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星星与生命 2

日子就像砂锅中的正在熬制的中药一样,刺鼻又滚烫。半年后,俞纾冉由于不堪忍受同事们关于她长期服用中药的好奇和询问而决定辞职。离开杂志社那天,她走进了魏莱的办公室与她告别。此时,魏莱已经升职为社里的副总编。魏莱不但是俞纾冉的伯乐和榜样,更是她在BJ唯一的知己。自从那次彻夜长谈以后,她们之间始终存在一种看似疏离却牢不可破的友谊。

“魏莱姐,我辞职了。”俞纾冉说着,走到魏莱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什么?辞职?”魏莱一脸震惊地问。接着她又说道:“上次我不是跟你聊过了吗?辞职的事情不能冲动的。女人不管有没有家庭,归根结底还是得有自己的事业才行。辞职信没交上去吧?给我!”魏莱说着隔着办公桌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把辞职信交给她。

“我已经交上去了。离职手续都办完了。”俞纾冉说。

“唉,纾冉你真的太冲动了!同事们说什么你别在意就是了,干嘛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现在正在上升期,怎么能说说辞就辞呢?而且,你现在辞职,等你怀孕了连产假都不能享受。”魏莱忧虑地说。

“魏莱姐,我累了,身心疲惫!有时候,我什么我真想不管不顾,可冲动之后还是得面对现实。我现在的状态太糟糕了,我根本没法安心工作。我现在的生活就是吃药和怀孕这两件事了,以后就是生孩子和养孩子。”俞纾冉沮丧地说。

“别难过了,辞了就辞了吧。以后只要我还在杂志社,等你想回来时再回来。”魏莱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长长的办公桌走到她面前张开了双臂。俞纾冉也站了起来抱住了她。

“魏莱姐,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能够有机会在这里工作,让我在工作中找到我自己。”俞纾冉说。她想起了她们相遇的那一天,想起了梦想照耀她的生活。眨眼间,一切都结束了。

“好了,别难过了!都会好起来的。好好养身体,怀孕生子或许就是女人履行作为妻子义务的一部分吧,毕竟普世的观念就是这样。将来等你想回来工作的时候,还可以再回来的。你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开开心心的。”魏莱说。

“嗯。魏莱姐,我会想你的!”俞纾冉说着,准备转身离开。

“纾冉,等一下。我有东西送你。”魏莱叫住她,低头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她沉静地说:“这本书是我很喜欢看的一本书,还没读完,但是写得很好。你要走了,就把这本书送给你吧。”她说着将书递给俞纾冉。

俞纾冉接过书,低头看着书的封面说道:“《金色笔记》,多丽丝·莱辛的书,我还从来没读过她的书呢!我一定会仔细读的。”

魏莱笑盈盈地望着俞纾冉,眼神中掠过一种夹杂着不舍、遗憾和鼓励混合而成的复杂情绪。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目送她走出了办公室。

俞纾冉神情落寞地从杂志社办公大楼里走出来,她眼里盈满泪水。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以至于她刚刚走出大楼的旋转门就被烈日灼的迷上了眼睛。那天是BJ的初春里普普通通的一天,无数人从无数栋大楼里出来,涌上无数条街道;也有无数人从无数条街道,迈进无数栋大楼的旋转门。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自己的故事,每张脸上都挂着独一无二的表情,他们有的得意、有的失意、有的笃定、有的彷徨、有的围着生活的中心,不厌其烦地兜圈子,有的脱离生活的中心奔赴下一站。他们在找寻什么,又将得到什么,俞纾冉无从知晓,她目光所及,仅仅是自己脚下被烈日拉长的黑色影子。如果生命充满弹性,那么被阳光拉长的暗影,一定会在夜里毫无征兆的弹回来。但这种回弹一定有个前提,就是人不能站在月光下,也不能站在空旷之地的路灯下,而应该站在一个房间里——一个充满烟火气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是属于女人的房间。她在那里获得了多少自由,就失去了多少弹性。直到她浑身僵硬,硬挺挺地去适应生活、顺从命运。她与最珍贵的一部分自我决裂了,全身心地投入到她的命运之中,履行做妻子的责任与义务。她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意愿被剥夺了,但她并未真正意识到这种剥夺意味着什么。她苦苦追寻却尚未完全成形的独立性,在她投身家庭的那一刻,土崩瓦解了。

一个女人一旦与一个男人组建了家庭,那么是否意味着这个男人就可以凭借自己肩负的社会性,去掌控这个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往后余生的任何一个生命阶段,而且冠冕堂皇、理直气壮?或许俞纾冉是个例,因为她被扣上了“不孕”的帽子,因为她要长期服药,来证明自己是个健康的女人。可是这与那些只要结婚或者怀孕,就心甘情愿摆脱自身一部分社会性的女性命运又有何差别呢?相较于她们而言,俞纾冉的不幸,不过是体现在两方面而已——时间与选择权。可是这种思考和这种比较真的有意义吗?俞纾冉自己也不确定。她只知道她要面对现实,学着用理性去生活。

那些成天叫嚷着要独立的女性从来不知道何为独立,独立如果仅仅存在于经济层面未免浅薄,只有从精神层面真正做到独立自强的女性才能称之为独立女性。独立绝不是挂在口中时不时搬出来卖弄标榜的时髦口号,而是一代代女性在滚滚向前的社会巨轮中,历经艰苦卓绝的奋斗、探索、挣脱而最终迎来的觉醒。如果一位女性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渴望独立,那她就必须在一定程度的社会普遍观念中经历一次又一次切肤之痛,最终才有希望将所有陈旧的、保守的、偏见的、怯懦的、顽固的东西从她的身体上彻底剥落。一个女人只有通过自身的完善来完成自我实现的时候,她才有资格称自己为独立女性。而要做到这一点又何其艰难,困难程度丝毫不亚于宇宙飞船飞入太空。究其原因,也许除了社会赋予她的普遍意义之外,更多的还是在于女性自身。女人天生柔软而感性,容易被说服和感动,甚至是自我感动。俞纾冉就是如此,当她决定辞职,彻底回归家庭生活的那一刻起,她身上属于自我意识的一部分就已经隐去了。她活在了她丈夫的期待里,这便是独立女性首先要摒弃的心态。她好像退回到了她母亲的那个年代,尽管她不是百分百的心甘情愿,但她觉得她确实应该那样做。这是俞纾冉在遭受生活的重创后,进行自我反思时得出的结论。她责怪自己,却又深知那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一切都前功尽弃了,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是陈彦的妻子。现在,她的“领地”就是那个房间,就像她母亲的领地是遥远的陕西北部的某个小山村的某个院落一样。俞纾冉悲凉的发现,她从小到大努力挣脱的命运,一刻都不曾真正离开她,不管时空上的差距有多大,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命运,本质上却未曾改变几分。婚姻,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约束,在婚姻里女人变了味儿,而爱情更加变了味儿。如果俞纾冉还能够在婚姻中感受到幸福的话,那么这种幸福,一部分来自约定俗成的“安全感”,一部分来自她大脑中的臆想。确切说,俞纾冉的幸福来自于她的柔软和敏感,她的不幸亦来自于她的柔软和敏感。她身处现实世界,却活在想象的世界。现实世界是她生活的幻影,想象的世界里才让她感觉安宁踏实。她在长长的梦里不断自我催眠,然而,一年后,这个梦将在命运的巨大震颤中彻底碎裂,而那些残梦将像破碎的玻璃渣一样,一片片、一块块统统扎进她的心里。

辞职以后,俞纾冉在散发着中药味气味的日子里,度过了十个月的颓废时光。事实上,俞纾冉在过往的岁月里也度过这样的日子,但现在和过去截然不同。因为,在过往的时光里,她试图探索和找寻,可以说是怀揣着梦想和渴望,而现在她一无所有,整个人几乎就是一副皮囊。她并没有怀着神圣的期待,渴望自己的身体里长出新的生命,她也无法体会到世人所津津乐道的所谓“母性的光辉”。她觉得将女人一生最瞩目的角色定位为“母亲”是一个莫大的谎言。这个谎言欺骗了无数女人的一生,仿佛她们只有成为母亲才称的上是一个完整的女人。

她觉得此时如果她怀孕的话,那么这个孩子并非从爱情中诞生,也并非从她自身强烈的意愿与渴望中诞生,而是从某种观念中诞生。这一点,与她自己的出生如出一辙。她不是不能生孩子,也不是不能全心全意做个家庭主妇,只是她希望这一切都出于她自己的意愿,而不是被某种观念或者规矩所强迫。她认为一切来自外力而非由心而发行为,都毫无意义。她想起了那次意外怀孕,想起了那个被现实生活扼杀在腹中的小生命。如果她没有走进那间明晃晃的手术室的话,那个孩子现在已经四岁了。不知怎的,她固执地认为,在爱情中孕育的小孩会比在观念中孕育的小孩更加漂亮,更加聪明,也更加快乐。尽管她并没有为自己的观点找到依据,可她对此确信无疑。如果这一点从生理角度无法验证,那至少可以在生活中得以验证——因为她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没有人能够像擦玻璃一样,将一个人心灵上的尘埃轻松拭去。过去,现实生活扼杀了她的“爱情之果”;如今,现实生活又要逼她通过药物治疗来孕育“婚姻之果”。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棵生长在绿化带中树,而生活就是那个表情严肃、中规中矩的园丁,它可以肆意地在这颗树上进行剪枝和嫁接。

备孕历程,艰辛而漫长。在长达一年的居家生活中,俞纾冉每天都在重复做的事情,除了惯常的家务劳动和煎药服药以外,她每天还会在午饭过后,坐在沙发上发呆。有时天气晴朗,阳光透过窗户在洁净的地板上投射下一个个小方块,窗台上的绿植有的在小方块里随风摆动着枝叶,有的只露出半盆或明或暗的影子。她就这样盯着它们,心里空空荡荡。那时,她时常想起她的母亲,想起她因消瘦而愈发显的矮小的身影。她的家庭生活几乎可以用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这个家里,我就没有清闲的时候,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来概括。她常常是话音未落,就已全情投入到下一项家务活计中,直到家中的一切事务都被料理妥帖,她才会满意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喝水一边审视自己的劳动成果,口中还会偶尔喃喃自语“这个家终于有个样子了”。对于母亲的抱怨或者自语,其他三个家庭成员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对此向来不置可否或者干脆不以为然。当俞纾冉做起家庭主妇时,她才渐渐明白了母亲独有的生活艺术,即她在不尽如人意的生活中,找到一种旁人(她的女儿)无法企及的平衡感。她一生都处在这种平衡感当中,生活的游刃有余。倘若把生活比做汪洋大海,那么她的海域永远没有惊涛骇浪,有的只是细小波纹。她是个伟大而出色的女人,她总是能够在有限的经济条件下,让家人穿的干净整洁、吃的津津有味。这是她生活的全部秘密,她以此为乐,也以此为荣。

如今,俞纾冉也要过这样的生活了。把自己全然地奉献给家庭和下一代,这是她最终的归宿和价值吗?她会为此而感到满足和自豪吗?她不会!她是她母亲的孩子,可是她一点也不像她——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与她完全相悖的人——或者说她给予她的是她自身性格和价值体系中最想躲避和厌恶的那部分。她一直都在躲避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可她的一只脚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迈进了母亲的生活框架之中。她的生活也是茫茫大海,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她永不餍足于清波涟漪,她的内心在经历着一场场海啸。她无法找到母亲的生活艺术,亦无法进入那种充满智慧的平衡感。她与母亲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当母亲望向她的领地时,眼神里充盈着满足;而她望向她的领地时,眼神里溢满了忧伤。

母亲在那个农家小院里度过了半生,却永不厌倦。这一点,一家人都了然于胸。因为她每次外出探亲(去她的姐姐家或者兄长家)归来后,总会说一句“哪里也不如自己家里住的舒服”。这时,父亲就会在一旁笑着附和道“那是”。

俞纾冉的父母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坚固的、秘而不宣的默契。这一点,在他们的家庭生活中随处可见,比如:每块田地里种什么农作物、逢年过节吃什么“大餐”、孩子们长大后从事何种职业、甚至他们老了以后,晚年生活如何度过等等。自俞纾冉记事起,她的父母之间就达成了某种惊人的一致性。他们甚至从来都不用费尽口舌,去说服对方同意或者顺从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尽管他们在鸡零狗碎的小事上争执不断,有时甚至挣得面红耳赤,接连好几天陷入冷战,但他们对大多数重大事情的观念惊人的一致。俞纾冉时常惊讶于他们的这种一致性,因为他们结婚前,就像是彼此拆盲盒一样相遇相识,根本没有经历过恋爱,便迅速组建了家庭。如果幸福仅仅从心灵层面衡量的话,俞纾冉的父母无疑是幸福的。他们的心灵不仅仅在那片裸露而贫瘠的土地上是自由的,在彼此的世界里也是自由的。他们互为主体,互为归宿,他们是同一种人。如果把生活看作某种命运的话,那她的父母都是命运的宠儿。

而俞纾冉则遭遇了完全不同的命运。面对那间如同笼子般的房间,她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的拥有过心灵的自由。这种束缚有的来自她自身,有的来自陈彦,还有的来自婚姻本身。她的情绪有时会无端地激动起来,对自己满怀愤懑,对陈彦乱发脾气。有时她又会在精疲力竭中平静下来,像一只听话的小猫一样安静乖巧。似乎她的体内有有两种成分,一种野性,一种温和。而她从未真正学会如何驾驭它们,只是任由它们摆布。或许这是一个人心智不够成熟的标志,可是她何时才能成熟呢?她天性如此,这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盾牌。后来,她发现这个隐藏在自己身上的秘密,昭示着的一种无可逃避的命运。

现在,陈彦望向俞纾冉的眼神里已经毫无爱意。他灼灼的目光中只有一层涵义,那就是希望她尽快为他生下一个孩子。爱情轻若鸿毛,生活却是沉甸甸的。为了那个沉甸甸的果实,他们将每一个夜晚燃烧,将身体与灵魂全都奉献给生活。他们燃烧夜晚,只是为迎来崭新的生命曙光。理性控制下的激情是可怕的,房间里到处弥漫着可怖与虚无的气息。丈夫的理智来自于他那坚如磐石的生活理念,妻子的理智来自于她那横冲直撞的自我意志。最终,夜晚被烧成灰烬,紧接着是一片死寂。

当一个接着一个的夜晚被燃烧、一碗接着一碗的汤药被吞下之后,俞纾冉的腹中仍旧毫无生机。这时,陈彦开始将质疑的矛头指向了妻子的主治医生。

“这都快一年了,你还是没怀上。要不咱换个专家看看。这次,咱找最好的专家。”陈彦眉头紧锁着说。

“最好的专家,可不好挂号,听说要半夜排队,才有可能挂的上号。”俞纾冉说。

“没关系,那我就半夜起床呗!”陈彦说。

“随你便!”俞纾冉冷冷地说。

“明天早上我就去排队,要是挂到号给你电话。”陈彦说。

“嗯”俞纾冉说。

第二天,陈彦凌晨四点多就出了门,挂到号已是上午八点。俞纾冉依着他的吩咐来到医院,等了将近三个小时才轮到她问诊。医生是一位看上去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俞纾冉进门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她,然后低头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说:“坐,什么问题啊?”

“我备孕期间,一直没怀孕。”俞纾冉说。

“从来没怀孕过吗?”医生问。

“四年前怀孕过,做了人流。”俞纾冉说。

“把手给我”医生说。俞纾冉顺从地将手伸了过去,放在桌子上,眼睛盯着医生那张漠然的脸。

“没什么问题。”医生把完脉后说。

“可是,我已经备孕快一年了,一直怀不上。我已经在这里看了快一年的病了,一直在吃药。”俞纾冉说。

“嗯,我看你病例了。没什么问题,那些药都是滋补的药,吃不吃都不影响怀孕。”医生说。

“大夫,那我怎么一直怀不上呢?我要怎么办?”俞纾冉问。

“我看了你所有的检查记录,该做的检查基本都做了,你没问题。放心吧。”医生说。

“可是我怎样才能怀孕呢?”俞纾冉问。

“怀孕是两个人的事,让你老公挂个男科看看。怎么不怀孕只让女人看病呢!”医生有些不耐烦地说。

“可是——,可是我居然吃了快一年的中药了。”俞纾冉忧虑地说。

“那些药都是滋补的,吃了也没什么坏处。”医生说着,便开始在病历本上写了起来。

“大夫,那我不用再吃药了?”俞纾冉问。

“不用了。另外,我建议你们查一下染色体。有的不孕是染色体异常导致的。”医生说。

“染色体异常?这个应该不会吧,我以前也怀孕过。”俞纾冉说。

“染色体异常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因为工作环境导致的。比如,长期在高辐射的环境下工作就有可能造成染色体异常。而且,染色体异常有的情况下是导致怀孕困难,有的情况下是导致胎儿畸形,这都不一定。你们最好查一查。”医生说。

“那今天可以查吗?”俞纾冉问。

“医院不查染色体,医学科学院可以查染色体,但是需要预约。我给你电话,你们自己预约去查。”医生说。

“好的,谢谢您,大夫。那我拿着染色体检查报告,再来找您看是吧?”俞纾冉说着接过大夫递给她的病例本。

“是”医生说。

陈彦在大厅里等她,看到她出来便急切地问:“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我没问题,以后不用吃药了。让你去看一下男科。”俞纾冉如释重负地说。

“什么?大夫让我去看男科?我能有什么病啊!”陈彦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大夫是这么说的。你爱看不看,反正我以后再也不用吃药了!而且,大夫说让我们都去查一下染色体。”俞纾冉说。

“什么?还查染色体?这么麻烦吗?”陈彦一脸惊讶地说。

“大夫说我该做的检查都已经做过了,我没什么问题。咱两最好查一下染色体,而且你也看一下男科。”俞纾冉说。

“好,我去看男科。那染色体什么时候查?”陈彦问。

“染色体不在这里查,要去科学院查,大夫给了我电话,我们需要提前预约。”俞纾冉说。

“好,那一会儿回家我来预约。”陈彦说。

俞纾冉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告别中药了,她如释重负,几乎要在大街上欢呼雀跃起来。当天晚上,她沉浸在喜悦中睡不着觉。然而,这份突如其来的欣喜很快就消失了。当她想到自己因为长期服药而失去工作的时候,另一种痛苦包围了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持续了八年之久的亲密关系中,承受的苦难远比幸福多。可怕的是,这种苦难才刚刚开始。她仿佛已经一眼望到了她与陈彦的婚姻全貌。现在她为了怀孕而放弃工作,将来她还会经历多少次自我奉献呢!不出意外的话,在她成功受孕后,又将经历另一场苦难。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无法从生育小孩中获得满足感。四年前,曾在她心灵上掀起幸福涟漪的事情,如今即将在她身上重现的时候,她的心居然沉静而冷漠。她无法完全搞清楚自己的内心到底是怎么了。很多女人都渴望自己成为母亲从而使自己的人生变得完满,可她竟对孕育孩子这件事毫无兴趣。她仿佛已经看到那个蓬头垢面、以“妈妈”自居的俞纾冉在一刻不停地操持家务、养育小孩。她终将变成与她母亲一样的女人,而她体内横冲直撞的自我意志,终将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离她而去。

一周后,夫妻两做了染色体检查并拿到了检查结果。他们之所以做染色体检查,不过是为了排除亿万分之一的导致不孕的可能性。实际上,他们都笃信由于基因问题导致不孕的事,压根儿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毕竟他们各自的家庭成员都很健康。然而,正是这个他们并不放在心上的基因问题,却让这个本就死气沉沉的家庭雪上加霜。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检查结果足以引起这个小家庭彻底的震颤和动荡。

俞纾冉手中拿着那份《人类染色体核型分析报告》整个人呆若木鸡,她甚至无法接受那个事实,她希望自己只是在做梦。可是报告上赫然写着陈彦的名字,她知道那是真的。检查报告上面有些歪歪扭扭的染色体图案,有两组排列上标了红色的箭头,下面写着三行字,其中最后一行显示“G-带核型分析偶见一个细胞2号与17号染色体长短臂之间相互异位。”她目光死死盯着那句话,似懂非懂。由于科学院只提供检测并不对结果做出解释,所以她并不清楚染色体异位意味着什么,只能期待接下来医生给出的权威解释。

无论如何,她知道情况不妙。她曾以为绝对不可能出现的问题,就这样如晴天霹雳般降临到她的丈夫身上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奇迹。她看着丈夫——看着那个逼着她吃了近一年中药的男人——一句话也不想说。她的目光坚硬而冷酷,她想用她的目光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与狂妄自大刺穿,她想让他无地自容,想让他知道,他对她做了些什么。她在期待着他的解释。

“科学院的人说了检测结果每次都有差别,说不定我下次再做就好了呢!”丈夫避开她的目光,故作镇定地说。随后,他讲那两页纸从她手中夺过来,动作敏捷地塞进了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