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石山这话,站户纷纷缩颈噤声,无人敢起身明志。
管理一个内部矛盾深重的站赤,仅靠跪在队列前这几个人远远不够。
在这些管理层之外,还有更多不拿朝廷俸禄,却为虎作伥的站头乃至普通站户。
站户虽是大元官用奴仆,本身却有贫富上下之分。
富者通过送钱物、盯守底层等手段讨好上层,贫者则要承担他们转移的沉重站役。
备受压迫的站户并不是没有造反过,但其造反频率远低于民户,闹出的动静也小很多,没闹大就被镇压,然后就是更加残酷的压榨。
谁也不敢肯定台上的红巾军大人真会为自己做主,放手让他们杀掉王白音等人。
更何况这些为虎作伥的狗才还各有家小,难道都杀了不成?
须知道,这一仗打下来,真正死在战场上的也就二十来个,台上的石老爷又是连敌军伤员都要费力救治的大善人,真能下得了斩草除根的狠心?
石山早料到会是这样,但形势已在掌控,却不急着等待回答
同宗同族的胡溪村人都能抛弃胡平仁一家,矛盾更加尖锐的楮兰站赤绝不会是一潭死水,表面的平静下,肯定潜藏着汹涌的暗流。
果然,不多时,有人愤然起身,正是浑家被杀后就一直发呆的吴六斤。
“早该反了这屌世道,要俺说,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一个都不饶,杀!杀!杀,都杀了啊!”
因鉴定斩获有功,吴六斤被安排坐在俘虏外,此刻正搂着亡妻,身上全是血污,双眼充满血丝,这番话喊得咬牙切齿,表情狰狞可怖。
但落在石山眼里,却是世上最美的风景——受压迫者的不屈呐喊!
“很好!好汉子就应该敢于站起来喊出心中的不屈。”
调动麻木的底层情绪很难,但只要站出来第一个,很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去年寒冬,俺爹少缴了半升马料,就被陈司吏活活打死,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此人正是偷开站门的站户,名为曾兴,被石山安排坐在吴六斤旁边。
“好!此事我为你做主!”
有了榜样,早就积满了一肚子怨恨的站户们终于忍耐不住了。
“使臣要首思(即祗应,本意为往来使臣的饮食),王白眼献上俺家豆儿,这天杀的,豆儿才八岁啊!呜呜呜——王白眼!俺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除了这些狗官,还有袁通这狗腿子,专给驿令提领通风报信,也要杀!”
“对,还有马三,混了个鼻屎小吏就把俺们当猪狗使唤,也留不得!”
“你,你怎么平白污人清白。”
“哼!把自家婆娘送上使臣床上的是哪一个?你也好意思说清白?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一刀杀了都是便宜你!”
“你,你——”
“杀啊!杀光这些畜生!”
看着台下群情汹涌的底层站丁,石山决心再加把火。
“好!很好!要还天下人的天下,就该让天下人都站起来反了这狗日的世道!想跟着咱们造反的,就不要犹豫。”
话到此处,其人顿了顿,手指台前跪着站赤管理层,语气中透着森森寒意:
“现在就杀了他们,向我证明你们造反的决心!”
站丁们手中的兵器在战斗结束时就被收缴了,石山暂时也没有还给他们的意思。
很明显,要想向欺压自己多年的站赤官吏及其的狗腿子复仇,就只能靠自己的身体,使用最原始最血腥最野蛮的报复手段。
未作犹豫,当即就有站户付诸行动。
“杀,杀了他们!”
“杀狗官啊!”
“啊——”
喊杀声中,吴六斤率先动手,两指扣向了王白音的眼珠。
曾兴紧随其后,扑向陈司吏,一口咬在其脖颈上。
台前瞬间充斥着鲜血与惨叫,越来越多的俘虏跟着躁动起来,往日所有遭受的欺凌、压迫和冤屈,在这一刻尽皆被释放出来。
拳打、脚踢、指掐、牙齿咬,甚至是将咬下的血肉生生吞下。
那哭诉自家豆儿被害的妇人被挤在人群外,没能靠近王白音,便拔下头上荆钗,效站户私刑“贯耳之罚”,狠狠捅入刘吉安之妻的耳中。
一个时辰前还麻木到任人驱赶屠杀的站户,此时却化身双眼血红的厉鬼,只想用自己能想到的最血腥残暴的手段复仇。
台前的位置终究有限,留给俘虏们“证明造反决心”的站赤管理层也少了些,能挤到台前实施报复行动的俘虏只是少数。
更多的人只能站在外围,眼巴巴地等待前面的站丁不时扔出的血衣、肉块,奋力争抢撕咬,以此发泄心中的愤怒,抑或是——恐惧。
那些平日讨好官老爷,只为获得一点残羹冷炙的站户也想向石山“表决心”,以与自己的过去划清界限。
但这些人尚未挤到台前,就被平日受其祸害的站丁们发现,后者揪住前者饱以老拳,被打者的哭喊声不仅没有得到殴打者的怜悯,还引来了更多的复仇者。
“咬得好,咬死他们!都咬死,一个也别犯过!哈哈哈!”
童四儿并不认识站赤内任何一人,却因为与底层站户有相同的仇恨而异常兴奋,乃至忘记了清点物资的活计,挥舞着小拳头疯狂喊叫,恨不得以身代之。
陈诚手中的毛笔跌落地上,悚然回头看着童四儿,如见即将破土而出的九幽恶鬼。
底层站丁之间的殴打仇杀一旦开始,这场血腥复仇的盛宴便彻底失去控制。
小半刻时间不到,之前还是救死扶伤的垛场就变成了原始野兽的厮斗场,麻木懦弱的站户也化身为生啖人肉痛饮人血的残暴恶魔。
残阳如血,映得楮兰站赤墙垣猩红一片。
垛场外围草医挥汗救人性命,垛场中间同类相残,构成了一副极其诡异的末日图画。
现场是如此血腥恐怖,以至于部分在外围看守的红巾军将士都不忍直视,而一手绘就这副诡异图画的石山始终站在台上,脸上的表情越发冷漠。
其人并非天生冷血,而是清楚一个残酷的现实:
乱世,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