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星星与生命 11

现在,俞纾冉神情落寞地独自坐在床边,她躬着身子将手臂撑在膝上,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生活似乎在一天时间里,就变成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将难以承受之痛重重地烙在了她的心上。她真希望业已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魇,真希望自己可以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然后等她醒来发现生活还是原来的模样。可是,她只要闭上眼睛,她的小男孩就会出现在她眼前,而且比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还要清晰真切。她开始想念他,想念里裹挟着忐忑不安、心疼悲悯和莫可名状的恐惧,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爆裂。

四小时后,房门的铃声响了。俞纾冉动作缓慢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用力拉了拉门。陈彦站在门口,他表情肃穆地看着她。刹那间,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他也抱住了她。他们站在门口紧紧相拥在一起,门敞开着,走廊里凉风飕飕地吹进房间。

“纾冉,我们先进去,外面冷,你别着凉了。”陈彦说着轻轻推开了她,闪进门内。房门重重地关上了。

“果果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详细说说。”陈彦放下背包,重重地坐到沙发上。他热切地看着她问。

“一直不好好喝奶,你知道的。今天早上,果果喝了几口奶就不喝了,而且哭个没完,哭的脸色煞白,嘴唇青紫。我们都吓坏了。爸去村子里找车没找到,我就让俞欣回去接我们来医院。后来,果果可能是哭累了,就一直在睡觉,到了医院做检查也没醒来。医生给他做了一部分检查,目前只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和肺炎。明早还要做核磁共振,结果不得而知。医生说明天上午结果出来后,会给我电话。到时候,我们再过去。”俞纾冉像给陈彦做报告似的简略称述了发生的一切。至于她内心的痛苦、恐惧和对孩子担忧她只字未提,也无从提起。一个人内心的感受是很难向另外一个人表述清楚的,即使那个人是她非常亲近的人,也不例外。

“先天性心脏病严重吗?回来的路上,我上网查了些新生儿先天性心脏病的病例,我看有的说是随着孩子不断发育,是有可能自愈的。检查单在吗?给我看看!”陈彦说。

“有,给你。”俞纾冉从包里拿出检查单,递给陈彦后接着说:“果果心脏上有两个小孔,医生说其中一个孔较大,自愈的可能性很小,需要通过手术治疗。但是果果现在很小,手术风险会很大。”

“那就等他长大一点再做手术。我觉得,果果现在只要把肺炎治好,好好喝奶就不会有大问题。你你说呢?”陈彦一边看检查单,一边说。

“问题是,他现在就不好好喝奶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果果喝奶的量比正常婴儿少很多。而且,医生也说他喝奶情况和肺炎,都可能跟先心有关。他们现在只是不能确定,果果是否还有其它问题,所以才建议我们做全面的检查的。病都是互相影响的,你明白吗?就像是一个悖论。”俞纾冉激动地说。

“我知道,可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医生治疗了。”陈彦说着将检查单放回桌上。

“你带银行卡了吧?今天都是俞欣跑前跑后,费用都是他垫的。我们一会儿算一下看今天总共花了多少钱,我这张卡里的钱加上俞欣上次给果果的钱应该不到五千块。我们一会儿算完了,我把钱转给他。他养着一大家子,经济也不宽裕。”俞纾冉说着从包里拿出了医院所有的收费单。

“嗯,好。我带卡了。”陈彦说。

“这个病花钱的地方还在后头呢!唉——”俞纾冉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抹愁云凝结在她的眉宇间。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保温箱住一天就要五百,还不算其他检查和治疗。”

“这么贵?”陈彦惊讶地说。

“是啊,我看到缴费单了,你看——,上面写着呢!”俞纾冉说着将一张粉红色的收费单递给丈夫。

“唉!希望果果早点好起来吧!医生有没有说果果什么时候能好起来?”陈彦问。

“没说,只说先做全面的检查,然后对症治疗。”俞纾冉回答。

“咱现在算一下看昨天一天花了多少钱,大概就能预估一下往后每天大致的费用了。”陈彦说。

“嗯,好。我念数字,你来算。”俞纾冉说。她从包把所有收费单一股脑儿拿出来,摊在桌上。

当妻子念完最后一张粉红色的缴费单时,丈夫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4253.78

“天哪!这一天就花了四千多。”俞纾冉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惊呼。

“如果每天都花这么多,我们的钱可能撑不了多久,就花光了。”陈彦看着俞纾冉说,他脸上被一层厚厚的忧虑覆盖着。

“可能只是前期检查多,费用才这么高吧。等过几天,果果病情稳定了、病因明确了、也许就不会每天花这么多了。”俞纾冉说。

“但愿吧。”陈彦说。

“我们现在总共有多少钱?”俞纾冉问。

“十五万左右吧。”陈彦说。

“我们全部积蓄就这么多?”俞纾冉问。

“是啊!就这么多。”陈彦说。

“我以为会多点呢!”俞纾冉说。

“本来会多点,可是为了怀孕看病,就花了不少钱。你那一年中药是白吃的啊?还有你产检、生孩子哪个不是花钱的地方!”陈彦说。

“唉!可惜那些钱都白花了!到头来发现啥毛病没有!而且我还耽误一年多没上班,产检、生孩子也没办法报销。”俞纾冉说。

“谁能想到呢!”陈彦说。

“如果你早点也去检查,就不会是这样了!”俞纾冉说。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陈彦有些愠怒地说。

“不说了,不说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孩子,钱是其次。没钱了我们再想办法吧!总会有办法的!”俞纾冉说。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那我先把我卡上的钱转给俞欣,暂且把钱还给他,以后用的时候再跟他借吧。”

“嗯,好。”陈彦说。

夜深了,夫妻两并排躺在床上,他们的眼睛一会儿盯着天花板,一会儿盯着墙壁。

突然,妻子声音低沉地说:“也不知道果果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醒着还是睡着。”

“别想了,护士会照看好他的。”丈夫说着将一只手伸过去,握住了妻子放在胸前的手。

“睡吧,再不睡,天都快亮了。明天还要去医院呢。”他说。

“嗯”她回答。

当陈彦的呼噜声在房间里回荡的时候,俞纾冉仍然毫无睡意。她侧着身子,透过门廊昏暗的光线,望着窗帘上的褶皱。她时而平静淡泊地想“可恶的命运,随你怎样扑向我吧,我会与你抗争到底!我不怕你!”;时而她又怯懦起来“可恶的命运,你为何如此不公?难道你觉得,我在你面前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难道你就不能放过我,放过我的孩子吗?你要我怎样顺从你呢?你还要我怎么做呢?”万千思绪胡乱地纠缠在一起,一会儿向她袭来的是勇气、一会儿向她袭来的是阴郁、一会儿又在她胸中点燃怒火。

她思绪混乱,但在这些杂乱的思绪中,还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像是水壶里即将烧开的水咕咚咕咚地冒泡。在那些沸腾着的透明水泡中,她看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俞纾冉。那个俞纾冉正在热切地迎接着潜藏在命运中的苦难,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成全自己身体里一直不敢示人、不愿示人的那个自我。那个自我渴望对面不幸,并且面对不幸带来的苦难时甘之若饴,似乎她只有浸泡在不幸中,她的人生才能抓住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那种东西像个怪物,它有无数颗脑袋,每颗脑袋上都带着伟大而神圣的光环。她要得到它,占有它,以此获得生命最大的快感。

随后她又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而感到羞愧。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眼下的痛苦而昏了头,才会产生这样荒谬卑鄙的想法。不管怎样,她已下定决心,应对命运的风暴。那才是她内心深处最原始、最野性的呼唤。除此之外,其他任何在她思想深处此起彼伏的念头,都不过是命运的风暴来临前吹起的浮尘。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俞纾冉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夫妻两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你来了,这位是你老公吧?”医生看着俞纾冉说。

“嗯,是的。医生,孩子检查结果怎么样?”俞纾冉急切地问。

“检查结果,不太乐观。”医生说。

“什么意思?还有其他问题?”陈彦说。

“这是孩子的核磁共振检查结果,你们看看。”医生说着将检查单和影像片递给陈彦。

陈彦将检查单递给俞纾冉。他自己将影像片拿在手里,高高举起片子,停在他视线以内四十五度的空中,他认真地盯着片子看了起来。

医生话飘在空中:“根据片子上的显示,我们初步判断是孩子存在缺血缺氧性脑病和先天性脑部发育不良。而且,我们上午给宝宝做其他检查时,还发现先天性足外翻。这是检查单。”医生说着,将另一份检查单递给俞纾冉。

医生的这番话,如万箭穿心般刺入俞纾冉的心脏,她拿着检查单僵直地站在医生对面,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她顿了两秒才回过神来,用一种质疑的语气看着医生情绪激动地说:“医生,核磁共振检查的准确吗?会不会有失误?会不会是机器出错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孩子睡觉还会笑呢!醒来时,眼睛还会四下张望呢!他不能脑子有……”俞纾冉不忍心说出那些难听的字眼,仿佛只要她吐出那些难听额字眼,就会又有一把箭刺入她的心脏。

泪水夺眶而出,她依旧站在医生面前,口中重复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不相信!肯定是机器出错了!医生,我们能不能再做一次?说不定再做一次,你就会发现孩子脑部完全没问题。可以吗,医生?”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仪器不会出错的。我们之所给给孩子做核磁共振而不是CT,就是因为核磁共振准确率更高。你要面对现实,不相信不代表没有。”医生说。

这时,陈彦手中的片子已经从高过头顶的空中,回到了贴着他裤子口袋的地方。他拿过俞纾冉手中的检查单看了起来。随后,他又将检查单也放在贴着那只裤子口袋的地方,腾出一只手搭在了泪如雨下的妻子肩上。他说:“纾冉,镇定,镇定!我们先听医生的治疗方案吧!”

俞纾冉缓缓地擦拭眼泪,哽咽着回答:“嗯,好,听医生的。”

“目前孩子肺部感染比较严重,当务之急是先把肺炎治好,同时辅助脑部治疗。先天性心脏病要看孩子自身发育情况,等长大一点再做检查,到时候你们可以选择手术。足外翻暂且会有护士给孩子做一切日常护理和足部按摩,这个倒是问题不大。但我的建议是,等孩子身体状况稳定以后,你们还是去更大的医院为孩子看病吧。我们这里医疗条件和技术水平毕竟有限,这么复杂的病情,我们恐怕无能为力。不管怎样,先把肺炎治好,度过危险期,再转院。”医生说。

“如果我们现在转院呢?我怕孩子耽误不起,尤其是脑病,会不会有些不可逆的情况发生?”陈彦问。

“如果孩子情况稳定,现在转院自然是最理想的。可是孩子现在情况非常不稳定,不具备转院条件。等过段时间,孩子情况稳定后,你们就转院。”医生说。

“孩子现在很危险吗?”俞纾冉焦急地问。

“不太乐观。”医生说。

“比昨天还严重吗?”俞纾冉问。

“昨天已经非常严重了,属于轻度昏迷状态。”医生说。

“那我们今天可以看看孩子吗?”俞纾冉问。

“医院有规定的探视时间,三天一次,昨天跟你说过的。你们今天先回去,有什么情况,我会联系你们的。后天下午是探视时间,你们到时候再过来。”医生说。

“好的,谢谢您,医生。”陈彦说完,拉着俞纾冉往门口走。

“可是,我想今天看看孩子呢!他在危险期,我还不能看看吗?我想看看孩子!”俞纾冉可怜巴巴地说。

“好了,别说了,人家医院有规定的。走吧,我们走吧。”陈彦拉着她往外走去。

“把你们带来的纸尿裤,送到楼上护士站去。”医生说。

“好的,谢谢您,大夫,给您添麻烦了!”陈彦说完拉上了诊室的门,关门声在空气中发出轻轻的响声。

俞纾冉拎着一袋纸尿裤往楼上走,陈彦跟在身后。楼梯的水泥地板上,传出夫妻两急促的脚步声。病房外,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走廊上投下一道又一道倾斜的影子。俞纾冉步履沉重地踩在忽明忽暗的地板上,消瘦的脸庞也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映出忽明忽暗的线条。夫妻两一路往前走着,妻子每挪动一步,都能感到由于心灵的震颤而涌出的泪花,她极力克制着,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说话,她只是往前走,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

护士站的门敞开着,几个护士正在埋头对着操作台上的瓶瓶罐罐忙碌着。

“护士,你好,这是陈文泽的纸尿裤。”俞纾冉看着里面一个护士说。

“陈文泽?哪个陈文泽?什么时候送来的?”手里握着药瓶的护士抬起头看着夫妻两问。

“昨天下午住进来的,吕医生的病人。”俞纾冉说。

“哦,23床的。好的,给我吧。”护士说着接过纸尿裤,然后又开始忙碌起来。

俞纾冉依旧站在护士站门口,她用谦恭的口吻问:“护士,我可以问一下陈文泽的情况吗?他昨晚有没有哭闹?睡着的时候多,还是醒着的时候多?精神状态怎么样?”

“那么多新生儿,我们怎么能记的住,哪个孩子晚上醒来几次,睡着几次?回去吧!有情况会通知你们的。”护士头也没抬地说,语气中透着不耐烦。

“哦,好吧,麻烦你了护士,谢谢!”俞纾冉说着,便转身准备离开。她看了一眼丈夫,咕哝着:“也不知道孩子怎么样了,医生、护士一个个的这么神秘,连一句话,都不想跟我们多说!”

“他们一天面对的小孩太多了,记不住的。”陈彦说。

“可我就是想知道我的孩子怎么样了!我现在见也见不到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俞纾冉声音有些哽咽地说。

“纾冉,你别这样了行吗?能不能成熟一点、镇定一点啊?我也很烦的!”陈彦有些厌烦地说。

俞纾冉没再说话,只是径直往前走,丈夫跟在她身后。走廊里,迎面走来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正在争论着什么,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大,女人骂骂咧咧。两对夫妇匆匆打了个照面,俞纾冉向那对陌生人瞥了一眼,至于他们争吵的声音在她听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些模糊含混的嗡嗡声。

楼梯的水泥地板上,再次响起先前的脚步声。然后,声音消失了。他们来到了电梯口。电梯里又出现了四五张陌生的面孔,嗡嗡声还在持续。

医院的大厅里人声鼎沸,嗡嗡声此起彼伏。俞纾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陈彦跟在身后。突如其来的噩耗,似乎为她虚弱的身体注入了力量。她步伐飞快,头上裹着的那条湖蓝色围巾随风飘动着,像是被风激起的一层波浪。

寒风凛冽,俞纾冉的脸颊被风吹的冰凉。如果母亲在身边,一定会命令她再包裹的严实一些,一定又会说:“你现在还没出月子,不能着凉,更不能受风。”可是,此刻母亲不在身边,似乎只有母亲不在她身边时,她才会获得对自己的肉身做出任何处置的权利。

那是她久违的自由,自从这个孩子住进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便不再属于她自己,她从不敢冒然行动,生怕损伤自己的孩子。后来孩子好不容易出生了,她却又处在另一种约束之中,那是对分娩后的女性所实施的一种从观念到身体的双重约束。尤其是母亲在身边的时候,这种约束更甚。

事实上,即使母亲不在身边,分娩后的虚弱与疼痛也不允许她做出任何的挣扎与反抗,毕竟人在肉体的疼痛中,总是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颅,变得乖巧顺从,畏畏缩缩。然而现在,俞纾冉觉得肉体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她甚至渴望肉体的疼痛,似乎只有那疼痛才能抵消一部分心灵上的桎梏。唯有如此,她才能或多或少得到解脱,她真想脱掉身上厚厚的羽绒服、甩掉头上的花呢帽和那条缠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她想衣衫单薄地站在寒风中,她想让寒风透过细密的毛孔钻进她的身体,她想让寒风摧残她、毁了她。如果这样她心灵上的痛苦会因为肉体上的折磨而减轻的话,她愿意这样做。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松了松脖子上的那条围巾而已。即使她心里充满了疯狂的想法,可她并不想让旁人看到她会疯狂到什么程度。如果她是个疯子该多好啊!那样,她的心或许就不会痛了。这世间,最残酷的事就是当一个正常人渴望变成疯子的时候,她的心里却住着清醒与理智。

医院附近的临街商铺,格外喧嚣。俞纾冉只听到嗡嗡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她心里只循环响起一个声音:“我的孩子该怎么办?我的孩子该怎么办!”

由于酒店很近,俞纾冉每次都选择迎着风走回去。此刻,她正面如死灰地站在路口,等待着信号灯从红色变成绿色。陈彦站在距她一米远的地方,他手里的白色检查单,被风吹成卷曲的形状。俞纾冉扭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身边的行人开始往迈开步子的时候,她也紧跟着迈开步子。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纾冉,纾冉,等一下”她回头看到陈彦在两个行人的后面。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叫你半天,你也不答应一声!”他说。

“我没听见。”俞纾冉被召唤着停了下来,她站在路边等他追上来。

“中午了,我们吃完饭再回去。”他快步跑到她身边说。

“好”她说。

“你想吃什么?”他问。

“随便。”她回答。

“要不就这家吧,人少一点。我们进去吃个面条,行吗?”他说着,指了指左手边的一家面馆。

“行”她说。她跟着他走进了面馆。

陈彦点了两碗西红柿鸡蛋面,并且叮嘱服务员:“其中一碗面条煮软一点,不要放辣椒。”

夫妻两在缄默不语中埋头吃面。他们看上去像是在人满为患的饭馆里,被服务员安排拼桌而坐的陌生人。面吃到一半的时候,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陈彦见状问:“你才吃这么点儿?”

“嗯”她说。

“再吃点吧,早餐也没吃几口。”他说。

“我吃饱了。你吃吧,我等你。”她说着又扭头望向窗外。

无数个身影从窗前闪过,街上的行人衣襟被吹起、头发被吹起、垃圾桶边没有被扔进去的塑料袋也被吹起。风刮的没完没了,似乎非要把幽魂般的行人和那些若有似无的尘埃一并吹散似的。俞纾冉的目光,被空中飞扬的一个白色塑料袋吸引了。她出神地望着它旋转、上升,最后挂到了路边的梧桐树杈上。她想,它一定被树杈戳出了好几个洞,风会在洞上穿行而过,然后洞越来越大,直到把它撕成碎片,然后那些碎片又会随风飘扬,旋转、上升,挂在另一棵树上,遭遇着相似的命运,直到无数个冬去春来、狂风肆虐之后,它会离奇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无人问津、无人察觉。

俞纾冉突然想起了顾城的那首诗——

星星望着醒和睡的人们

大地在黑暗中鼾声沉沉

我忽然想到了生命

因为生命星星和大地才有了声音

星星眨眼星星并不知道眼睛

大地沉睡大地并不知道梦境

它们是死的却说成活的

这都是因为我们有生命

生命散布在天地之中

它是大地最华美的结晶

可它一闪而过不由自主走向结束

它看见了天地天地看不见它们

“我吃完了,咱们走吧。”俞纾冉被陈彦的说话声,拉回了现实。她动作缓慢地将放在座位上的帽子戴好,又将围巾缠绕在颈间后才起身跟着陈彦走出面馆。

回到酒店后,陈彦将检查单扔到桌上后,默默地走到了窗前。他拉开窗帘的速度与他发出的叹息声几乎是同步的。那声长长的叹息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恐怖。俞纾冉头一次听到他发出这样的叹息声,她惊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她默不作声地拿起桌上的检查单回到了沙发上。她仔细地盯着纸上的每一行字,想从里面搜索到些许希望的线索。事实上,别说她对医学一无所知,那怕她能够借助网络,对那些专业术语做到一知半解,也终归无济于事。因为当这些术语堆叠到一起的时候,它们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她根本无从知晓。就像是每个人脸上的器官都是相同的,可是这些器官长在一百个人脸上,就会出现一百张不同的面孔一样。

起先,她不甘示弱,几乎把纸上的每一个词语、短语、术语、症状都输入了百度搜索框内。她仔细阅读了搜索出来的每一条信息。她甚至幻想着自己可以对那些密密麻麻的信息进行梳理、归纳,然后找到聊以慰藉、充满希望的正解。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完全不具备这样的分析能力,即使有,也是一定程度上的自欺而已。她既想为自己编织充满希望的谎言,又从内心深处驳斥那些谎言。她在谎言与真实间不断摇摆,整个人都处在恍惚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怀疑那些看起来相对乐观的网络信息。希望在她的摇摆不定中也变的更加含混起来。希望就像是人们在大雪纷飞的夜晚行走在雪地里时,深一脚浅一脚踩出的脚印一般,模糊不清,无迹可寻。

陈彦在窗口站了良久之后,也回到了沙发上。“你在看什么?”陈彦问。

“我想在网上查查,看有没有患有相似疾病的孩子,看看人家是怎么治疗的。”俞纾冉说。

“有吗?”陈彦说。

“没有,都不一样。”俞纾冉说。

“别查了,网上的信息也不可信。”陈彦说。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俞纾冉说。

“我们还是听医生的吧。”陈彦说。

“嗯,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俞纾冉说。

“别看了,伤眼睛。”陈彦说。

“没事,我都快出月子了。”俞纾冉说。

“还有一个星期呢,你还是注意点吧。”陈彦说。

“我没事。”俞纾冉说。

“唉!再过一个星期,果果就满月了。看来他是要在医院过满月了!唉!”陈彦说。

“满月不满月的不重要,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我现在不敢奢望别的,只求宝贝健康平安。”俞纾冉说。

“等过段时间,果果情况稳定了,我们就转院去西安找最好的儿童医院看病。我相信,一定能治好果果的病。”陈彦说。

“嗯,一定会的。果果从在我肚子里开始,就遭受了各种磨难和危险,他都挺过来了。这一次,他也一定行。”俞纾冉说。她的话不像是说给陈彦听的,倒像是给自己的心理暗示。

“你休息会儿吧,别盯着手机了,对眼睛不好。”陈彦说着夺过她的手机,随手将那几页纸也夺过去扔在桌上。

“好,我不看,我休息,如果我休息可以换来孩子健康的话,我长眠不醒都行。”俞纾冉不知道那句话是如何脱口而出的,她本无意将难过转化为怀情绪宣泄的。毕竟,陈彦的痛苦也不比她的少。她这样一想又有些后悔刚才吐出的那句不着调的话,随即补充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睡吧,睡会儿。”陈彦语气温和地说。

“嗯,你也休息一会儿吧,反正也没什么事。现在,除了等待和祈祷,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俞纾冉说着躺到床上。

俞纾冉确实很疲惫。两天前,她还在享受着家人的各种特殊照顾,而现在,她步履不停像个健康人一样奔波。她产后虚弱的身躯,突然变得坚毅无比。但她自己清楚,她的身体向她表现出来的刚强的这部分意味着什么。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当她醒来时,窗外已经华灯初上。她为自己还能这样昏睡,感到懊恼和羞愧。“我怎么可以在孩子健康堪忧的情况下,睡的这么踏实呢!我真是没心没肺!”她自责地想。

房间的灯没有打开,对面某栋大楼的外立面上闪闪烁烁的装饰灯投进房间,房间里忽明忽暗。俞纾冉打开床头灯,缓缓地直起身子,坐到床边。她喊了两声陈彦的名字,但没有得到回应,看来他不在卫生间,那他去哪里了呢!俞纾冉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该不会孩子出什么事情了吧?”她心想着,拨通了陈彦的电话:“你在哪里?是去医院了吗?”

“我在楼下餐馆买饭呢,一会儿就回来。你醒了?”陈彦说。

“哦,吓死我了!看你不在,我还以为孩子出事了!你以后出去的时候,跟我说一声,省得我担惊受怕。”俞纾冉松了口气说。

“我想让你多睡会儿。你这两天精神太紧张了,没休息好。好了,不说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了。”陈彦说完挂了电话。

俞纾冉头发蓬乱地坐在床边,对孩子的担忧又一次袭上心头。她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再昏睡过去。她心神不宁地从床上挪到沙发上,又从沙发上走到窗前。窗帘半开着,有霓虹闪烁着透进房间。她心烦意乱地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突然狠狠地皱了皱眉头,一阵莫名的孤独感攫住了她,仿佛外面缤纷的世界与房间内部的昏暗氛围都在与她作对,没有一盏灯能够照亮她内心深处的绝望。她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内心的波涛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淹没了。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