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拾贰篇:哑巴
陈默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在殡仪馆当了七年入殓师,他早已习惯与沉默为伴。真正的沉默不是无声,而是无法发声——他是个天生的哑巴。声音于他,是遥远记忆里模糊的碎片,是喉咙深处永无回响的空洞。他靠手语、纸笔和一双观察入微的眼睛活着,在生与死的交界处,为亡者整理最后的仪容,也为生者保留一点虚假的体面。
市郊的“安宁”殡仪馆,夜班向来清冷。惨白的日光灯管在走廊里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午夜刚过,运尸车沉重的轱辘声碾碎了寂静,送来一具新客——老张头。
老张头是这片城乡结合部的“名人”,一个孤僻、酗酒、据说早年跑江湖耍把式的怪老头。他的死状透着蹊跷:仰面朝天,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天花板。最诡异的是他的喉咙,脖颈处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紫黑色,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死死扼住过。陈默皱了皱眉,这种死法,不像自然,也不像寻常的谋杀。
他推着冰冷的金属床进入停尸房,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这里是他熟悉的领域,绝对的寂静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安心。他戴上橡胶手套,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准备工作有条不紊:检查尸表,登记信息。当他翻开老张头僵硬的眼皮时,那凝固的、极度惊恐的眼神让他心头一凛。
陈默的目光落在老张头大张的嘴巴里。借着惨白的灯光,他似乎看到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不是唾液,更像是一小块金属。职业的谨慎让他没有立刻动手。他拿起细长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淡淡腐臭和劣质酒精气味的喉腔。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镊子夹住了异物。他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一点点往外拖拽。那东西似乎被粘稠的分泌物或干涸的血块黏住了,阻力不小。随着他的动作,一个沾满暗红污迹、火柴盒大小的黑色金属物体被缓缓拉了出来。
是一个老式的微型磁带录音机。非常旧,黑色塑料外壳磨损得厉害,金属按键上带着锈迹。它的一端连着一段同样污秽的细电线,电线尽头是一个同样沾满污垢的、黄豆大小的微型喇叭。整个装置,像是被人生生塞进了老张头的喉咙深处。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为什么?谁干的?录音机里有什么?他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莫名的恐惧,将录音机放在不锈钢操作台上,拿起消毒棉球仔细擦拭。当表面的污垢被清除,他看到了录音机侧面一个微小的、几乎被磨平的红色圆形按钮——录音键。旁边还有一个很小的拨动开关,标识着“播放/停止”。
寂静的停尸房里,只剩下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好奇心,或者说一种被死亡气息浸润多年后滋生的、对真相的执着,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鬼使神差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拨动了那个小小的开关。
“沙沙……沙沙……”
机器内部传来磁带转动时特有的、单调的底噪声。几秒钟后,声音变了。
“呜……呜呜……”
是一个女人极度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声音非常近,仿佛就在耳边,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无法承受的痛苦,像被捂住了嘴,又像是喉咙被割开后的漏风声。呜咽声中夹杂着指甲在粗糙表面疯狂抓挠的“嚓嚓”声,尖锐刺耳,一下下刮在陈默的耳膜上,也刮在他的心上。
陈默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金属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惊心。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这不是普通的哭泣,这是濒死的绝望,是灵魂被撕裂时发出的悲鸣!他下意识地想去关掉录音机,手指却僵在半空。
呜咽声突然停了。
接着,响起另一种声音。
“咯吱……咯吱……咯吱……”
一种缓慢、粘稠、令人牙酸的咀嚼声。不是啃食骨头,更像是……在咀嚼一块充满韧性的软骨?或者……湿透的皮革?声音被清晰地放大,通过那个微型喇叭,充满了整个停尸房。每一声“咯吱”都伴随着液体被挤压、吞咽的“咕噜”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肠胃翻搅。
陈默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但这录音机里传出的声响,却像锥子一样,直接凿进了他的大脑深处。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开始发紧,仿佛有冰冷的金属异物感在蔓延。
就在这时,“咯吱”声也戛然而止。录音机里传来一阵意义不明的、含混的低语,像是喉咙里塞满了东西,又像是某种非人的喉音。然后,是“咔哒”一声轻响——磁带走到了尽头。
绝对的死寂重新降临。但陈默的耳中,那呜咽声、抓挠声、咀嚼声、诡异的低语声……却如同跗骨之蛆,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循环、回荡、叠加!他捂住耳朵,疯狂摇头,试图驱散这些恐怖的幻听,但毫无作用。那些声音仿佛在他失聪的听觉神经里找到了新的通道,更加清晰、更加顽固地盘踞不去!
他猛地抓起那个冰冷的录音机,像抓住一块烧红的烙铁,只想把它远远扔掉!就在这时,停尸房外长长的走廊里,突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拖沓感。由远及近。
陈默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无声地、僵硬地转过头,望向那扇紧闭的、磨砂玻璃的门。惨白的光线下,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影轮廓,正停在门外。人影的头部,似乎……异常地低垂着。
脚步声停了。门外的人影一动不动。
冷汗顺着陈默的额角滑落。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想喊,喉咙却只能发出无声的痉挛。他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吱呀——”
沉重的停尸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腥味、腐烂水草味和……血腥味的阴冷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清了!
门外站着的,赫然就是老张头!他穿着下葬时的寿衣,湿漉漉地贴在干瘪的身体上,不断往下滴着浑浊的水。他的头以一种人类不可能的角度低垂着,下巴几乎贴在胸口。最恐怖的是他的脸——皮肤泡得惨白发胀,眼睛是两个空洞的窟窿,而他的嘴巴……
他的嘴巴,像在停尸台上时一样,大张着!但此刻,那黑洞洞的喉咙深处,没有了录音机,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沾满污垢的、黄豆大小的微型喇叭!喇叭像一颗毒瘤,镶嵌在他的喉管里,正对着陈默的方向!
“咯吱……咯吱……咯吱……”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从录音机里,而是直接从老张头大张的、镶嵌着喇叭的嘴里传了出来!清晰、响亮、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质感!伴随着咀嚼声,还有液体滴落在地上的“啪嗒”声。
“老张头”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那两个空洞的眼窟窿,“望”向了陈默的方向。一股冰冷刺骨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将陈默淹没!
逃!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陈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手中的录音机狠狠砸向那个恐怖的“尸体”,同时转身撞开停尸房另一侧通往火化操作间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哐当!”身后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以及一声愤怒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那嘶吼声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而是直接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响!伴随着嘶吼的,是更加疯狂、更加贪婪的咀嚼声!
火化操作间比停尸房更加空旷,更加冰冷。巨大的焚尸炉像沉默的钢铁巨兽蹲伏在黑暗中。陈默踉跄着躲到一具空着的运尸车后面,蜷缩起身体,拼命压制着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爆裂的头痛。那些声音——呜咽、抓挠、咀嚼、嘶吼——在他脑中交织、放大、旋转,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动他的脑髓!
“啪嗒……啪嗒……”
湿漉漉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然后,门把手被缓缓扭动的声音传来。
陈默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陷进脸颊的肉里,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他透过运尸车轮子的缝隙,看到一双泡得发白肿胀、沾满泥泞的赤脚,缓缓地挪进了操作间。
那双脚停在了门口附近。接着,是令人心悸的沉默。只有水滴落地的声音,和那无处不在的、越来越响的咀嚼声在陈默脑中轰鸣。
突然,那双脚开始移动!不是漫无目的,而是径直朝着他藏身的运尸车方向走来!一步,一步,带着水渍的拖沓声,越来越近!
陈默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绝望地环顾四周。焚尸炉!只有那里!他记得炉膛后面有一个狭窄的维修通道!
就在那双脚即将绕过运尸车的瞬间,陈默猛地从车后窜出,用尽全身力气扑向焚尸炉后方!他的动作带倒了旁边架子上的几个玻璃罐,“哗啦”一声脆响,福尔马林溶液和浸泡的器官标本洒了一地!
“嗬——!”
身后响起一声非人的咆哮!陈默根本不敢回头,连滚带爬地钻进炉膛后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布满油污和灰尘的狭窄通道!
通道里漆黑一片,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机油味。陈默蜷缩在最深处,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翻找东西的碰撞声。老张头(或者说那个东西)似乎被满地的狼藉暂时阻碍了。
但陈默脑中的声音并未停止。咀嚼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体,他甚至能“听”出牙齿撕扯筋膜、咬碎软骨的细微声响!更可怕的是,他感觉到自己左边的耳朵里,开始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轻微的麻痒,伴随着一种……湿漉漉的吮吸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贴在他的耳膜上!
他惊恐地伸手去摸左耳,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粘腻!借着通道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自己手指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血液!
“咯吱…咯吱…”咀嚼声在他耳道里骤然放大!伴随着一种黏腻的、如同水蛭吸附般的蠕动感!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深入,仿佛那咀嚼的东西,就在他的耳朵深处,啃噬着他的听小骨!
极度的恐惧和剧痛瞬间淹没了陈默!他发出一声无声的凄厉嘶吼,身体因剧痛和恐惧而剧烈抽搐!他猛地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用来处理特殊遗容的小型尖头手术剪!没有半分犹豫,在求生本能和疯狂的驱使下,他将冰冷的剪刀尖端,狠狠地、决绝地刺进了自己剧痛难忍的左耳!
“噗嗤——”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破裂感和灼热液体喷涌的感觉。剧痛达到了顶峰,随即是短暂的麻木。
世界,瞬间安静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安静,而是他脑海中那如同地狱交响乐般的恐怖声音——呜咽、抓挠、咀嚼、嘶吼——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闷的、无边无际的“嗡嗡”声。
陈默瘫软在地,剪刀还插在耳朵里,鲜血顺着脖颈汩汩流下,染红了工作服。他大口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耳朵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外面似乎也没有了动静。
结束了?那东西……走了?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点一点地从狭窄的通道里爬了出来。火化操作间里一片狼藉,福尔马林和碎玻璃满地都是,但老张头的尸体……不见了。只有地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一直延伸向门口。
陈默捂着流血不止的左耳,踉跄地走到门口。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灯光和消毒水的味道。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巨大的疲惫和疼痛几乎让他昏厥。他颤抖着掏出手机,想拨通值班室的电话求救。
就在他费力地按动按键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不远处地面上的一样东西。
是那个老式的微型录音机。被他砸出去后,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黑色的外壳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光。磁带仓盖摔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比之前更冰冷、更绝望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挣扎着爬过去,捡起那个录音机。
录音键旁边,那个小小的红色圆形按钮……上面沾着一点新鲜的、暗红色的……血迹。是他耳朵里喷出来的血吗?
他下意识地伸出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颤抖着,碰了一下那个红色的录音按钮。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陈默此刻死寂的世界里却如同惊雷般的按键声响起。
紧接着,那个黄豆大小的微型喇叭里,传出了一段全新的、刚刚录制的声音:
那是他刚才在通道里,因为剧痛和恐惧发出的、无声的、喉咙痉挛挤压空气的“嗬嗬”声。
紧接着,是剪刀刺入皮肉的那一声“噗嗤”。
再然后……是骨头被锐器刺穿、搅动时发出的……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咯吱”声。
这声音,如此熟悉。和他之前听到的、在老张头喉咙里播放的咀嚼声,如出一辙。
录音机还在继续播放。在“咯吱”声之后,响起了新的声音——一种细微的、满足的、如同婴儿吮吸乳汁般的……“啧啧”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刚刚采集到的“美味”。
陈默如遭雷击,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录音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喇叭朝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啧啧”吮吸声,还在持续不断地、清晰地传出来,在这死寂的殡仪馆走廊里幽幽回荡。
他惊恐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流血不止的左耳。那剧烈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但一种全新的、难以言喻的冰冷异物感,正从耳道深处传来。那感觉……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金属触点,正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着他暴露的、敏感的伤口内部。
寂静,不再是他的避难所,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而那个“东西”,它从未离开。它只是……换了一个更舒适、更隐蔽、也更贪婪的……“进食”的地方。
“沙沙……沙沙……”录音机里,磁带空转的底噪声再次响起,像一个永不满足的胃袋在蠕动。
陈默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鲜血浸透了半边肩膀。他张着嘴,像老张头一样,无声地对着惨白的天花板,发出绝望的呐喊。这一次,他连自己喉咙里的“嗬嗬”声,也听不到了。
他彻底坠入了永恒的、被咀嚼声包围的寂静深渊。
几天后,陈默被送进医院。他的左耳彻底失聪,伤口感染严重。医生在他的耳道深处清创时,发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类似金属碎屑的黑色微粒,以及一些……无法辨认的、高度钙化的微小骨渣,似乎不属于人体常见的骨骼结构。
他变得极度敏感易怒,尤其恐惧任何靠近他左耳的动作或声音(即使他听不见)。他总是不自觉地用右手死死捂住左耳,眼神空洞而惊恐。
出院那天,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医生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诊断结论和后续注意事项。陈默麻木地接过纸条,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
最后一行,医生额外补充了一句:
“陈先生,请务必定期复查听力。虽然左耳已无恢复可能,但右耳……也要密切留意。”
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右耳”两个字上。
就在这一刻,他那寂静无声的右耳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细微、极其轻微的……麻痒感。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刚刚……苏醒。
纸条无声地飘落在地。陈默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双耳,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无声的、绝望至极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