,她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小时候也许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但如今,您瞧瞧他。”
她把儿子指给她看。玛塞尔忽然笑起来,笑得满足而开怀。母亲也笑了,她仍然指着儿子继续说:
“任何类型的人都不是独一无二的,不存在这样的人……可是您瞧瞧他,您瞧瞧他……”
完了,儿子再一次这么想。
“是这么回事。”玛塞尔说,她相信了,仿佛这一切足以宽慰她似的。
她们俩又喝了点香槟酒。接着,母亲又开始琢磨玛塞尔的命运。
“您瞧,”她说道,“在那座住宅里,或者不如说在那个工厂里,我哪怕再孤独十倍,嘿,我也永远不会叫您去那里。”
玛塞尔在预防危险。
“再也别想这个了!”她格外温柔地劝母亲说。
然而,母亲却收不住口。
“就是那样。永远不会。瞧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恳求您,别再想它了。”
母亲还在怄气。
“临终时,我哪怕孤独得像条狗,我也不会对任何人再提去我那里的事!”
玛塞尔又哭开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老对我说这事?”
母亲再拍桌子。
“照这么说,我就没有权利老说这些事儿了?”
舞曲停下来。儿子没有花时间去送他陪舞的那位女顾客,他朝他母亲这边走过来。他抓住母亲的双肩。
“不要再喝酒了,妈妈。”
他摇晃着玛塞尔的胳膊:
“你疯了吗,让她喝成这个样子?”
母亲伤心了,她让自己的儿子来作证。
“我再也不想知道任何事情,任何事情。我喜欢跟那个工厂在一起,有什么好说三道四的?”
“谁?”儿子有点生气。
“玛塞尔。”母亲说话时用手指指着玛塞尔。
“我早就料到了。马上给我走人!”
“马上。”玛塞尔唉声叹气地说。
她走了。母亲竟没有发觉。雅克坐到母亲的对面。
“我是个幸福的女人!”母亲叫道——有几个顾客朝她转过身来,“我喜欢跟那个工厂在一起。我来这里,是照规定办事,因为我觉得,我的职责就是来看我的儿子,再做做根本做不到的事……再没有别的,职责,但我的心还留在那边。”
她试图再为自己斟香槟酒,但儿子从她手上把酒瓶拿回来。
“别喝了,妈妈。”
母亲震怒,她让全舞厅的人给她作证,但强劲的铜管爵士乐音压住了她的声音。
“跑了九百公里来到这里……为三代人干活……倒没有权利喝酒?”
“妈妈!”
他试图抓住她的手,但她拒绝了。
“不行,不行!”她叫道,“够了。”
他给她倒了一点酒。她喝酒,洒了几滴酒在胸前。啊!别,他想,感到震惊。他连忙用手绢擦擦。看见他这样的动作,母亲陡然息怒。
“大伙儿在树上找到你,”她叹着气说,“你正在掏鸟窝……”
“妈妈。”
我希望她滚蛋,他想,再也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
“成天,直到夜里……”
他拿起香槟酒瓶,给她斟了一满杯,但这一次,她不想喝了。
“我们该回家了。再过十分钟我们就走。别再想那些事了。”
“成天,待在高枝头上,大家叫你,叫你,你却不答应。成天价……”
“没错,在树上,我也想起来了。但没有必要再想那些事了。”
在他也回忆起那些事的那一刻,母亲又想起了别的事,而且也不再那么伤心了。
“瞧,在某种意义上,我倒并不讨厌这点……别人都那么用功,只有你,你老在树上,这点倒不让我烦心,反而改变了我,就这么回事儿……”
“而且,”儿子亲切地说,“别的孩子都很成功,只有我,总而言之,六分之一……”
她做出反感到极点的表情。
“别跟我谈他们,啊!千万别跟我谈这个……”
“至少。”
“你不可能理解。”
玛塞尔靠在酒吧的门上,正在窥伺机会,准备回到他们身边,边擦眼泪边回到母亲那里。有人来请她跳舞。她温顺地跟他走了。母亲瞥见了她,对她笑笑。
“于是,我对自己说:‘我要把这一个培养成生意人。’我当时喜欢这个,做生意。那么你,你喜欢吗,喜欢做生意吗?”
“单就这个而言,我认为我喜欢。”
他准备作出各种让步。
“你瞧,我早就知道。但那已经吹了。我一直没能买过来……一家饭店,没错,说老实话……你明不明白我想说什么?定价,三个菜,不能再多,套餐,没有点菜的菜单。每礼拜一只有一个菜。一份高质量的腌酸菜,漂亮的肉菜搭配,很烫。你懂吗?”
儿子俯下身去,微笑着亲亲她。
“我明白。我们马上回家,吃我们的腌酸菜。别难过。”
两个美国女人走了进来。他开始贪婪地盯着她们看。她们没有人陪。母亲什么也没有发觉,还在继续说:
“点菜菜单,那是个错误。为什么那么多东西?难道人们的口味有那么多的不同?不,不对。那是个年代久远的错误,是偏见。所有的人在大体上是一致的,只要……”
他儿子对她做手势说他该去跳舞了。
“还有一次,最后一次,跳完咱们就走。”他走了。
“只要好好干,讲诚信,所有的人都一致同意。”
这段话一说完,她一下子又沉入了梦乡。她的头摇摆一阵,然后一动不动,垂在胸前。人人都在微笑着看她,或被感动,或被逗乐。老板等着这支舞跳完,叫住她儿子。
“她不能像这么睡觉……我的夜总会,它像什么样子啦?”
儿子脸色变得苍白,他握紧拳头。
“她这是在不声不响给你那两瓶酩悦香槟喝倒彩呢。”
“你应该理解我,”老板试图笑一笑,“理解我,雅哥……”
“我不愿意,想想吧。”
他走到母亲身边,轻轻叫她。她蓦地醒来,朝周围看看,十分吃惊。
“我们马上回家,来,妈妈。”
“但愿别人能原谅我,”她唉声叹气地喃喃说道,“我从那么老远的地方来。”
他帮她穿上外衣。睡觉让她很怕冷。
“我随时感到冷,感到饿。”
“咱一回家就吃剩下的腌酸菜,所有剩下的东西。我也饿了。”
“好的。”
玛塞尔已经离开了她的舞伴。雅克的愤怒让她害怕。她站在他俩面前,等待着。
“你也来吧。”雅克说道。
他们俩去换衣裳。在他们离开的短暂时间里,母亲使出她剩下的全部力气和瞌睡作斗争。她做到了,显得还算得体。当他们俩走回来时,老板跑了过来,手上拿着账单。母亲很亲切地欢迎他。
“我睡着了,我很抱歉,但我赶了六个小时的路来这里看我的儿子。”
“唉!”老板回应道。
他把账单递过去。母亲戴上眼镜看账单。她感到极其惊讶,便抬头看看老板,再看看账单。她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想,便把账单递给儿子,让他给自己念。
“五千法郎。”儿子说道,好不心烦。
母亲再拿过账单,把它放到桌上,动作很有把握,很坚决,仿佛她再也不愿听见人们谈起这件事。老板微笑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摘下眼镜。
“永远不。我不会付钱。”
老板的微笑戛然停止。儿子示意他让他谅解,这事会解决的。他朝他母亲俯下身来。
“妈妈,”他小声说道,“我这就给你解释……”
她打断儿子的话:
“没啥可说,我不会付钱。”
她同时受到愤怒和瞌睡的双重挑动,但她顽固地倾向于愤怒。
“宁可死。”
“等五分钟!”儿子对老板说。
他谨慎地示意老板回吧台去。老板回去了,显得很有尊严,但神经有点紧张。假如她没有那么老迈,他心想,我会叫来警察,她马上就得掏腰包。他把自己的母亲忘记得那么一干二净,仿佛他向来就是一个孤儿。现在,舞厅里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正在发生什么事。儿子真想一死了之。然而,玛塞尔对这类麻烦毫不在意。
“就是这个价,”儿子继续小声说道,“你可以去打听,我已经习惯了。玛塞尔也可以对你说清楚……告诉她,玛塞尔。”
“到处都是这个价。”玛塞尔说道,她忙不迭抓住这个机会,好重新获得雅克的青睐。
“可能是这样,但是不是对我都一样。”
儿子感到绝望。我真愿意能为这样一件事立即在这里自杀!他想。
“啥时候想通了再付吧!”他对母亲说。
他重新坐下来,示意玛塞尔也坐下。
“永远不付。”母亲说,已经不那么强硬了。
“随你的便,不折不扣随你的便。”
老板斜眼看着他们,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同时又开始在吧台服务。现在,儿子内心升起了一个秘密的希望:让这件丑事到此为止。一切都让我渴望自杀,他想。而这个新发现竟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然而,瞧,母亲的眼里竟出现了眼泪。
“五千法郎,五千法郎!”她唉声叹气地说。
她要付钱了,儿子想。这新的希望却让他作呕。
“付钱,”他灰心丧气地说,“付了钱再也不去想它。打开皮夹子,取出钞票,放在桌上,把它们看成狗屎。就这么回事。”
“唉!”
母亲双眼满含泪水,她又戴上眼镜。我还以为她不会再为任何事情哭泣了呢,儿子苦涩地想。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偌大的皮夹子,拿出一张五千法郎的钞票,仔细端详着它。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不付钱。”
她看看儿子,愣愣的,仿佛变成了孩子。
“那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舞厅,却与舞厅中的人保持着距离。他内心的耻辱感已经烟消云散了,他现在只感到愤怒,只盼望着世界的秩序来一个大爆炸。老板从吧台注视着这边的动静。哼,臭老娘们儿!他想。
“还没完,”母亲说,“完不了!”
她把钞票放在桌上。儿子咔一声站起来,玛塞尔起来缓慢些。母亲不慌不忙地将皮夹子放回包里,竭尽小心之能事。老板回到他们身边,拿过五千法郎的钞票,带着尊严被冒犯的样子朝母亲行了一个礼。母亲向他伸出手,她已经把刚才发生的事忘到脑后了。当他们走出舞厅时,她又重新记了起来。
“价钱差不多跟一张床垫一样贵,好奇怪。”
“都是些强盗!”儿子说。
他们乘出租车回到家里。母亲总算从极度的疲劳里清醒了些。夜里清凉的空气对她有好处,她终于开始看巴黎了,她对巴黎如此荒凉感到惊讶,但她什么也没有说。直至到达为止,什么也没有说。而她儿子,正是在那里,在出租车里,才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他想,我这么可耻的一生就剩下这一个见证人了,她应该死掉,她必须死掉。他很清楚他母亲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她逐渐的清醒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因此,他没有打破沉默,而且也像她一样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到家。母亲并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到了。
“到了。”
她乖乖地付了车费,她已经认识到自己应该为这次旅行所需的费用付钱。
玛塞尔立即去加热剩下的腌酸菜。母亲连外衣都没有脱便坐进一把安乐椅。她那双看似已经闭上的眼睛流露出她固有的意志,这种意志有些可笑,但它在某些时候可以从破灭的希望中自动升腾出来。实际上,她还充满活力,儿子想。他们保持的绝对沉默跟夜间守灵时的静默好有一比。儿子帮着玛塞尔摆饭桌,饭桌上放了他们三人的餐盘。一切齐备之后,见母亲在椅子里始终没有动静,被她的最后希望钉得死死的,他便朝她走过去。我再也不能为我的母亲做任何事,他想,除了请她在死亡前吃东西。
“来吃吧。”
母亲注视着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我原想跟你说点事。”
“不必了,来吧。”
他帮她站起身并坐到桌旁。想哭和如释重负再一次争夺着他的情绪。
母亲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她很疑虑。
“我不可能有别的做法。”
“我知道,而且我理解你。”
玛塞尔看见他俩如此和睦,哭开了,而且突然跑进厨房去。
“她这是怎么啦,成天哭个没完?”
“没什么。她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如此而已。”
母亲有点不耐烦。
“咳,她太夸张了。”
儿子悲哀地笑笑。
“不可救药,你真没法想象。”
母亲也笑了。她已拿定了主意,所以她的好心情和好胃口一下子都恢复了。
“小姐,”她叫玛塞尔,“赏个光吧,出来同我们一道吃点腌酸菜。”
玛塞尔回到厅里,笑眯眯的,同时又擤着鼻涕。
“没有必要哭嘛,”母亲说道,“大家都在这里,生气勃勃的,正吃着美味的腌酸菜,这才是最主要的。”
“那倒是。”玛塞尔说。
“其余的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重要。”儿子说道。
他们默默地吃着腌酸菜。这菜比上午还好吃,熬了这一夜过后,他们更喜欢这道菜了。
“什么也比不上腌酸菜,”母亲说道,“一满杯白葡萄酒,您越煮,它味道越鲜美……”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腌酸菜。”玛塞尔冲动地说。
母亲开始吃法兰克福红肠,蘸了很多芥末。儿子看着她吃,自己却几乎忘了吃饭。完了,他又这么想。他认为自己很明白,母亲曾经拥有的对儿女的爱恐怕马上就要在她的生活中消失。然而,人的胃口总是好到最后一刻。
“再说,也不应该哭成这样。”母亲说。
“不可救药,”儿子体贴地说,“有时候,看见一条狗走过去,她也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人就是变不了。”玛塞尔说话时有点不好意思。
她也在吃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眼泪也就枯竭了。她的胃口那么好,连雅克都发现了。
“至少你白天也吃了些什么吧。”他对她说。
“就这一次。”玛塞尔说话时脸红了。
“让她吃完,”母亲说道,“小姐,吃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要是您,我也会故意这么吃,我。”
他们三个人都笑起来,儿子也笑,而且几乎是由衷地笑。
“啊!腌酸菜之乐,”母亲大声说,“人们不了解这种乐趣却说得头头是道!一道美味的腌酸菜……满七十五岁……两次战争……我一想到这些……这些事之外……还生了六胎……我现在还在想,我怎么就做到了这一切……我怎么会没有把他们都杀了……哎呀呀!多么不幸……请您给我一丁点博若莱酒。”
她边说话边快活地嚼着红肠。儿子又开始对她感兴趣而不搭理玛塞尔了。
“妈妈,”他说,想预先应付可能的危险。
“别来那个,别来感情。”
她用手朝面前一扫,她的手镯叮叮当当响。
“不是那个,妈妈……”
“那我们不喝酒啦?”
玛塞尔去厨房取中午剩下的博若莱酒。
“这么说你那里没有腌酸菜了?”
没有了。儿子稍微放心了些。玛塞尔从厨房回来,他便把博若莱平分到三只酒杯里。有一个问题一直让他感到为难。他在母亲吃完红肠前忍着没有问,然后他像完成什么手续似的讲了出来。
“那其余几个呢?”
母亲又沉思起来。
“是呀。”她想起来了。
他们一道考虑如何应付可能的情况。
“你对他们解释说,我变成了像这样的,像……我喜欢这样。”母亲最后这么说。
“很难把这个解释清楚,”儿子说,“我就说一份电报把你催回去了。”
“这些人很成功,”母亲灰心丧气地说,“我们跟他们毫不相干。而且归根结底,这一切还会教他们如何评判我。”
“母亲就是母亲嘛。”玛塞尔说道。
“有创见,我倒要问问您,对他们的母亲有什么新颖的见解……”
“我很清楚,我,”玛塞尔说,“假如我有母亲……”
由于她有再哭泣的危险,雅克打断了她的话。
“随你的便吧,”他对母亲说道,“我会处理好的。”
母亲说她感到冷,她哼哼唧唧,仿佛面对的是一次苦役,她说:
“需要考虑打电话订飞机票了。”
“订什么时候的?”
“明天。”
“好,我这就下去。”儿子犹豫片刻后说。
玛塞尔泪如雨下。
“啊!我先前并不了解。”
雅克耸耸肩,从饭桌旁站起来,下楼打电话去了。
“我先前并不了解,”玛塞尔继续说,“我还抱着希望,以为您起码会待三天呢……”
“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明天就走?您原说一个月……”
“到此为止。我只能这样做。假如我留下来……我会死。”
“死?”
“是的。”
她的语调斩钉截铁。玛塞尔明白了,她不再坚持,边哭边开始撤去餐具。母亲仔细审视着她,就像刚才在令人愉快的夜总会里一样。
“不应该时时刻刻都那么哭,”她对玛塞尔说,“您得稍微控制一下情绪。我这一辈子没少哭……总之,我是想说,起码该跟所有的人一样……哭于事无补。哭泣甚至没有一般人说的那种好处。”
“对,夫人。”玛塞尔抽泣着说。
“必须忘记这个:您本来可能会有一个母亲,总之,我的意思是说,试试忘记这点。人不能这样生活,这像什么?老遗憾自己没有过母亲。这不正常。”
“那是因为看见了您,夫人。”玛塞尔还在抽泣。
母亲再仔细端详她,她哭着,又高又壮,却一直在哭泣,又一次用充满诱惑的眼睛哭泣。
“再说,您现在已经太大了,不应该有这样的遗憾。”她像对待孩子那样对玛塞尔说。
“我知道,”玛塞尔说道,“但我毫无办法。”
母亲说话的声音变得遥远:
“我并不是对您说,从没有过母亲,这事不令人悲伤,不是的,但,不管怎么说……还有那么多更令人悲伤的事,那么多,您要知道就好了。您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是的,夫人。”
“我的意思是,您会有幸知道……没错,而且也会因为知道而绝望。”
“是的,夫人。”
“但愿我能为你们抱这个希望,我的孩子。”
母亲接着又用一种聊天的轻松语气补充说:
“您瞧,我之所以走,是因为我留在这里有点四不像……算什么呢。”
“别这么说。”玛塞尔恳求道。
“要这么说。就是四不像。生了些孩子,四不像,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您不能想象无意义到了什么程度,简直让您头晕。我不是说有孩子……而是说曾经有过孩子……”
在这些话的重压下,玛塞尔逃到厨房去了。
“四不像,”母亲继续一个人说下去,“假如我留下来,他只能杀掉我,可怜的孩子。而我也只能理解他。”
她忘了,她感到口渴,再叫玛塞尔。
“瞧我又渴了,”她叹气说,“我要喝水。”
玛塞尔给她拿来一杯水,她一口气喝光了。她随即呆呆地等着她儿子回来。玛塞尔跑到远离她的地方哭泣,仍然在厨房里。母亲一个人待着,忘记了自己,长时间地审视着她所在的这个房间,她儿子居住的房间。在白天她一点不看好这个房间,现在,她从各个方面审视着它,带着深深的惊讶。她深知,这是一个她永远摆脱不了的情景。母爱一直在使她惊讶,而且会永远使她惊讶。然而,这一次的惊讶,尽管毫无意义,她也适应了。她突然感到心烦,瞌睡。她站起来,走到厨房前,玛塞尔正坐在那里,独自在灯光下哭泣呢。她停下片刻。她们俩互相端详着。
“也许您可以换换职业。”母亲说道。
“太晚了,夫人。”玛塞尔停止哭泣。
母亲思索着,垂下眼睛。
“您肯定?”
“没有先例。”
“我什么也帮不了您。帮不了您,也帮不了别的任何人。我为此感到非常遗憾。我太累了。”
她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儿子回来时,玛塞尔还在厨房里。她眼睛红红的,但已经不再哭泣。他走到饭厅里,离她远远的,躺到长沙发上。他母亲大概睡着了。还不到四点,对那些不习惯在夜里睡觉的人来说,这一夜还是太长了。由于母亲的缘故,他们俩离开夜总会比平时早得多。
因此,在这一夜,儿子感到无所事事。玛塞尔来了。
“走开!”他说,“走开!”
“但我已经不哭了,”玛塞尔说,“我困了。”
“明天你就走人。这一次,铁板钉钉。”
她脱衣服,将长沙发打开。儿子站起来,没有抗议。
“过了一定的钟点,”他说,“我就一点瞌睡都没了,就好像我此后可以不睡觉似的。”
“也许是因为太热爱生活了吧。”玛塞尔亲切地说。
他们再也不说话了。儿子在房间里绕圈子。母亲的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她在睡觉,”他悄声说,“肯定,她在睡觉。”
“那么劳累……在她这样的年纪。”玛塞尔在半睡半醒中喃喃说道。
她也睡着了。没有别的景观,没有别的事情可看,在夜里这样的时刻,他看着她翻身,沉没在遗忘里。紧接着,她那恬不知耻的呼呼声便响了起来,而她那惯常的不雅的睡眠也扰乱了他不眠时狂野的寂寞感。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呼吸着大街上黑黢黢的凉爽空气。刚凌晨四点,在他母亲醒来之前,他还可以支配大约三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他关上窗,坐下来,拿出他的皮夹子,打开,数数钱,再把皮夹子合上。他的钱不够。他试图忘记,便点上香烟,但只抽了两口便失掉了兴趣,掐灭了香烟,突然哭起来。他竭尽全力试图忍住哭泣,但没有做到。眼泪像脱缰的野马从他体内迸发出来,振动了他全身。玛塞尔没有动弹。母亲的房间里也没有动静,他不幸的警报并没有打破沉寂。他哭着,双手蒙住嘴巴以免被人听见。他没有被人听见。他的悲伤属于小孩子愿望受阻时那种幼稚的悲伤,所以格外极端,完全丧失理智。他边哭边走到厨房,把自己关在里面,用水龙头的冷水长时间洗着脸。这让他冷静。他从童年时代就有了自卑感,直到如今也还没有任何东西使他摆脱这种感受:人可以无缘无故感到不幸,他想,无缘无故。他母亲的房间一直没有亮灯,一直很安静。他的母亲是死了还是睡着了,那成天上树窥视小鸟的永不倦怠者的母亲。他回到饭厅。鸟儿把你们引到老远,直到他自己选择的生活中这些寂寥的夜晚。他不再哭泣,然而,在他那颗心的位置上跳动的已是一块又黑又硬的石头。在他那石头一样的不幸中一直散发着玛塞尔睡眠的肉感的味道。明天,赶她出门,赶她出门,他想,现在,我就一个人。他走近壁炉,照照镜子。他不知道拿自己的身体怎么办。他急不可耐的心情已经平服下去,但在绝望中,他只能忍受站立的姿势。他甚至无法寻求到一个敌人:他母亲在睡觉,酒后睡觉,因而无辜。因此,他真不知道这一夜如何处置自己,这时,他突然发觉那十七只金手镯躺在壁炉上,那是他母亲晚饭后忘在那里的,她忘了它们是因为她喝酒太多,人太老迈,太溺爱他。他又坐了下来。再站起来,再看看那些首饰,无用的首饰。他随即再坐下。然后看看手表。然后下了决心。他在十七只手镯中取了两只,放在自己的衣兜里,再等片刻。需要一点时间了解自己刚干了什么,或者起码使自己师出有名。但他没有做到。或许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可能干的最坏的事。但是,他还未能肯定。他尤其不能肯定,因为一种久远而轮廓模糊的、为他辩解的理由在他灵魂深处冒了出来。那是我母亲,他想,那是我母亲,我又那么不幸,那是天生来理解我的不幸的母亲,她说得对,我们兄弟姐妹都一样,甚至最优秀的和我都一样。他悄悄走出公寓,怀揣着金子,走上去蒙巴拿斯的道路。
“偷来的,不错,但被偷的人是我母亲,七十八岁,对,完全不必担心。”他对赌博俱乐部专管这类不正当买卖的伙计说道。
“我什么也没有问你。为什么说这个?”
“我就是这样。啥都可以干,但从不撒谎。”
伙计把两只镯子换成他想要的东西给了他。于是他钻进赌台构成的绿草地,笑着,将自己的罪行忘得一干二净,相信神会保佑他。
他走后不久,母亲就醒了,她再一次冲进饭厅,叫醒了玛塞尔。
“哎呀!”她呻吟着说,“瞧我又一次醒了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玛塞尔开了灯。母亲发现儿子不在,看看床铺,十分吃惊。
“您记起来了吗,”玛塞尔说道,“他下去打电话订飞机票了。”
“他竟还没有回来,”母亲抱怨说,“瞧,小姐,我又渴了。”
玛塞尔连忙起床去替她取水。她喝了水,艰难地从安乐椅里站起身,朝壁炉走过去。
“现在都几点钟啦?”她担心地问,“我觉得夜是那么长,那么长。”
她拿起手镯一个一个数起来。玛塞尔用眼睛跟着她一道数。她叫了一声,但声音闷在喉咙里,嘶哑了,她随即坐进一把安乐椅,手镯散乱地放在睡衣上。
“唉!”她喃喃道。
玛塞尔等了等,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接着,她坐在长沙发上对母亲说:
“不管怎么说,您也应该试试再睡一会儿。”
母亲看看睡衣衣襟里的首饰,哆嗦起来。
“对,实际上,”她说道,“我应该试试。但您也看见了,夜里过了一定的时刻,很奇怪,我连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跟您的儿子一样。”玛塞尔微笑着说。
母亲闭上眼。
“我的儿子,”她说,“我的儿子。”
“是的。”
她站起身,将首饰放在壁炉上,但此刻已没有丝毫小心翼翼的痕迹,就像放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似的。接下去,她最后一次仔细看看这个房间,乱七八糟的床铺,还有这个女人,以及她儿子生活其中的可怜巴巴的室内环境。于是,很显然,惊讶战胜了她的痛苦。
“他会回来的,”玛塞尔说道,“您别担心。他就是这样,都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但他却回来了。”
“我知道,”母亲冷静地说,“我知道。他在十八岁上已经这样了,我知道他会回来。您放心吧,小姐,我了解他。他干任何事都不会让我太吃惊……总之,您瞧,就这么回事,因此,再见到自己的孩子……”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来,关了灯。玛塞尔也睡下,熄了灯。她们俩都睁着眼等待他回来。
他在黎明时分回到家里,轻松自如,自由自在,像虫子那样精光,成熟,终于——在这一夜——熬不过人所共有的疲劳。
“她来过了,”玛塞尔对他说,“她数了自己的手镯。”
他没有回答她,也没有什么可回答的,他坐到长沙发上,紧挨着她。
“你输了。”她悄声说。
他点头承认,全输了。她长时间注视着他,看见他那两鬓灰白的头发,他成熟而强壮的男人体形,他那双犯罪的手,她永远这样:内心充满悲悯和惆怅。
“她又睡了,”她说,“来睡吧。”
他抬眼望着她,对她那样的温柔感到吃惊,但也就是瞥见的那一会儿。
“她是我母亲。”他最后说。
他站起来。在这样的夜晚之后,在每一个这样的夜晚之后,他都认为自己总算疲倦了,总算体验到只有他这类英雄才能体会的要命的疲劳。他现在还这么认为。不过,这次他必须去看他的母亲。这是最后一次,他想。她一直等着他,一直,跟她这一生一样。她的棉布睡衣也跟过去穷困的时候一样,做得很宽大,她那条细细的白色辫子一半已经散开,躺在枕头上。曙光已经降临城市上空,她在曙光里微笑着。
“成了,”他说。他坐到床上,“你可以放心睡觉。”
“谢谢,我的小儿子。几点的飞机?”
“十二点十分。”
他取出一根香烟,抽起来。他不敢往床这边看。不过房间里一片平和的气氛。
“为什么明天就走?”他终于问道。
“为什么不明天走呢?”
他捏紧拳头,把烟灰朝前面弹得老远。
“那倒是。”
“我希望你理解我。我的小儿子,理解我吧。”
“我理解,妈妈。”
他扔掉香烟,倒在床上母亲的脚边,头藏在她怀里。
“我不能工作。我……我不想工作,我不想工作。”
母亲一直微笑着。
“我的小儿子。”
她不再哭泣,不,然而,她的眼泪却透过微笑在流淌。
“我理解,”她说道,“我原来也想对你这么说……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你瞧,我更愿意你别去……因为我为你感到自豪……是的,是这么回事,我也为你感到自豪……你别去我那里。”
“别说了,妈妈。”
她的两只小手十指交错握在一起。但愿她死掉,但愿她死掉,儿子想。
“你要知道就好了,”她说,“别的母亲……她们为自己的儿子们自豪,当儿子们去看她们时,她们看见了什么?一帮资本家,一帮牛犊子,吃得肥肥的,蠢蛋,他们啥也不懂……不,我的儿子,你这个样子,我感到骄傲,像你这样的年龄……还瘦得跟猫一样……我的小儿子……”
抽泣使她全身震动。儿子站起来。她仍然笑着。
“住嘴!”他叫道。
他抓住她的手。抽泣停下来,她的声音又变成幼稚而柔和的哀叹。
“那是只有我一个人理解的另一种自豪。我感到痛苦的也正是这一点,我的孩子,就这一点,只有我一个人理解这种自豪,而且我想到我就要死了,我死之后,没有人会有这种自豪。”
儿子又躺到床上。我怕,我怕我自己,他想。
“睡吧,妈妈,我求你了。”
“好,我的小儿子,我这就睡。”
玛塞尔在厨房里听他们说话。她不敢进来。她感到这些人太不幸。她终于又哭了起来,她是在为母亲的命运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