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松影低语叩柴扉

腊月廿三的雪粒子簌簌砸在竹笠上，樵夫阿诚跺着脚推开半朽的山门。禅院廊下的铜铃早冻成了冰坨子，老僧明觉正用木勺舀起雪水，往廊檐下垂着的冰棱浇。

“师父！“阿诚解下背上的枯枝堆在灶房门口，胡茬结着冰渣，“昨日刘铁匠家娘子跟货郎跑了，他抡着铁锤追出三里地，最后却在渡口把锤子沉了河。“

明觉将冻红的双手拢进僧袍，青玉色的冰棱被温水浇出蜂窝似的孔洞。“来，尝尝新渍的梅子。“他从陶瓮里夹出颗裹着紫苏的腌梅，“记得后山断崖那株野梅么？“

阿诚哈着白气搓手，看老僧用雪水煮开陈年普洱。茶汤在粗陶碗里泛起琥珀光，混着腌梅的酸涩在舌尖炸开。

“五年前有个药商，非说这梅子做不成话梅。“明觉拨弄炭盆里的榉木柴，爆出几点火星，“他雇人砍了半山坡的梅树改种茱萸，结果去年霜冻...“老僧从经案下摸出个布包，抖落出干瘪的茱萸果，“他的商队被困在暴雪里，靠嚼这些辣籽熬了七天七夜。“

禅房梁柱突然传来笃笃声，原是冻僵的啄木鸟在啄食虫卵。阿诚望着窗棂上的冰花，想起今晨在溪边看见的奇景——整条溪流冻成琉璃，底下的游鱼保持着摆尾的姿势。

“前街棺材铺的老张头，“阿诚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明，“今早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家后院桃树下，手里还攥着二十年前的婚书。“

明觉用火钳在炭灰里画出太极纹：“可记得东禅寺那尊断臂观音？“见樵夫摇头，老僧从佛龛后取出半截檀木手臂，“当年暴民砸庙时，小沙弥把这断臂藏在井里。后来井枯了，却在裂缝里长出朵血灵芝。“

檐角的冰坨子突然断裂，砸在石阶上碎成晶亮的星子。阿诚摸到僧袍下露出半截的旧书，抽出来竟是本《牡丹亭》，扉页写着娟秀小楷：“赠玉郎庚辰年上巳“。

“三十八年前元宵灯会，“明觉忽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有个举子醉酒跌进护城河，被巡夜的更夫救起时，怀里还紧抱着盏兔儿灯。“老僧从经卷堆里抽出幅泛黄画轴，展开是幅未完成的仕女图，“救他的人后来成了他岳父。“

炭盆爆出个响亮的火花，惊醒了梁间打盹的麻雀。阿诚瞥见师父腕上有道淡褐疤痕，形如新月。

“西村赵寡妇...“樵夫搓着皲裂的手掌，“把亡夫的铠甲熔了打农具，昨日翻地时却挖出个青铜酒樽。“

明觉往茶汤里撒了撮盐：“可知寺里那口梵钟的来历？“他引着阿诚走到庭院，指着钟身上模糊的铭文，“前朝将军战败后熔了十八柄佩剑铸的钟，每次撞钟都能听出剑鸣。“

雪忽然下大了，远处松林传来枝桠折断的脆响。阿诚想起今晨在崖边见到的孤狼，它对着冰封的峡谷长嚎，回声在群山间撞成碎片。

“师父，为何放下比拿起更难？“

老僧从雪地里拾起片完整的松针，叶尖还凝着冰晶：“二十年前有盐商在暴风雪中迷路，把最后半袋盐撒在雪地做标记。“他引阿诚走到斋堂后的菜圃，指着垄间白霜，“后来这片地种出的萝卜，自带三分咸鲜。“

暮鼓响起时，灶房的蒸笼腾起白雾。阿诚掀开盖子，发现师父蒸的杂粮馍里嵌着冻柿块，咬开是溏心般的蜜浆。这让他想起去年在雷击木的焦痕里，找到的琥珀色松脂。

“城南胭脂铺的春娘...“阿诚舔着指尖的柿浆，“今早用全部积蓄赎了个痨病戏子，现在两人睡在马厩里。“

明觉从佛前供盘取了枚干瘪的橙子，指甲在表皮划出梵文：“这橙子供了三年，前日却被老鼠啃出个'卍'字。“他掰开橙子，霉变的果肉间蜷着只僵死的金龟子，“你可知后殿那尊褪色的金漆佛像，当年是用妓女捐的簪子镀的？“

夜风卷着雪粒灌进禅房，吹灭了半盏油灯。阿诚正要起身关窗，忽见师父从蒲团下抽出半截断箭，箭镞上锈迹斑斑。

“这是当年契丹人射进山门的箭，“老僧用箭杆拨弄炭火，“住持将它插在菩提树下，十年后树身竟裹着箭长成了天龙形。“

梆子声从山下传来时，雪地上已积了半尺厚。阿诚踩着来时的脚印下山，发现自己的足迹被新雪覆盖，却在某个转弯处，看见头小鹿踩着他的脚印走向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