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连成一片模糊的、冰冷的流光。曾敏靠在高铁冰凉的椅背上,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是父亲几分钟前发来的、带着巨大感叹号的微信:
【爸】:敏敏!快回来!你妈她……乳腺癌!早期!但拖得有点久了!现在疫情,江城医院床位紧张,化疗都排不上队!急死人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她的视网膜,烫得她心脏骤缩,指尖冰凉。乳腺癌?早期?拖久了?化疗排不上?这些冰冷而残酷的词语,和她记忆中那个总是笑呵呵、身体硬朗、催她“在外头别太拼”的母亲,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迟来的、噬骨的悔恨瞬间攫住了她。这些年,她飞得太远了。波士顿的雪,申城的霓虹,国际学校的讲台,那些关于“世界很大”、“自我实现”的豪情壮志……此刻在母亲可能延误的化疗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一戳就破,显出底下狰狞的无力。
她想起上一次视频,母亲脸色似乎有点苍白,声音也蔫蔫的,她只当是换季感冒,匆匆叮嘱两句“多喝水”就挂了,赶着去开一个关于跨文化课程创新的会。她想起更久以前,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敏敏啊,申城……离家那么远,你一个人,真的习惯吗?”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兴致勃勃地描述着外滩的夜景、学校的资源、未来的规划,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对新世界的兴奋和对“小家”的疏离。
“习惯!特别好!妈你别操心!”她记得自己这样回答,斩钉截铁。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在那头沉默的几秒,像一根迟来的针,狠狠扎进她此刻剧痛的心脏。她不是没察觉家人的欲言又止,不是没注意到母亲视频时强打的精神。是她自己,沉浸在那个由独立、事业、广阔天地编织的“后叛逆期”里,选择性忽略,甚至刻意回避了那些可能牵绊她脚步的信号。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父亲发来的医院定位和母亲憔悴的偷拍照。照片里,母亲躺在病床上,戴着口罩,露出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病容和疲惫。曾敏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模糊了母亲的脸。
世界很大?
可她的妈妈,只有一个。
而她的妈妈,此刻正在江城那个她曾经奋力挣脱、如今却可能延误治疗的病房里,无助地等待。
高铁疾驰,窗外的风景从繁华都市变成灰蒙蒙的田野。曾敏闭上眼,过往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
申城公寓里,她和吴衡之间越来越长的沉默。他发来的消息,常常隔很久才收到她一句简短的“在忙”。视频通话时,她心不在焉地谈着学校的项目,他则更多地看着屏幕,眼神深邃,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掌舵”,只是安静地听,然后说一句“注意休息”。那种曾经让她安心的默契,不知何时起,变成了令人窒息的疏离。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末。他来申城出差,两人约在江边一家安静的咖啡馆。窗外是灰蒙蒙的江景,雨丝斜织。话题干涩地围绕着彼此的近况,像在完成某种汇报义务。长久的沉默后,吴衡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其实,你也没有非我不可。”
不是疑问,是陈述。
曾敏当时心口一刺,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有力的证据。她的生活被工作、新朋友、各种进修计划填得满满当当,吴衡的身影,似乎真的不再是她世界的唯一重心。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那沉默,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句点。
之后,便是更长的、彻底的静默。微信对话框沉到了最底端,像一艘沉入深海的船,再无音讯。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甚至享受这份不被情感束缚的自由。直到此刻,母亲病重的消息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照亮的不是自由,而是她这些年只顾扬帆远航时,身后被遗忘的港湾正如何一点点崩裂。
江城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冰冷的电子女声将曾敏从痛苦的回忆中拽回现实。她抓起简单的行李,几乎是冲下了高铁。扑面而来的,是江城熟悉的、带着冬日寒意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
医院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和一种压抑的绝望气息。走廊里挤满了戴着口罩、神色焦虑的人。曾敏一路小跑,按照父亲的指示找到肿瘤科的病房。推开那扇沉重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母亲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比照片里更加瘦削憔悴。头发因为化疗前的准备被剪得很短,露出青白的头皮,更显得脸上毫无血色。她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父亲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佝偻着背,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正笨拙地用棉签沾水,试图湿润母亲干裂的嘴唇。
“妈!爸!”曾敏的声音带着哭腔,扑到床边。
母亲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神在看清是她时,瞬间亮起微弱的光,随即又被巨大的担忧取代:“敏敏?你…你怎么回来了?这么远…工作怎么办?”她的声音嘶哑虚弱,却还在操心。
“妈!别说话了!”曾敏的眼泪决堤,紧紧握住母亲枯瘦冰凉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只剩下无力的道歉和汹涌的泪水。
父亲红着眼圈,把情况快速说了一遍。早期乳腺癌,发现得不算太晚,但母亲怕她担心,一直瞒着,自己用些偏方拖着,直到实在撑不住了才告诉父亲。结果又撞上这波疫情,医院人满为患,化疗的床位和药物都极其紧张,预约排到了半个月后。这半个月,对癌细胞来说,可能就是扩散的关键期。
“都怪我…都怪我…”父亲捶着自己的腿,声音哽咽,“要是我早点硬拉她来检查…要是我…”
“爸,不怪你。”曾敏用力抹掉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她看着母亲痛苦憔悴的脸,看着父亲的无助,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清醒,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从那个漂浮在“自我实现”云端的状态,重重地摔回了现实坚硬的地面。
她拿出手机,翻找通讯录。申城国际学校的人脉,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顾不上夜已深,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给相熟的、有医疗背景的学生家长,给曾经合作过的国际医疗中介,给一切可能帮上忙的人。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微微发抖,但逻辑清晰,语速飞快,把母亲的病情、检查报告、目前的困境解释得清清楚楚。
“张太太,我知道很冒昧…但我母亲的情况真的很紧急…对,在江城一附院肿瘤科…床位和化疗药物…任何资源信息都可以!拜托您了!”
“李总,听说您和江城卫健委那边…是,疫情期,太难了…但母亲她拖不起…谢谢!太谢谢您了!”
曾经在申城职场练就的沟通技巧、临场应变和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此刻被全部调动起来,用于争夺母亲活下去的希望。世界很大?此刻,她的世界只剩下这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和病床上那个给了她生命、此刻却脆弱不堪的女人。
等待回音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曾敏守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笨拙地学着父亲的样子给她润唇,用温水擦脸。母亲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松弛冰凉。曾敏低着头,仔细擦拭着母亲手背上因为输液留下的淤青,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母亲的手背上,她赶紧用袖子擦掉。
“妈,会好的。”她低声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一定能排上化疗。一定能。”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终于响了。一个申城家长帮忙联系到了江城这边一家私立肿瘤医院的渠道,虽然费用高昂,但可以紧急安排入院和化疗!曾敏握着电话,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道谢。挂了电话,她立刻和父亲去办理转院手续。
兵荒马乱地将母亲安顿进私立医院条件好得多的单人病房,看着护士开始给母亲做化疗前的准备,曾敏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点。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她靠在病房外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医院走廊尽头是开水间。曾敏拿着母亲惯用的保温杯,准备去接点热水。刚走到门口,脚步却猛地顿住。
开水间里,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正微微低着头,拎着一个银灰色的、边角带着细微划痕的膳魔师保温桶,专注地往热水瓶里接着热水。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却让那个保温桶的轮廓异常清晰。
是吴衡。
他似乎刚来不久,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深色的大衣肩头有未化的雪粒。他接水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专注。
曾敏僵在原地,呼吸都停滞了。她看着他,看着那个曾经装着小米南瓜粥、承载着无数回忆、也见证了求婚失败的保温桶,此刻在他手里,安静地沉浸在热气中。
吴衡似乎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关掉水龙头,缓缓转过身。隔着氤氲的水汽,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曾敏写满疲惫、震惊和未干泪痕的脸上。没有寒暄,没有质问,他拿起盖子,仔细地旋紧热水瓶,然后,朝着她走了过来。
脚步沉稳,一如当年背她下山时的坚定。
他在她面前站定,将那个温热的银灰色保温桶递到她手里。保温桶外壳温热,沉甸甸的。
“里面是小米粥,加了点红枣和山药。”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起伏,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曾敏心中所有的壁垒,“阿姨刚做完检查,需要补充体力,这个好消化。”
曾敏下意识地接过保温桶,指尖传来熟悉的温热触感。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静的、无需言语的懂得和支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巨大委屈和依赖的哽咽:
“…吴衡…”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在她通红的眼眶上停留片刻,然后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轻轻拂开了她额前被汗水和泪水黏住的碎发。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颤的安抚力量。
“别怕。”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穿透所有慌乱和绝望的笃定,“化疗的事,我托人问了几个专家,方案和副作用应对都整理好了,晚点发你邮箱。”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江城这边,我熟。”
“江城这边,我熟。”
这简短的六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曾敏强撑的堤坝。连日来的恐惧、奔波、无助、对母亲的揪心、以及深埋心底那份对吴衡的愧疚和思念,在这一刻混合着保温桶传来的温热,汹涌地冲上眼眶。
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般滚落。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像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吴衡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张开手臂,以一种包容一切的姿态,将这个哭得浑身颤抖的人,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进了怀里。
他的大衣还带着室外的寒气,胸膛却坚实而温热。曾敏的脸埋在他胸前,泪水迅速浸湿了深色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手臂收拢的力量,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支撑。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消毒水的味道,奇异地抚平了她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慌。
她在他怀里哭了很久,仿佛要把这些天的担惊受怕、这些年的漂泊疏离、还有那些深藏心底不敢触碰的悔恨,都随着眼泪倾泻出来。吴衡只是沉默地抱着她,宽厚的手掌一下下、极其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孩。
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江城的冬雪无声地飘落。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病房里母亲的安危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但此刻,在这个带着寒气却无比温暖的怀抱里,曾敏那颗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心,终于找到了一块可以暂时停靠的礁石。
她哭得精疲力竭,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不好意思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尖通红。
吴衡松开手臂,低头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眉头微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动作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谢谢…”曾敏接过纸巾,胡乱擦着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看向手里那个依旧温热的保温桶,“还有这个…谢谢你。”
“嗯。”吴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身后紧闭的病房门,“阿姨情况怎么样?”
曾敏把转院和安排上化疗的情况简单说了,语气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多亏了申城那边一个家长帮忙联系的渠道,不然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吴衡安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才开口,声音低沉:“疫情期,医疗资源挤兑太厉害。公立医院那边,我认识一个副院长,明天我再去问问,看能不能在方案和后续治疗上,再争取点支持。”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曾敏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静的、仿佛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笃定,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依赖。曾经在申城,她以为这种依赖是束缚,是阻碍她飞向广阔天地的绳索。如今在母亲病榻前,在冰冷的医院走廊里,这依赖却成了支撑她站立不倒的脊梁。
“吴衡…”她轻声唤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保温桶的提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我打算留在江城了。”她鼓起勇气说出这个决定,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吴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惊讶,没有追问,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似乎在等她自己说出缘由。
“我妈需要人照顾。我爸年纪也大了,一个人扛不住。”曾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理智,但眼底的挣扎和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对广阔世界的留恋,依旧清晰可见,“而且…这次的事,真的吓到我了。我不能再飞那么远,把担子都丢给他们。”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释然,“申城那边…我会辞职。”
走廊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雪花落下的簌簌声。
吴衡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份被迫成长的决绝,看着她眉宇间尚未散尽的、对曾经选择的眷恋与不甘。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骨子里那份对自由的向往,了解她当初拒绝戒指时眼里的光芒。这个决定对她而言,无异于亲手折断了刚刚长硬的翅膀。
他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留下”,也没有对“辞职”发表意见。他只是伸出手,不是去碰她,而是轻轻覆在了她紧紧攥着保温桶提手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大,掌心温热,带着薄茧,稳稳地包裹住她冰凉而微颤的手指。
“江城,”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带着泪痕和疲惫的眼睛,像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不仅有山也有海。”
曾敏猛地一怔,愕然抬眼看他。
吴衡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几不可察,却像投入冰湖的阳光,瞬间融化了她眼底的冰封。他握着她的手,连同那个温热的保温桶一起,稳稳地托住,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稳力量:
“船靠了岸,”
“锚,也可以再次起航。”
“只是这一次,”他顿了顿,目光温柔地包裹着她,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了然和包容,“掌舵的,或许可以是两个人。”
窗外,江城的雪,无声地覆盖了大地,一片洁白。
保温桶里的粥,依旧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