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只是一句话,便将自己后背交给才认识的孙逊,后者则将刀柄握得更紧,双眼紧盯看门庄丁,生怕辜负了石副千户对自己的信任。
贼人按要求交出了武器,却只交了一个人,看门的庄丁不知该怎么做,只能将目光投向自己的社长。
“大眼,退下!”
老者略微皱眉,呵退了看门庄丁陈大眼,向石山施礼道:
“小将军豪胆,老朽佩服,佩服!”
这位柱着红漆马头拐的老者,应该就是陈诚的父亲——陈各庄社长,但石山还是故意问了句。
“你是陈各庄社长?”
“老朽陈应麒,正是本村社长!”
石山貌似漫不经心地扫视众人,说出的话却能吓死。
“知不知道,你们闯下了灭门亡族的大祸?”
“啊!”
庄丁见识短,顿时被石山这话吓得一阵惊叫。
陈社长人老成精,知道族人中了小贼头的话术,当即以拐柱地,喝道:
“惊惊咋咋,成何体统!”
众庄丁羞恼之下,转而又怒视石山、孙逊两人,以示自己并未被其话术吓到,石山却镇定自若,仍从容地看着陈应麒父子。
贼人始终气定神闲,越发衬托得族人上不了台面,陈应麒有些难堪,想依靠人多威慑贼人显然没什么用,只能退一步。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将军可愿随老朽入屋内细谈?”
石山故吐危言恐吓庄丁,就是为了支开他们,以便与陈社长面谈,当即抬手,道:
“劳烦老社长头前带路。”
陈应麒家在庄子西面,院子不大,白墙青瓦,算不上奢华,但外院内堂,前槐后榴,布局颇为讲究。
石山扭头,朝孙逊吩咐道:
“老社长是斯文人家,你带着刀,就不要进来了,免得吓着了社长家眷。”
“嗯!”
孙逊闷声应下,扶刀站在了院门外。
陈应麒一路默默观察石山的言行,对这个气度不凡的贼头越发好奇。
几人进屋,分宾主落座,请过了茶水点心,陈应麒身为地主,开启话题。
“陈氏一族向来奉公守法,也从未开罪江湖上的好汉,前日城中李大王派兵征粮,老朽也是一口应下,敢问小将军,亡族灭门之祸从何说起?”
石山正在打量堂内的山水人物屏风,漫不经心地了问一句貌似不相干的话。
“老社长耕读传家,是要做大事的人,为何会在堂屋内摆上这等消磨意志的玩意?”
儒学是入世之学,儒生苦读诗书,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
退而求其次,方是著书立说。
再次之,才是教书育人。
只有遭受了种种打击,一事无成的读书人才会寄情山水,借此表现自己不为俗世利禄所羁绊的“高尚品德”。
石山这话问得很打脸,陈应麒总不能如实回答陈氏已经很努力,只是连续三代都没人做官报效朝廷,才蜗居这小村受你这个小贼头的羞辱吧?
“咳,朝廷屡改科举,我等儒生实在不易啊。”
石山却丝毫没有顾忌老人面子的觉悟,继续揭人伤疤。
“老社长大可不必在俺这反贼面前藏着掖着,便照直说朝廷昏暗,汉人就算凭真本事做了官,也照样要受鞑子的窝囊气,俺还能去告官不成?”
“你——”
陈诚脸色瞬间涨红,就要与石山理论,被老父亲止住。
“小将军谈吐不凡,当不是凡人,应知天下大势,奈何从贼啊!”
“天下大势?不瞒老社长,石某当初也曾报效朝廷,来到徐州城从军,正是走了这一路,才看明白大元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大元在后世名声不咋好,但在此时却是唯一值得读书人效忠的对象。
可惜,这个效忠对象却过早走上了下坡路。
从至治三年(公元1333年)南坡之变起算,短短十年时间,大元王朝就因政变和各种意外接连换了六任皇帝。
一些列政变和阴谋下面,隐藏着众多不可调和的矛盾,其中一条就是“汉化”和“蒙古化”的路线之争。
争斗的结果,是大批蒙、汉官员受政变波及掉了脑袋,众多儒生也在朝廷反复开、禁科举的上层斗争余波震荡中熬白了头。
而朝廷频繁发生政变,威望大损,也逐渐丧失了本就薄弱的地方掌控力。
各地人口逐年增长,上解大都的税收却越来越少,朝廷不得不变着法子增加赋税,甚至不惜通过变钞法、修河捐等手段直接搜刮民财。
其实,增征赋税对大户豪强伤害并不大,他们有的是法子将之转嫁给小户,还能大肆兼并土地趁机做大家业。
陈应麒并无洞察天下大势的战略眼光,可这么多年的书也不是白读的。
朝廷以往加税派役,主要是压榨底层贱民。
但随着朝廷财政日益枯竭,小民身上那点油水已经刮净,早就不够添补越来越大的财政窟窿了,只能扩大压榨范围。
这几年,又是变钞,又是修河逼捐、括马征粮,已经赤裸裸收割大户豪强了,这不是自掘根基么?
远的如那颍州巨富刘福通,就是不忿总治河防使贾鲁敲诈勒索无度才造反,近的如这萧县李二,以其家业,若不是朝廷搜刮过甚,又如何能下定决心造反?
朝廷如此胡来,难道大元真的要乱了?
陈应麒在徐州虽不起眼,但在陈各庄却是土皇帝,天然就畏惧一切社会动荡,但天下大乱却不是他一家一姓能够阻止的。
陈氏身处动乱旋涡之中,该何去何从?
“父亲!”
陈诚见老父被石山言语所摄,陷入迷惘中,赶紧喊了声。
陈应麒清醒过来,暗骂自己老糊涂了,跟这贼人谈什么大势,当即板起脸,下达了逐客令。
“老朽只是个黄土埋到脖子的糟老头子,王朝更替小老儿是看不到了,就只想保住陈氏一族安稳。你若是只会以话术扰小老儿心境,还是请回吧。”
石山起身便走,只是即将走出大堂时,才貌似不经意地说了句。
“送上门的机会你们都不知道珍惜,希望陈氏一族覆灭之日,二位不会后悔!”
“等等!你们——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