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闪现,俞纾冉最先想到了故乡,想起了在遥远的陕西北部那片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
她的故乡是怎样一个地方呢?十二月的夜晚,大地正在月色弥漫中沉睡,万籁俱静。巨大的山体、山坳间散落的窑洞、公路、树木、河流都在深沉的夜色中隐匿了。在这样孤寂的寒夜,一切都在养精蓄锐,怀着质朴的纯真,期待着黎明,静候着春天。不知何故,某种渺小、毫无生气、耽溺现状的颓废与荒凉感攫住了她。
在这个上千人的小村庄里,春华秋实总在年复一年原封不动的上演。冬日的颓废与荒凉、春日的忙碌与疲惫、夏日的忙碌与疲惫、秋日依旧是忙碌与疲惫。如果说这个小小的村庄是个小剧场的话,那么大自然是它唯一的导演,而这里的每一个演员都怀着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近乎虔诚的随着四季变幻而担当着不同的角色。
看着上天的脸色吃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个村庄里,人们祖祖辈辈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每年都期待着风调雨顺,同时怀着忐忑的心情在每一个干旱少雨的季节唉声叹气。他们恪守本分,对于上天的馈赠从来不敢怠慢。陕西北部的春天总是少雨,所以每家每户都在春耕前就给田地施肥、松土,做好一切准备工作,等待着一场贵如油的春雨。只要这场雨在农耕时节没有缺席,人们便会格外开心,并且争分夺秒地在土地上撒下希望的种子。土地在无数个季节更迭中守护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当然,这里生生不息的希望绝不仅仅是人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有他们秉承人类繁衍生息的伟大使命而创造的一个又一个孩子。也许这些孩子有的是在他们的父母怀着浓烈的爱的激情中创造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大多数孩子都不是。应该说他们是生活创造出来的孩子。生活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无休无止。
俞纾冉的父母都出生在人丁兴旺的大家庭。村庄里的其他家庭也是如此。俞纾冉小时候听她母亲说过外婆十四岁就嫁给了外公,前半生都在生孩子。于是才有了她的那些身处各个城市、从事各行各业的姨妈和唯一一位被外婆家所有人都视若珍宝的舅舅。俞纾冉的父亲这边的大家庭,也毫不逊色——三兄弟和三姊妹。然后是俞纾冉这一代,除了她家只有她和俞欣两个孩子以外。她的叔父姑妈家孩子人数至少是她家的倍数,俞纾冉要是一口气念完她所有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的名字的话,大约至少需要五分钟才能说的完。
村子里大多数家庭也至少有三个孩子、甚至四个、五个。所以在俞纾冉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曾一度呈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个班都是四五十个学生。这些学生念完小学以后大多辍学——男孩子有的在家务农、有的外出打工,女孩子有的在家待嫁,有的也外出打工。俞纾冉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继续上学的小孩儿中的一个。等读完初中后,她又成为村子里寥寥无几的几个继续求学的学生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当她读高中时,她的小学女同学们已经全部嫁人,有的甚至已为人母。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村子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奔向城市。他们大多是俞纾冉的同龄人,都是些朝气蓬勃的八零后,他们都一样笃信只有城市才能给予他们梦想中的荣耀、财富和美好未来。而脚下这片土地是如此贫瘠荒凉,能够给予他们的只有贫穷和难耐的渴望。就这样,昔日热闹的村庄开始没落了。它像是某个深邃的夜晚遗落在黑色天幕上的一颗星星,孤零零地闪耀在陕西北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年轻人不愿意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不愿意再看上天的脸色,他们几乎都离开了,只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探望亲人而作短暂停留。父辈们却仍然固执的近乎狂热的坚守着这片土地,他们依旧像过去一样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他们在洼地种玉米和红薯;在坡地种土豆、黄豆、谷子和糜子;在梯田种绿豆、红豆或者栽种枣树;在靠近河流的梯田种植蔬菜,每一寸土地都遵循着物尽天择的自然规律,年复一年,循环往复。
在这片土地上,时光飞驰在群山深处,苦涩与希望并存的生活隐没于山峦沟壑之间。数条蜿蜒曲折的河流穿越无数个山谷湍湍流淌,不舍昼夜。河床上的柳树、桑葚树、槐树有的一颗紧挨着一颗,有的七零八落相距甚远。树林里最多的鸟类是麻雀。倘若有人向树林投下一枚石子,定会惊飞一群麻雀,随之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唧啾声。除此之外,树林里还有布谷鸟和啄木鸟。每到春天,林子里便会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而啄木鸟只有经过树林时才能听到它“笃笃笃”的啄木声。梯田上和房前屋后的则是密密麻麻的枣树。每逢秋天,沉甸甸、红彤彤的枣子几乎要压弯树枝。村子里曾有那么几年掀起了一股栽枣树的热潮,后来红枣价格不断缩水,于是它们的命运变成两种——一种是就像峭壁上的野生酸枣树一样无人问津,自生自灭;另一种是将这些枣树连根拔起,然后待土地休养生息后重新变为农田。这片土地在奔涌向前的浪潮中静默无声。但是,无论俞纾冉身在何方,它永远像一块存放于心的磁铁,牢牢吸附着她年少时期所有温暖的记忆与内心深处跳动着的狂野而模糊的梦想。她总觉得她的命运与这片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隐秘联系,甚至是这片热土塑造了她的性格和她的命运。
陈彦的家乡在陕西关中地区。他与俞纾冉一样从小在乡村长大,不过他从小是由奶奶带大,因为她的父母一直都在外经营着一家小饭馆,每年都是年头忙到年尾,他们只有过年才会见上一面。陈彦曾向俞纾冉提起过他的童年时光,听起来快乐且自由。俞纾冉听来觉得他小时候简直像是关中平原上野蛮生长的小麦秧苗。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和一群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的家庭生活可想而知,除了吃喝拉撒等生活日常事务是由老人帮他们打理妥帖以外,其他事情老人概不过问。他曾半开玩笑地说他和他的哥哥是撞了大运才考上大学,而他的弟弟和妹妹学习不怎么样,运气也差点,自然而然都落得中途辍学。
他们的命运也跟俞纾冉家乡的大多数男孩和大多数女孩的命运一样。也许是由于他从小与父母疏远的缘故,在陈彦工作以后他反到对父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亲近。他说每个假期他都会去外地看望父母,先是石家庄,后来是廊坊。陈彦与俞纾冉在BJ生活的这几年里,每逢过节或者周末他都会带着她一起去看望他的父母。尽管俞纾冉内心是抗拒的,但她还是会顺从他。
廊坊这个城市的名字,俞纾冉现在听来都觉得莫名恐惧和厌恶。或许她对这座城市的认知有失偏颇,毕竟她对这座城市的了解除了破旧的火车站、肮脏的街道之外就只有万庄石油基地附近的油田家属院了。他们每次去看望陈彦父母都要从廊坊破旧的火车站走出来,再穿过一条肮脏的街道,来到去万庄的公车站,然后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这段车程俞纾冉没有一次不晕车的。她也觉得奇怪,究竟是心理作用还是车内环境导致她晕车。总之,她不喜欢那个城市,也不喜欢那段旅程。
陈彦的父母所开的饭馆就在油田家属院门口。饭馆是临街的,面积不大——大约二十平米,而且饭馆里只卖两种食物——陕西油泼面和凉皮。这个店面,他们已经经营了十几年,生意红火。他们每次去了,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情景——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坐在一张小桌旁,看着来来去去的客人,再跟他父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有时陈彦干脆起身围在他母亲身边,愉快的谈论着饭馆的生意、饭菜的口味、以及他的其他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的近况。他母亲则低着头一边忙碌,一边满意的笑着。通常情况下,当他们聊完陈彦的兄弟姐妹以后,会开始聊陈彦七大姑八大姨的各种家务事。他们母子聊天的方式像极了两个给旧毛衣拆线的人,一个眉开眼笑的拿着毛衣,一个乐此不疲地扯着毛线。俞纾冉通常会坐在小桌旁,目光呆滞的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客人。有时,她实在呆的烦闷就干脆去小区门口的小径上来回踱步以此消遣漫长的时间。
陈彦的母亲是一位个性强势、利落能干的女人。这是俞纾冉与她初次见面时就刻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后来这种印象愈加强烈。在店里时,她总是系着一件脏兮兮的围裙,站在一张长方形的巨型案板前面,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动作利索地切着凉皮,然后再麻利的将黄瓜丝、面筋和各种调料放入碗中,最后笑逐颜开地将一碗凉皮端给客人。陈彦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总是站在一个雾气腾腾的巨大的不锈钢煮面桶跟前,手里拿起一把把压制好的面条放进沸腾的桶里。他很少说话,好像他的话语也像蒸汽一样随着厨房温度的升高而蒸发了。白天他们在店里不甚说话,唯一的交流就是他母亲对着后厨向外敞开的小窗喊“再下一碗面条,大碗儿的。”里面传来一声“好嘞。”煮好的面条随即通过小窗端出来放到巨型案板上,再经过他母亲的一番加工后才能上桌。巨大的案板上除了摆放着一摞摞凉皮、一个个盛满不同颜色料汁的铝制小盆、一个脏兮兮的盛放青菜的篮子和两个分别盛放黄瓜丝和面筋的塑料盒子之外,还放着一个沾满油渍的电磁炉,上面放着一口铁锅。他母亲动作娴熟的把铁锅里的油烧热,然后淋在撒着青菜和各种调料的的面条上面,滋啦啦的声音随之响起,然后她端着那碗冒着香气的面条走到客人桌前说一声“您的面,十二。”客人把钱递给她,她随手装进围裙前面的大口袋里面,然后又站回案板前面切起了凉皮。
两个年轻人很少在老两口那里过夜,一来是因为俞纾冉住不习惯,二来是因为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当然,偶尔也有例外,如果陈彦强烈要求,她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会应允。老两口住的地方在饭馆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房间不大一室一厅,另外还带个小院儿。客厅里除了基本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以外,摆满了制作凉皮所需的各种厨房用具。客厅里唯一的一扇窗也被堆放在一起的杂物遮挡了一半,无论春夏秋冬走进房间都是光线暗淡。走进卧室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张床单皱皱巴巴、被子揉成一团的床。床边放着一个塑料编织袋,袋子上堆放着一些衣物。俞纾冉每每看到这番景象,都恨不得立即逃离。但陈彦对此番景象倒是适应,只要与他父母呆在一起,他脸上就会洋溢着一种幸福又满足的表情,笑容也时常挂在脸上。
留宿过夜最让俞纾冉吃不消的就是夜晚的辗转难眠。那张皱皱巴巴的床上挤着三个人——俞纾冉、陈彦、和他的母亲,而陈彦的父亲则会把那张白天放在饭馆里供老伴午休的折叠椅搬到客厅用作睡觉的床。这总让俞纾冉有些过意不去,但陈彦觉得这没什么。他晚上睡的酣甜,而俞纾冉却在这对母子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难以入睡。
俞纾冉理解陈彦因为自小缺失与父母相处的家庭时光,而强烈渴望与他们尽可能多的聚在一起。长久以来她心里始终抗拒着那个又脏又乱的房间,尽管她从未否决陈彦关于多在他父母身边停留几天的提议。事实上,那几年里每到过节或假期,俞纾冉便心中充满了惆怅,她不愿意将自己难得的假期时光消耗在充斥着浓重的油烟味的饭馆和凌乱不堪、气味浑浊的住所,更不愿意在难得休息的时间挤在一张脏兮兮的床上听着鼾声如雷夜夜失眠。对她而言,那简直是灾难。然而不管她内心如何惊涛骇浪,她还是会在陈彦强烈的要求下强弩着微笑答应他与父母小住几天的要求。
俞纾冉的内心活动,似乎总能被陈彦的母亲看穿似的。陈彦的母亲矮小肥胖的身子上长着一颗圆圆的脑袋,一双尖锐而犀利的眼睛在那张神情严肃的脸上格外显眼,似乎她面部的所有器官都只是为了衬托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那双眼睛的审视下,如论俞纾冉怎样卖力的表现出喜悦、适应甚至迎合,似乎都无法讨得老妇人的欢心。她总是怀着敌意审视她,好像她是个掠夺者或者擅自闯入他们生活的陌生人。陈彦的父亲则更加沉默寡言。在大家茶余饭后的闲聊中,他只是时不时附和自己的妻子几句。这四个人呆在一起的状态基本上是老妇人和她的儿子聊的笑逐颜开,另外两个人一个只微笑或者点头示意,另一个则是简单附和或者偶尔参与聊天。
那个夜晚,两家人的形象与生活像两条河流般在俞纾冉的脑海中汇聚。她想到故乡时内心充盈着安宁而美好的情愫,可是当廊坊这个城市闯入其中的时候,她觉得整个夜晚都被不可思议地破坏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像是被硬塞入了某种不和谐的、突兀的东西。倘若婚姻不是将两个家庭牵扯其中、不是将两种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合二为一,那么婚姻或许会简单一点。想着想着一股郁闷的愁云包围了她,她在沮丧与无奈中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又就订婚宴在BJ还是在廊坊展开了一番讨论。午饭刚过,俞纾冉便忙着给桌上的玫瑰换水。这时,陈彦坐在椅子上笑容满面的看着她说:“纾冉,你看咱订婚宴到底在那里办?咱两好好商量一下吧。”
“我觉得还是在BJ办好一点,我想在BJ。”俞纾冉说。
“可是BJ的话,我父母就不方便了,他们还得专门过来一趟。”陈彦皱着眉头说。
“还是在BJ吧,让你父母过来呗。”俞纾冉斩钉截铁的说,在她人生的重要时刻她不想迁就。
“他们过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们平时就很辛苦,我不想他们来回折腾。”陈彦说。
“可以让他们多住几天,我们给他们订酒店。到时候我们还可以陪他们逛一逛BJ,你说呢?”俞纾冉说。
“嘿,还是媳妇儿想的周到,那就这么决定了。”陈彦听了俞纾冉的提议愉快的答应了。
“嗯,好。”俞纾冉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那时间呢?要不我问问我妈,她比较在意什么黄道吉日,要不时间让她定?“陈彦说。
“我觉得就元旦吧,我们刚好放假有时间。定在周末的话,我们指不定又谁加班儿呢!你就给阿姨说时间定在元旦那天,他们可以提前一天过来。”俞纾冉说。
“还是让我妈定时间吧,大不了我们请一天假嘛!”陈彦语气坚定地说。
“干嘛非得阿姨定啊,订婚又不是结婚,再说元旦举国同庆,难道不是黄道吉日?”俞纾冉不解地说。
“纾冉,你就别倔了,人生大事我们听家里的没错,啊——”陈彦眼神恳切地望着俞纾冉说。
“哎呀,好吧好吧,听你亲爱的妈妈的,满意了吧,大孝子!”俞纾冉笑着说。
“那你爸妈这边呢?我们应该也通知他们的吧?”陈彦问。
“什么叫应该的吧?他们的女儿要订婚了,难道他们不应该知道啊?”俞纾冉反问。
“可是他们一直都不接纳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陈彦担忧地说。
“我铁了心要嫁,他们接不接纳不都得接纳么。”俞纾冉嘴上说着痛快话,心里却有些忐忑。
“嗯,那你最近就跟他们说吧。好好说,别吵啊!”陈彦笑着说。
“我知道!”俞纾冉说着将剪枝过的玫瑰重新插回花瓶里。
自从那次收信事件后,俞纾冉的父母很少过问她的感情状况,而且每次他们提及都被俞纾冉搪塞了过去。但是订婚的事她只能和盘托出了。为此她苦恼了好几天,甚至在她拨通家里电话的前一秒还在筹划应对父母的良计妙策。她设想了很多种委婉的说辞,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当父母得知她要与陈彦订婚时,并没有如她所料引起这个家庭的地动山摇,而且小两口还得到了俞纾冉父母的祝福。电话里唯一一个尖锐的话题就是婚房,当母亲声称让陈彦买个房子让她的女儿有个安稳的家,不用再漂泊不定时,俞纾冉机敏地说“明年我们就准备买房子了,我们这几年已经攒了不少钱,明年付个房子首付差不多了。”
当俞纾冉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订婚宴的顺利举行时,陈彦母亲的一个电话又将他们的计划打破了。
那天,陈彦下班回家后看上去心事重重。在俞纾冉的关切与询问下,他才将自己与父母沟通订婚事宜的情况告知了俞纾冉。
“纾冉,我跟我妈说了,她昨天请人看了日子,时间定在下周二了。”陈彦说。
“可以啊,大不了请一天假,没事。”俞纾冉说。
“我妈说让咱两过去。这样的话,饭馆上午还能营业半天,不耽误生意,毕竟半天也挣不少钱呢。”陈彦说。
“什么?咱两不是都商量好了吗?怎么又变卦啊?他们儿子订婚,他们就不能耽误一天生意?钱就那么重要吗?”俞纾冉恼怒地说。
“咱两是商量好了,可是——不是没跟我妈商量么。”陈彦吞吞吐吐地说“我妈的意思是还是咱两过去,就按她找人看的那个日子过去就行。”
“陈彦,你别再说了,什么都是你妈的意思!日子已经由你妈定了,地方总该我们定吧?这是我们订婚,不是你妈订婚,我们想在哪儿办就在哪儿办!“俞纾冉气愤地说。
“俞纾冉,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妈不想耽误生意不也情有可原吗?毕竟来BJ好几天耽误不少钱呢!再说,BJ到廊坊又不远,我们年轻人折腾一下也没什么啊!”陈彦慢条斯理地说。
“是不少钱呢,你妈连一天生意都不想耽搁!但是挣得再多也不比我们订婚重要吧?”俞纾冉顿了一下,继续说”这可是她亲生儿子订婚,她都这么不当回事?我还打算给他们订酒店,陪他们逛BJ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她无奈的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爸呢?你爸怎么说?”
“我爸说他听我妈的。”陈彦略显尴尬地回答。
“你也听你妈的,你爸也听你妈的,你家只有你妈有主见吗是吧?全家人都只听你妈的!”俞纾冉生气的说。
“什么叫我们全家都听我妈的?我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啊!”陈彦反驳。
“你妈有没道理的时候吗?陈彦在你心里是不是你妈说的每句话都是圣旨,必须遵守?”俞纾冉生气地说。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索性告诉你——她是我妈,我尊重我妈的任何决定!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妈,每次去廊坊你那副德行我妈又不是看不出来!”陈彦说。
“陈彦,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德行?我没有陪你住,还是我没有迎合你爸妈?我哪次不是乐乐呵呵的,不管我住的多不习惯,我有说什么吗?你居然说这样的话!”俞纾冉说,她的声音因为委屈而颤抖。
“你别说你如何表现,我妈都跟我说了,说你连坐个椅子都要拿纸擦擦生怕坐脏了你的衣服。你就不能将就将就,非得在我妈面前表现那么明显吗?谁能受得了你的洁癖!”陈彦冷酷地说。
“我拿纸擦擦椅子都是我的错?陈彦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俞纾冉委屈的几乎要哭出来,她的声音颤抖的更厉害了。
“不说这个了!就事论事,总之我妈说让我们过去,而我不想让我妈因为这件事不开心!”陈彦扭转话题。
“你不想让你妈不开心,就要无视我的感受?让我生气?”俞纾冉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彦说,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但他沉默无语。
于是,她接着说“陈彦订婚宴虽然比不上结婚那么重大,但是毕竟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我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吗?我爸妈虽然对你不甚满意,可他们还是能够祝福我们、尊重我们!”提到父母的时候,一股由于欺骗和自责而引发的内疚之情像涨潮的海水般涌入她的眼底,泪水汹涌而出。
她哽咽着说“可是,你爸妈呢?什么都要你妈说了算。他们坚持己见就算了,你呢?陈彦?你又做了些什么呢?你除了挑我的毛病、顺从你妈之外,你还有没有点儿自己的想法吗?”俞纾冉说,泪水扑簌簌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但她并不想停止哭诉,她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继续说道:“陈彦,咱两来BJ这几年,你什么都听你妈的!你知道我们每次去看望你父母,我根本就不想去,更不想一呆就是一个周末,甚至一个假期。别人都是假期出去玩儿,我的假期呢?白天就是坐在饭馆闻油烟味,晚上就是跟你妈还有你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听着你两此起彼伏的鼾声。我根本连休息都休息不好,更别说享受假期了!再说说那个房间,脏成那样儿,乱成那样儿,都快下不去脚了,空气也不好,你这道我有洁癖,那样的环境对我来说忍受起来有多难!可是我跟你说什么了吗?我抱怨过什么没有?而且,你妈妈还不喜欢我,每次都态度冷淡,有时说话还夹枪带棒的。傻子都看得出来、听的出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总觉得你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现在有条件了可以经常去看看他们,陪伴他们,我理解你,也支持你了。反正也不是和他们常住,我都可以凑活,迁就你。但是,订婚宴我就是想遂我自己的心愿,毕竟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你不能事事都让我依着你、迁就你,迁就你妈吧?”俞纾冉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哭诉完这番话,这是她第一次跟陈彦讲起自己对于去廊坊的痛苦感受。
“俞纾冉,你终于说出来了。我就知道我们去廊坊你没有一次乐意的。你不喜欢我的家人,这才是我们订婚宴你非在BJ办的根本原因,什么BJ方便,不耽误工作,让我父母在BJ玩儿几天都是幌子。”陈彦冷嘲热讽地说。
“对,我就是不喜欢,但我已经迁就你好几年了。没人喜欢和不待见自己的人呆在一起!我热脸贴冷屁股的时候还少吗?我也纳闷儿,你妈为什么不喜欢我,是你家境好我贪图你家产了?还是你事业好我高攀你了?我一直都没想通你妈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不想深究这些无意义的事情,因为她喜不喜欢我对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我不在乎!我是和你过日子,而不是她!”
“俞纾冉,你说话不要太过分。”陈彦吼起来。
“我是实事求是。是!你现在的工资是比我高个两千块,可是两千块的差距就足够你妈自视甚高了吗?每次我们去廊坊你妈都问我工资涨了没,现在挣多少钱?你妈到底什么意思?是嫁儿子呢?还是娶媳妇呢?如果是嫁儿子,那可能我家还达不到你妈的要求,毕竟我家农村的,也没什么钱。我自己也不过是北漂打工的,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真是不够资格。”俞纾冉冷冷地说。
“俞纾冉,够了,别说了,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陈彦脸色铁青地说。
“还没说完呢!“俞纾冉越说越激动,她拿起手边的杯子呷了口水继续道“你妈如果是娶儿媳呢?你家这条件好像还不足以她颐指气使、耀武扬威吧?她也清楚,我们节衣缩食地攒钱就是为了将来能买个房子,可她只跟我们说了一句‘她没什么钱,买房子别指望她帮衬。’我没说错吧?这可是她的原话!”
“俞纾冉,你能不能别说了!别说了!”陈彦眉头紧锁着痛苦地说。可是此时的俞纾冉哪还顾得上他的感受,她已经被多年积累下来的委屈冲昏了头脑。
“陈彦,可能你妈就是觉得你这个儿子特——牛——逼——!你看,你在BJ这样的大都市工作,一个月万把块钱工资,多么了不起啊!你是你全家人的骄傲,你是全BJ中屈指可数的有为青年,你前途无量啊!我和你谈恋爱就是高攀你了!所以她才一直对我这样!这么刻薄!是吗,陈彦?“俞纾冉越说愤怒的火焰就在她心里烧的越旺,她继续说道“陈彦,你就从来没问过你妈为什么不喜欢我吗?她是不是告诉过你,只是你没跟我说?还是你在我两的关系面前,就只会装聋作哑,视而不见?你今天跟我说说清楚!我受够了!”
“我妈是不怎么喜欢你,但你不是也不怎么喜欢她吗?再说你是跟我过日子,你何必在意那么多呢?“陈彦说,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但他的脸色因生气而看上去苍白。
“看来你是什么都知道,你就是装聋作哑!我是跟你过日子,我也没计较过,也没跟你抱怨过!可是我现在觉得你妈就是因为不喜欢我,所以就连我们的订婚宴她都不想让我如愿。她怎么这么刻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为人父母的!为什么总是要掌控一切呢!为什么就见不得我们好呢!”俞纾冉痛苦地说。
“真不是这个原因她才让我们过去的,她就是单纯的不想耽误生意,毕竟不少钱呢!”陈彦解释道。
“陈彦,你总在替你妈说话,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点主见啊?”
“那是我妈啊!我们得尊重她啊!”陈彦说。
“她是你妈,她的意见就跟圣旨一样是吧?那我呢?我是你什么人?”俞纾冉盯着陈彦问。
“你也重要,她也重要啊,何况婚姻大事听父母的没错啊!”陈彦说。
“陈彦,这都什么社会了,还婚姻大事听父母的,我要是听我父母的咱两早都分了,还能走到今天?你知道那年我们分手,我回家后我爸妈根本就不同意我继续来BJ,也不同意跟你谈恋爱。为了跟你在一起,我跟我他们大吵一架,气的我爸好几天没跟我说话。但后来他们还是同意我来了。我爸妈虽然不奢望他们的女儿大富大贵,但他们一直希望我们至少应该有个房子,过安稳日子。可是呢?一路走来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现在我们订婚,明年结婚,房子还是没影儿的事,可他们还是同意了。他们尊重我的选择,只是单纯希望我能够幸福。你爸妈呢?你爸就不用说了,反正他也是听你妈的。那你妈呢?为什么任何事情,小到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望他们、住几天,大到我们订婚,她都要按她的心思来?”俞纾冉将所有委屈一吐为快。这时她整个人也松懈下来,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行了,俞纾冉,就你委屈!就你家人善解人意行了吧!那也没见你家人来啊!我们订婚都不来!”陈彦不耐烦的说。
“那不是我家远吗?再说他们在家带孙子呢,走不开啊,你知道的。虽然他们不来,但是没祝福我们吗?你别转移话题!”俞纾冉说。
“好,那我们就就事论事,订婚宴在廊坊办怎么就不行了?有那么难吗?不就一顿饭的事儿吗?”陈彦问。
“是,就是一顿饭的事儿,可是这顿饭我一辈子就吃一次。所以我不想留遗憾。你妈不顾及我的感受,我希望你能够顾及一下我的感受!你说服她,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俞纾冉说。
“纾冉,我已经跟我妈争取过了,但她不同意。我妈的脾气你也知道,她决定的事情谁都劝不动的。你能不能不让我夹在你们中间为难啊?行不行?”陈彦不耐烦地说。
“陈彦,你就会在我这里耍威风,在你妈面前连句客观公正的话都不敢说。陈彦——,你能不能明辨点是非啊?”俞纾冉苦恼地说。
“我明白,你有你的委屈,可是我妈她就那样的脾气。你就不能为了我通融一下?”陈彦说。
“我为了你通融的还少吗?我牺牲了多少美好的周末、多少美好的假期?你不知道吗?”俞纾冉痛苦的说。
“好了,咱别吵了。说来说去,你们都自私,都只考虑自己。你们没一个人退让,我活该受夹板气!”陈彦说着突然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俞纾冉见状吓了一跳,她没再说话。陈彦继续道:“纾冉,你知道吗?你们两个——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老婆,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希望你们和睦相处,可是你们偏偏互相不待见、不喜欢,你们知道我的感受吗?当然,你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可是我也知道我们每次去廊坊住你都很为难,更不愿意住在那里。我知道你努力了,而且你的所有迎合都是为了我。你为我做的这些,我真的很感动。所以,我在我妈面前也总夸你优秀,说你好话,你不是不知道。我怕你感觉被冷落、被忽视,即使在我妈面前,我也在努力的讨好你,让你开心。这些我不用说,我想你也能感受到。”陈彦说着说着渐渐平静下来,他苦恼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唯独这一次,我真的很难在你们两个人之间做到周全。太他妈的难了!你们怎么就不能迁就一下对方呢!你们没一个人考虑过我的感受!”陈彦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垂头丧气地躬着身子坐在床边,双手紧握着垂在床沿上。
房间里静悄悄地,陈彦在痛苦中一言不发,而俞纾冉正在为陈彦的痛苦而感到苦恼。
接下来,她能做的只有两件事,要么坚持己见无视陈彦的痛苦,要么放弃她的个人意志,成全他母亲也成全他。看着陈彦痛苦的样子,她轻轻的坐到了他身边,抱住了他说“那我们再想想吧。”陈彦转身抱住了她,两个人久久地拥抱在一起,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渐渐地,俞纾冉感觉到她的意志、她的倔强、她的自由正在被一股神秘力量而瓦解,她已经不是一个独立的自我,她的爱情就是她最大的羁绊。
她心软了,呢喃着说“好吧,订婚宴就在廊坊办吧。”
“真的啊?你答应啦!纾冉,你真好!”陈彦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允诺,将怀里的俞纾冉抱的更紧了。
做出这个决定,俞纾冉并非心甘情愿。对于此刻的紧紧的拥抱,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是麻木的,心灵也是麻木的。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刚刚那句允诺,是如何鬼使神差脱口而出的。她只是在目睹了陈彦陷入两难境地所表现出来的痛苦模样时,心里生出了很多毫无头绪的痛苦。
接下来的日子和以往无数次他们争吵又和好的日子一样,俞纾冉精神颓废,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陈彦每天都做着尽可能让她快乐的小事,比如下班后他主动做饭洗碗、比如晚饭后陪她聊天看电视、比如整晚整晚抱着她入眠,比如给她买来黑森林蛋糕、比如上班前亲吻她的额头……似乎除了他母亲的意志不可更改,他把一切力所能及的宠溺全做了个遍。然而,无论他做什么,俞纾冉的心里始终像缺失了什么,她提不起兴趣高兴,也提不起兴趣生气,她就这样精神涣散的过了三天。一种习以为常的孤独感更加浓烈地攫住了她——在奔涌向前的生活之河中,她的意志就像是河水裹挟着浮出水面的小小沙粒,一粒、两粒、三粒、四粒……无数粒都被涌向岸边,然后在她心里铸成一堵坚硬而漂亮的墙。每当她满怀期待地要在这面墙上描绘自己对于生活的美好图景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黑暗力量就会将墙冲垮,然后让她独自面对自己一溃千里的泥沙黯然神伤。
那股在她的生活中,看不见摸不着的黑暗力量究竟来自哪里?是来自陈彦?来自陈彦的母亲?来自生活本身?还是来自她自身?
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她?那个她懦弱、胆小、自卑;那个她面对未来犹豫不决、面对生活唯唯诺诺、面对爱情矇昧混沌、面对婚姻一无所知。对!就是那个她!那个一直以来都在生活中蒙混过关的她!那个一直以来自我折磨的她!就是那个她!她憎恨她!没错!她一直都憎恨她!那个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不管她读多少书、明白多少道理,她还是无法与她抗衡!在她面前理智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在她面前另一个她注定了失败!或许还有第三个她——应该说这两个她是合谋起来伤害第三个她的!第三个她又是什么呢?是由庞大的泪腺和跳动的心脏组成的这痛苦的肉身吗?那么这颗跳动着的心脏还要承受多少次碎裂与碰撞?这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否天生就是盛放泪水的容器?这三个她何时才能和平共处,或者何时才能不再在无尽的生活中乐此不疲地生产痛苦呢?这无尽的欲望的黑洞!这无尽的生活的深渊!这无尽的幻灭与无尽的希望,它们前仆后继怎能让人安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