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
叶紫作《丰收》序[1]
作者写出创作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亲历过,最好是经历过。诘难者问:那么,写杀人最好是自己杀过人,写妓女还得去卖淫么?答曰:不然。我所谓经历,是所遇,所见,所闻,并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自然也可以包含在里面。天才们无论怎样说大话,归根结蒂,还是不能凭空创造。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以专靠了神思,所谓“天马行空”似的挥写了,然而他们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这算什么本领,这算什么创造?
地球上不只一个世界,实际上的不同,比人们空想中的阴阳两界还利害。这一世界中人,会轻蔑,憎恶,压迫,恐怖,杀戮别一世界中人,然而他不知道,因此他也写不出,于是他自称“第三种人”,他“为艺术而艺术”,他即使写了出来,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而已。“再亮些”[2]?不要骗人罢!你们的眼睛在那里呢?
伟大的文学是永久的,许多学者们这么说。对啦,也许是永久的罢。但我自己,却与其看薄凯契阿,雨果[3]的书,宁可看契诃夫,高尔基[4]的书,因为它更新,和我们的世界更接近。中国确也还盛行着《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5],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儒林外史》[6]作者的手段何尝在罗贯中下,然而留学生漫天塞地以来,这部书就好像不永久,也不伟大了。伟大也要有人懂。
这里的六个短篇,都是太平世界的奇闻,而现在却是极平常的事情。因为极平常,所以和我们更密切,更有大关系。作者还是一个青年,但他的经历,却抵得太平天下的顺民的一世纪的经历,在转辗的生活中,要他“为艺术而艺术”,是办不到的。但我们有人懂得这样的艺术,一点用不着谁来发愁。
这就是伟大的文学么?不是的,我们自己并没有这么说。“中国为什么没有伟大文学产生?”[7]我们听过许多指导者的教训了,但可惜他们独独忘却了一方面的对于作者和作品的摧残。“第三种人”教训过我们,希腊神话里说什么恶鬼有一张床,捉了人去,给睡在这床上,短了,就拉长他,太长,便把他截短。[8]左翼批评就是这样的床,弄得他们写不出东西来了。现在这张床真的摆出来了[9],不料却只有“第三种人”睡得不长不短,刚刚合式。仰面唾天,掉在自己的眼睛里,天下真会有这等事。
但我们却有作家写得出东西来,作品在摧残中也更加坚实。不但为一大群中国青年读者所支持,当《电网外》在《文学新地》上以《王伯伯》的题目发表后,就得到世界的读者了。[10]这就是作者已经尽了当前的任务,也是对于压迫者的答复:文学是战斗的!
我希望将来还有看见作者的更多,更好的作品的时候。
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鲁迅记于上海。
[1] 本篇最初印入叶紫短篇小说集《丰收》。
叶紫 (1910—1939),原名俞鹤林,湖南益阳人,作家。《丰收》 收短篇小说六篇,《奴隶丛书》之一,1935年3月奴隶社出版,假托“上海容光书局”发行。
[2] “再亮些” 杜衡著有长篇小说《再亮些》,1934年5月起连载于《现代》第五卷第一期至第五期和第六卷第一期(未刊完)。出单行本时书名改为《叛徒》,篇首《题解》中引用歌德临终时所说的话:“再亮些,再亮些!”
[3] 薄凯契阿 (G.Boccàccio,1313—1375) 通译薄伽丘,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作家,著有故事集《十日谈》等。雨果 (V.Hugo,1802—1885),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悲惨世界》等。
[4] 契诃夫 (А.П.Чехов,1860—1904) 俄国作家,著有大量短篇小说和剧本《樱桃园》等。高尔基 (M.Горький,1868—1936),苏联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母亲》、《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和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5] 《三国志演义》 即《三国演义》,长篇小说,明代罗贯中著,现在通行的是清代毛宗岗改订本,一百二十回。《水浒传》 ,又名《忠义水浒传》,长篇小说,明代施耐庵著,有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和清初金圣叹删订的七十一回本等。
[6] 《儒林外史》 长篇小说,清代吴敬梓著,共五十五回。
[7] “中国为什么没有伟大文学产生” 郑伯奇在《春光》月刊创刊号(1934年3月)发表《伟大的作品底要求》一文,其中说:“中国近数十年发生过很多的伟大事变,为什么还没有产生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接着,该刊第三期又在《中国目前为什么没有伟大的作品产生?》的征文题下,刊出十五篇应征的文章。
[8] 希腊神话中有“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的故事,说强盗普洛克路斯忒斯有长短不同的两张床,他把长人放在短床上,将他锯短;又把矮人放在长床上,将他拉长。
[9] 指1934年6月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成立。
[10] 《电网外》在《文学新地》月刊创刊号(1934年9月)发表时,题为《王伯伯》,作者署名杨镜英;发表后曾被译为俄文,刊登在国际革命作家联盟机关刊物《国际文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