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劝诫

定陶

营火熊熊燃烧,被帐外的狂风吹得剧烈摇曳,火星四溅,将士卒晃动的影子投射在潮湿而厚重的帐壁上。

角堆积的箭矢被狂风吹得哗啦作响,惊醒了蜷在阴影里打盹的士卒。

老兵卒见怪不怪,踹了一脚惊醒的新卒,复而缩回潮湿的草垛休息。

楚军大帐之内,浓烈的酒气几乎令人窒息。

龙且身形魁梧,脚步带着醉意却依旧沉稳,手里拎着一个粗陶酒坛,“哐当”一声撞开挡路的矮脚案几,案上酒食洒落。

灯油在凹陷处积成琥珀色的小潭,跳动的火苗映得忽明忽暗。

颊有道新结的暗红血痂随着说话扯动,像条蜈蚣在虬结的肌肉上,护腕上,更有几点暗红色的血渍尚未完全凝固,显得格外刺眼。

“上将军!”

龙且声音洪亮,兴奋道,

“送来的李由首级,末将亲自验过了,绝差不了!

剑痕深可见骨,自左颈利落地斜劈至右肋,定是少将军的手笔!”

龙且顿了顿,咧嘴一笑,

“末将掀开尸首面甲时,还正巧有只乌鸦啄他眼珠。

那小子如今杀贼,倒真有几分将军当年的风采了!”

“好!”

项梁猛地一拍大腿,酒爵被他高高举起,醇厚的酒液在火光下晃动。

“来人,给龙将军换大觥!”

项梁猛然拍向身侧侍从的后背,惊得侍从差点打翻盛着炙鹿肉的漆盘。

项梁环视帐内一张张兴奋激动的脸庞,朗声笑道:

“诸君!

今日雍丘传来捷报,

刘季、项羽已然阵斩了李由!

此獠一死,可见秦军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今日,咱们就以这楚地烈酒壮士气,一鼓作气,破了这定陶城!

破城之后,再挥师西入咸阳,除掉那该死的暴秦!”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今日必破定陶,以应少将军声势!”

营下将士听到雍丘捷报,早已按捺不住,此刻更是兴高采烈,纷纷举起武器或酒碗喝彩起来,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

帐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酒杯碰撞声,粗犷的笑声此起彼伏。

唯独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老令尹宋义默默地攥紧了宽大的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宋义眼神凝重,盯着帐外如同银河倾泻的瓢泼大雨,雨点砸在帐篷上的声音密集如鼓。

项梁带着浓重鼻音、醉醺醺的喊声隔着喧嚣传来:

“宋公!

怎的一个人闷声独饮?莫不是嫌弃我的酒不够醇香?”

“武信君说笑了。”

宋义缓缓起身,动作从容不迫。

“只是想起定陶战事,心中略有担忧罢了。”

宋义声音平静,与周围的狂热形成鲜明对比。

“哼,老朽气!”

项梁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发出“砰”的巨响,案几上的竹简都跳了起来。

项梁放声大笑,笑声粗野而张扬,惊得旁边的侍从手一抖,险些打翻正要添酒的酒壶。

“章邯那厮龟缩定陶,如同待宰羔羊!

关中腹地空虚无备,正是我军长驱直入的大好时机!

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武信君当真决意要攻定陶?”

宋义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按住摊在另一张桌案上的地图一角。

地图边缘已经卷曲,帐篷缝隙漏下的雨水恰好滴落,在绘制着城郭河流的墨迹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水渍。

项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峰猛地一跳,眼神锐利起来:

“令尹是特意来扫我的兴么?”

“楚军已连战三月,将士疲惫,士卒的甲胄里都生了虱子,随身携带的箭囊大多已空了近半。”

宋义抬手指向帐外,风雨声中,隐约传来守营士卒聚在一起掷骰子的吆喝与嬉笑声,

“而章邯昨日刚刚得到新补充的徙役支援,兵力不减反增。

如今我军疲敝,敌军得援,强攻恐怕并非良策。”

宋义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够了!”

项梁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椅子向后刮出刺耳的声响。

“宋义!你莫非认为我不知兵?!”

项梁腰间的剑鞘狠狠磕在身前的案几边缘,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章邯纵使多了一群徙役,难道还能比得上我身经百战的楚军精兵强将?

想当年,我项氏子弟渡江北上之时,哪一次不是在绝处逢生,以少胜多?倒是你……”

项梁猛然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混着酒气的炙热呼吸几乎喷在宋义清癯的脸上,

“自打怀王遣你来做这劳什子监军,便事事掣肘,处处与我作对!”

宋义微微后仰,避开那酒气,却并未退缩,苦劝道:

“武信君息怒。

如今田荣退兵归齐之后,态度暧昧,久久不愿派兵支援我等。

我军将士多日征战,人人脸上身上多是掩不住的疲态。

敌我此消彼长,硬碰硬,恐怕难以力克章邯啊!”

项梁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冷哼一声,声音如同寒铁摩擦:

“既然令尹如此挂念齐国,如此清楚田荣不愿派兵与我等,那不如就替本帅走一趟临淄,亲自去说服田荣出兵相助。”

项梁拔出佩剑,剑刃出鞘半寸,帐内火光映照下,闪过一道慑人的寒芒:

“令尹,你今日的话,实在有点多了。”

项梁眼神冰冷地扫过宋义,不再给他辩驳的机会,“来人!送令尹前去休息!传令下去,明天一早,令尹即日启程去齐!”

项梁猛地转身,背对宋义,下令道,语气斩钉截铁,再无商量的余地,

“你就在齐国,安安稳稳地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帐内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也为之一滞,只剩下风雨拍打帐篷的声音。

项梁已破章邯于东阿,引兵西,北至定陶,再破秦军。

项羽、沛公及逸与秦军战于雍丘,大破之,斩事由。

梁益轻秦。

宋义谏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臣为君畏之!”

项梁弗听。

乃使宋义使于齐。

后秦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

——《史记·项羽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