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蝉鸣深处见灵台

山寺檐角的铜铃在暑气里摇晃，知了叫声像丝线般缠绕着禅房外的梧桐树。小沙弥明觉跪坐在竹席上，僧袍后背洇出深色汗渍，蒲扇带起的风裹着香炉青烟，却吹不散眉间褶皱。

“师父，这苦夏当真难熬。“少年扯着领口，窗棂漏下的光斑落在他发红的耳尖，“晨起背经时露水未干便觉燥热，此刻蝉鸣聒噪得人心慌，偏生禅房连半片树荫都遮不得。“

老禅师手中的菩提子忽然停在第二十七颗，抬眼时惊起案头停驻的碧色蜻蜓。“且随老衲往莲池走走。“他拄着九节竹杖起身，枯瘦手指拂过门边垂落的忍冬藤，“你听这蝉声，可像古寺晨钟？“

二

莲叶铺满的池水蒸腾着雾气，石灯笼上的青苔被晒得卷了边。明觉盯着水面被热浪扭曲的倒影，忽见师父将竹杖探入水中，涟漪荡碎了满池蝉鸣。

“当年玄奘大师过火焰山，沙砾能烙熟面饼。“老禅师指尖拈着片半枯的梧桐叶，“可他见大漠孤烟直，却说'此心清凉处，便是菩提境'。你道这酷暑是劫是缘？“

少年望着叶片脉络在阳光下透出金线，远处松涛声混着蝉鸣涌来：“弟子愚钝，只觉蝉声恼人。“

“且看那梧桐高枝。“竹杖指向云端，绿叶间隐约见蝉翼颤动，“它饮风餐露十七载，破土见光却只得一夏光阴。你嫌它聒噪，可知这声声皆是向死而歌？“

三

日影西斜时，师徒行至后山断崖。热风卷着草籽掠过袈裟，明觉望着远处层叠的青色山峦，忽然红了眼眶：“师父，我就像困在这蒸笼里的蝼蚁。早课时想着斋饭，诵经时念着阴凉，这般心性如何见得了菩提？“

老禅师捡起块被晒得发烫的卵石，忽然掷向崖底深潭。水面破碎的瞬间，惊起十丈高的清凉：“你且细看这潭中月。“

少年探头，见水面晃着两轮残月：“天上月是真，水中月是幻。“

“当年永嘉禅师渡江，见千江有水千江月。“老禅师掬起半掌潭水，月影在他掌心摇晃，“你说这水月虚幻，可它夜夜渡尽迷航人。你困于方寸暑热，却不见心中自有清凉月。“

四

暮鼓响起时，暴雨骤然而至。明觉抱着经卷往禅房疾走，忽见师父立在暴雨中仰面而立。银白雨线穿透梧桐叶，在老僧肩头溅起细碎水花。

“师父快避雨！“

“你看这急雨。“老禅师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打在荷叶上是玉珠跳盘，落在青石便成烟尘，浇在泥土里却是万千种子的生机。同一场雨，因缘不同便显百相，你此刻的焦灼，何尝不是另一种甘露？“

少年怔在檐下，见雨水顺着师父的白须汇成溪流，忽然想起晨课时读过的《碧岩录》——“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五

夜雨初歇，禅院满地梧桐叶泛着水光。明觉添灯时，见师父正在蒲团上打坐，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应无所住“的匾额上。

“今日你说困于荒野。“老禅师忽然开口，声音像浸过山泉的玉石，“可知这荒野不在天地，而在方寸？当年达摩面壁九载，石室方丈即是灵山。你嫌蝉鸣刺耳时，可曾听见自己心跳？“

少年手中的灯花“啪“地爆开，惊觉后背冷汗已干：“师父是说...蝉声即是心声？“

“你听——“窗外传来零落蝉鸣，混着檐角滴水声，“那梧桐枝桠间，可有半分迟疑？它知秋霜将至，却把碧绿疯长到云端。这般不管不顾，倒比多少参禅人更近佛性。“

六

晨钟撞破残夜时，明觉在灶间添柴。柴火爆裂声里，他忽然对着跃动的火苗微笑——原来昨日种种煎熬，不过是心火太旺。

“早斋备些苦瓜。“老禅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落了少年手中火钳，“暑气最盛时，正是降火良机。“

少年转头，见师父拄着竹杖立在晨光里，袈裟上沾着新摘的梧桐叶：“师父，昨夜我梦见自己化成蝉，抱着梧桐枝唱了整夏的歌。“

老禅师用竹杖轻点灶台，震落簌簌香灰：“且看这香灰——热时是枷锁，冷后成尘埃，投入火中又化光明。你道是荒野困你，却不知每一步都是如来脚印。“

七

午后的禅院静得能听见阳光流淌，明觉跪坐在昨日焦躁的位置，蝉鸣依旧，袈裟却不再黏着后背。他忽然明白师父为何总在酷暑穿三重袈裟——原是用来炼心的炉火。

“今日不热了？“老禅师将凉透的茶汤倒入石臼，惊走觅食的麻雀。

“热还是热的。“少年望着茶汤在青石上洇开的痕迹，“只是忽然懂了永明延寿禅师的话——'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池水'。“

竹杖点地声惊起满院蝉鸣，老禅师的笑声混在声浪里：“且去把《信心铭》再抄十遍。记住，不是用笔墨，是用这蝉声当墨，心跳作纸。“

少年合十行礼，见梧桐新叶正在焦枯处抽出嫩芽。蝉声依旧悠长，此刻却像诵经声般庄严。他终于懂得：原来所有困住他的荒野，都是通往灵山的云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