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甸地下室的那段生活,对于陈彦而言是一段奋进史;对于俞纾冉而言是一段充满迷茫、困惑与不安的日子。尽管,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在那间十平米的逼仄房间里,单调与艰辛,温馨与幸福在他们心中各占一半位置。
冬去春来,转眼间两个年轻人已经在地下室里度过了近两年。对于未来,陈彦似乎胸有成竹,他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朝着他设定的目标前进,当下清贫苦涩的生活在他眼里也因涂上了一层美好的生活愿景而显得不足轻重,理所当然。而俞纾冉对于生活的态度则与陈彦截然相反,尽管那时她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她茫然无措地面对每一天,看似得心应手,实则痛苦煎熬,尽管很多时候她以无视生活的态度逃避着现实。她的梦想在循环往复的生活中像狂风中燃烧着的火苗般摇摇晃晃、飘忽不定,只要风再疾一些、猛烈一些,那一星火光就会濒临熄灭。俞纾冉每每想到儿时根植于心的梦想时就感觉无所适从。她觉得她永远无法实现它,她只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日渐麻木、逐渐遗忘最初的自己。更可怕的是她甚至无法再次热爱曾经的梦想,也无法拥抱当下的生活。如果说生活是茫茫大海,那她一定是茫然航行在海上的一叶孤舟。对此,陈彦一无所知。有好几次俞纾冉试图把她心中的苦闷一股脑儿向陈彦倾诉,可每当她看到对于梦想孜孜追求的陈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羞于向他吐露自己心中的茫然,她觉得如果她向他吐露一切,那便意味着她把自己面对生活的软弱、面对梦想的犹疑统统展现于他。她不想被他看透,更不想让他失望。
在陈彦的心中,俞纾冉是否重拾最初的梦想他并不在乎、他心中所想并且身体力行的不过是他自己成为一名北漂青年后才逐渐明朗的生活目标罢了。在他的目标里俞纾冉早已变成了他的追随者和陪伴者。除此之外,他对她别无所求。诚然他也希望俞纾冉能够如他一般热爱工作、拥抱梦想,但如果她逐渐放弃自我甘心做一个朝九晚五的小白领,那样对于他们当下或者未来的生活似乎也并无损害。有几次他们一起逛书店的时候,陈彦只会在看到翻译考试资格考试的书籍时才会对俞纾冉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你要不要也买点翻译资料看看,也考考翻译资格证。我记得你以前经常念叨着要当一名真正的翻译呢!怎么现在很少提起了?你这算不算不思进取了呢!”陈彦咧嘴笑着说,说完继续往书架前面走着,似乎并不等待俞纾冉的答案,又好像答案已经在他心中了似的。“我现在工作太累,根本没心思学习,再说我也记不住单词了。即使报名参加考试也考不过,拿不到证。还是以后再说吧。”俞纾冉跟在他身后闷闷不乐地说。同样,她也不期待他的回应,又或者她对他的回应已经心知肚明。
不过即使陈彦随口一说,那些话还是在一瞬间惹恼了俞纾冉。与其说是陈彦惹恼了她,倒不如说是她自己惹恼了自己。她对自己面对生活时的颓废冷漠感到费解和不满,可是她对自己的这种状态又无能为力。本来她可以一直逃避下去,可陈彦总会不合时宜地提及此事。有时,她甚至觉得陈彦是在故意向她传递一个信息——在追寻梦想的路上,她已经逐渐落在他身后了。
“不学就不学吧,反正你现在有工作也挺好,最主要是工资也涨了不少。”陈彦瞥了一眼俞纾冉笑着说,然后便绕到书架后面,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些书脊上写着计算机语言的书籍上。
俞纾冉没再继续说什么,而是转身朝文学区域走去,陈彦耳边轻声传来一句“一会儿你看完了,去文学区找我。”
“嗯,知道了”陈彦说,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头也没抬。
俞纾冉的手指从一本书滑到另一本书,搜寻着她想要的书。这两年她着迷于欧美文学,两年时间里已经读了上百本文学书籍,文学世界成为她灵魂的唯一栖息地。每次他们从书店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是满载而归。他们的生活融合在一起,可他们的头脑中却装着两种语言、两个世界。他们之间的碰撞是计算机语言与文学语言的碰撞——是理性与感性的碰撞。这种碰撞当时像是装在同一个背包里的两类书籍般相安无事,可是随着岁月流逝,包里的书籍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它们注定会互相摩擦、破损。他们的生活终究会因为这种碰撞充斥着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甚至两败俱伤。
有时,俞纾冉看着陈彦在电脑屏幕上敲击出来的一串串代码,觉得他与那些代码一样复杂而陌生。她看着他心想“我多想把自己也变成陈彦这样简单又直接追梦人——这样的逐梦浪潮中的沧海一粟,可是我的梦又是什么呢?”她无数次看着陈彦的背影眼神空洞的发呆出神,却从未找到答案。当俞纾冉看着陈彦的背影为自己的梦想感到困惑时,陈彦正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他从未转身注意到她,他似乎把俞纾冉完全隔离于自己的世界之外,好像她与他毫无瓜葛似的。他们茶余饭后闲聊着工作、夜深人静后相拥入眠,他们看似亲密无间,实则背道而驰。俞纾冉不知道是生活让他们离对方越来越远,还是他们从来都不曾在同一个世界里真正生活。
俞纾冉对于陈彦每天定时的嘘寒问暖早已习以为常了、对于晚餐时分的谈资习以为常了、对于身体的温存习以为常了、对于电脑前的背影习以为常了、对于周末手挽手遛弯儿习以为常了、对于这种缺乏心灵沟通的生活日常都习以为常了。可她不快乐。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忙碌,那个被陈彦冠以共同目标的未来,在俞纾冉心中也掀不起波澜。俞纾冉觉得她在陈彦心目中的位置正在被他对的未来的狂热追逐所排挤,就像桌上的那瓶仿真花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书籍挤到角落一样。
“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应该像陈彦一样,像大多数北漂青年一样,狂热地追求梦想,而对当下的生活毫不懈怠,充满激情。可是我的激情都去哪儿了呢!”
俞纾冉的世界乏味而淡漠。生活给她留的作业一成不变,她每天都在机械地抄袭前一天的答案。她抄袭生活,就像生活本来就该抄袭着过似的。梦想躲起来了,俞纾冉显变得不思进取,她与大多数北漂青年截然不同,她在他们的世界里格格不入。
她究竟在追寻什么呢?无数个夜晚,她苦闷而茫然的思索着、困惑着“我究竟喜欢什么?究竟在追求什么?”无数次思虑、无数次困惑,俞纾冉心中唯一的答案居然是对曾伴随她整个求学生涯的“翻译梦”的全盘否定。她想“应该说成为一名翻译只不过是我从儿时起就盲目崇拜偶像的一个尚未成熟的梦——梦里有我对于带着荣耀光环的姨妈的崇拜,有我渴望离开农村走出大山的渴望,但它唯独缺少的是热爱。我连大学所选专业也是循着姨妈的脚步,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英语,热爱翻译这个职业。目前看来,我对翻译并没有几分赤诚,日复一日的笔译工作已经让我感觉乏味无趣了!能点燃激情的才是梦想不是吗?看看现在的我,既对现实感到困惑与不满,又要硬着头皮日复一日的疲惫生活。我的梦想早就长了翅膀飞远了。”
俞纾冉觉得她心中的渴望现在不过是一片久旱干涸的盐碱地,她的心田里只有经过某种化学改良才能重新长出梦想的种子。就像土壤改良要加入化学药剂、灌水冲洗一样,那么她的梦究竟该如何构建和塑造呢?她根本无从知晓。放弃最初的梦想后,俞纾冉像个在太空中失重的物体般轻飘飘的悬浮在生活之上。对于往昔,她毫无眷恋;对于未来,她茫然不知所措。她甚至开始憎恶曾经那个盲目跟风的女孩,是那个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想法单纯稚嫩的女孩引领着她走了这么远的路。而今她站在她曾无限渴望的城市,内心却充满迷茫与失望。她终于明白盲目的追随并不能使人快乐,真正的快乐是由心而发。在尚未走进自己的内心之前,她不愿再草率而轻易地做出决定。她决定以一种顺其自然的心态,去迎接生活为她准备好的所有戏码。当她不再强迫自己努力活成一个“有梦青年”之后,先前盘踞心头的苦闷与困顿也渐渐从细碎平庸的日常中隐没了。朝九晚五的工作之余,她的闲暇时间几乎全部用于阅读。
陈彦敲击键盘的声音依旧在房间里萦绕,俞纾冉不再依偎他肩上深情凝望他的侧脸,而是干脆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看书。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忙碌着,直到深夜才赤裸着拥抱在一起沉入睡眠。俞纾冉时常有一种错觉,能够跟她心意相通的人都在书里,而身边这个男人如果从心灵的契合度而言始终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寂静的夜晚大多相似。晚餐时间,他们聊的越来越少,有时一声不吭的埋头吃饭,有时寥寥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他们就像是在街上遇到的两个熟人有时寒暄几句,有时干脆保持沉默。清晨他们在马甸桥下分手朝着各自的站台走去;夜晚他们回到那间狭小逼仄的地下室里依旧各行其是,俞纾冉看到最多的就是陈彦的背影。他们的生活融为一体,他们的灵魂毫无交集,就连那张单人床上偶尔焕发的柔情,也像是完成一场仪式,而这场仪式与灵魂无关,与情感有无关系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他们的二人世界,像是个列好的方程,她与陈彦心照不宣地完成着每一步,比如上班前手挽手走到马甸桥下像对方说一声“晚上见”、比如午餐时间给对方打个电话问一声“吃了没”、比如睡前那句一成不变的“晚安”。“也许这就是爱情的样子,激情过后爱意就被一切程式化的东西所表达着,却又在悄悄消磨着。”俞纾冉心想。她觉得这种状态不尽如人意,可她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去反驳当下她与陈彦的爱情状态。因为她不曾经历过爱情,她不知道是否大多数人的爱情都会在激情退却后归于某种固定格式。就像她对于每天往返于三环与五环之间的风景习以为常一样,爱情也会在重复中让人懒得投下富有情感的一瞥。
对于BJ这座城市,俞纾冉已然失去了热诚,她就像襁褓中的婴儿适应母亲的怀抱般适应了BJ。她对它的爱不再激情澎湃,但是她在它的怀抱中感觉理所当然地踏实安稳。
俞纾冉有时纳闷儿:是什么让它始终保持这份平淡无奇,却又弥足珍贵的魅力?那些行色匆匆的赶路的人、那些推着早餐车在路边卖鸡蛋灌饼和面包酸奶的摊贩、那些疾驰而过的车辆、那些挤在公共车里的黑压压的脑袋、那些在地下室里拼命奋斗的蝼蚁、那些在摩天大楼里西装革履的男人和那些衣着时髦,脚踩细长高跟鞋的漂亮女士们,是什么让他们聚集于此?是晨曦微照的摩天大楼外面的粼粼闪光吗?是霓虹灯下声色犬马的生活吗?是无数先驱们梦想照进现实的传奇吗?是首都这个充满荣耀的称呼吗?对于这些看似宏大却又细碎的问题,她心中没有答案。她只知道她来BJ是盲目的,而陈彦来BJ却是因为她。
“两年前我还是他的目标,而现在我不是,他在这里已经找到了他的人生目标。而我,却在这里放弃了执念于心将近二十年的梦想。BJ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这里蕴含着创造一切、消灭一切的巨大魔力,这种力量把陈彦从我身边夺走了。”俞纾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