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元明嘉话说得多难听,一直蹲着的少女都垂着头不说话,没有半分反应。
唯独听到她那句十八年太长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时,元舒意指尖微动,差点打翻手边一盏热茶。
确实。
如果她没有走丢,那她的父母就不会因为寻她心切才在路上出了车祸,双双亡故。
那她也可以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资源,有家族底气,不用活的小心翼翼,一生顺风顺水,兴许她也会养成娇纵灿烂的性子……
但她没有。
所以一朝间过了这么好的日子,她私心不想再穷困潦倒下去了。
元舒意深知,在元家除了爷爷她没一人能仰仗,倘若爷爷不在了,她的荣华富贵也就到了头,也正因此她非但不排斥老爷子帮她安排姻缘,反而心底更焦虑。
要是能嫁给戚砚承……即使过不下去了再离婚,她都能分到一笔不菲的财产,要是能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下去,那她更是半生无忧。
“我跟你说话呢!你是聋了吗还是故意装没听见?!”元明嘉见她半天没理会她,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我记下了,那妹妹现在说完了吗?”元舒意端着茶盘站起身,神色淡然又疏离,“如果说完的话,麻烦让让?”
元明嘉气得咬牙切齿,脸都歪了。
感觉自己像一拳砸在棉花上似的!
这女人脸皮可真够厚的,都被指着鼻子骂了,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知道该说她心机深沉还是足够能忍!
元明嘉忿恨地喘了好几口气,才憋住动手扇人的欲望。
反正羞辱的话她也说尽了,有爷爷给撑腰,她就是再不满也不能太过分难为元舒意。
纵使再不甘心,元明嘉也只得怨毒地瞪了一眼,咬牙侧身让路。
元舒意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笑意,从她面前的小道走过。
“啊!好烫!”
蓦然,女人惊呼一声,紧接着一堆瓷器触底碎裂的声音响起,尖锐又刺耳,提醒着她这几秒钟的功夫里发生的一切。
毫无防备,元明嘉瞪大双眼怔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元舒意整个人摔倒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身,整个手背被烫的通红。
事情发生的实在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全程傻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嗡鸣作响。
过了良久,宕机的大脑才缓过来,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就是,该死的!她竟然被元舒意这贱人算计了!
元舒意半跪在地上,慌乱又匆忙地收拾地上的残骸,一边收拾一边紧急向元明嘉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明嘉妹妹,我不是故意的,你没受伤吧?都怪我笨手笨脚,我没拿稳……”
比起元明嘉,其实元舒意才是最狼狈的,茶水洒了一身,额头上还有被她砸出来的红印,手指更是由于太慌张被锋利的瓷器碎片划破,不断往外渗着血。
看她这副柔弱的模样,有一瞬间元明嘉甚至都开始想是不是真是她不小心绊倒了这女人。
意外陡然发生,让人想忽视都难,在大厅打扫的两位佣人从元明嘉发火起就无声躲在暗处,生怕被波及,可如今都动手了,她们再躲下去恐怕明天就得把工作丢了。
“大小姐您没事吧?”年纪稍大的那位急忙上前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另一位则早就跑去二楼书房找元家老爷子。
元舒意摆摆手,安抚地轻轻扯出一抹笑,“我没事的,”她顿了顿,目光关切地看向元明嘉,“是我不好,妹妹你没有被烫到吧?”
她皮肤本就白皙,如今受了惊吓,脸色更是苍白脆弱,再加上身形本就娇小羸弱,被保姆搀扶着站着,仿佛受尽了欺负。
元崇景被搀扶着从楼上下来,落入眼底的就是长孙女的这副模样,顿时冷了脸。
“我根本就没有碰到你!你别想碰瓷我!明明是你自己没端稳,我不怪你溅我一身污渍就已经很给你脸了,你少在这儿装模作样!这儿就咱俩,你装可怜扮无辜给谁看!”
元明嘉气上心头,她真是小看这个女人了!
还以为一直装哑巴是她逆来顺受,搞了半天原来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谁教你敢这么跟你姐姐说话的!”元崇景用拐杖使劲锤了下地,“元家的规矩都被狗吃了吗!”
元明嘉心下一沉,白着脸猛地转身回头,语气有些结巴:“爷爷……您怎么过来了。”
她朝搀扶着老爷子的佣人脸上扫了一圈,顿时明白了缘由,狠狠剜了那人一眼,这才急忙跑到老爷子身边撒娇,“爷爷,我从小就养在您身边,您最清楚我的,我真的没有欺负她。明明是元舒意她自己摔倒,她还想嫁祸我,心真是够脏的!”
“爷爷,对不起,您别怪表妹,都是我不好。”元舒意眼眶含泪,一副无措地模样,“妹妹对不起,你的衣服我一定会赔你的,你千万别我的气,只要你没有被烫伤就好。”
刚刚有元明嘉身影挡着,如今人跑开后,元崇景才看清她狼狈的模样,米白色的裙子几乎半边都湿透,手背上那片红落在眼触目惊心。
元崇景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倒吸一口气,“怎么还伤了额头?”老爷子不傻,脸色猛地沉了下去,目光如刀瞪向元明嘉,“混帐东西!你是不是对姐姐动手了?!我就是平时太宠你了,才把你惯坏了!我还在这儿你就敢对你姐姐动手,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到底还做过多少欺负她的事!”
“爷爷不是的……您误会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您别怪明嘉,明嘉她是无辜的。您要骂就骂我吧,是我笨手笨脚做不好事情。”元明嘉刚想开口反驳,却被元舒意抢先,说话间眼眶含泪,楚楚可怜,“爷爷,戚先生还在楼上书房呢,这是咱们家事,您别惊动了外人,对明嘉的声誉不好的。”
闻言,元崇景心头又酸涩又心疼。
分明她自己是被欺负的那个,话里话外却都还是替旁人说话。
他家小意懂事的过分,自己狼狈不堪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担心元明嘉的名声……
元崇景皱紧眉头,上位者威严尽显,“我是老了,不是老糊涂了!元明嘉,你敢说发生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这半个月来,元家其他人都是什么态度他心底最清楚,正因为心里门清才越发觉得委屈了舒意。
老爷子心底越替元舒意委屈,对元明嘉的所作所为就更生气。
他挣脱出元明嘉抱住的胳膊,“我看你是从小到大被老二夫妻俩宠坏了!都开始无法无天了是吧?!老头子我还没死呢,就敢在老宅耍你的小姐威风。”
元明嘉从未见过老爷子这么冷漠无情的模样,委屈涌上心头,撇撇嘴泪就落下来。
“你不说实话,好!”元崇景视线在两个佣人身上划过一圈,“那你们说!把刚刚都看见了什么一五一十跟我说清楚!”
“老先生!其实我们也没看清,当时明嘉小姐突然从外面冲过来,拿抱枕朝大小姐砸过去,指着舒意小姐就……就开始说一些难听的话,我们这些人,人微言轻的,也不好管主人家的事,就、就一直躲在角落。明嘉小姐或许、或许不是故意的吧。”
佣人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脑子里早就一团空白,支支吾吾地将情况说明。
他们说得模棱两可,却无疑是坐实了元明嘉的罪名。
元舒意摔倒时,他们确实没看清,但二人的性子和平日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情况明显是明嘉小姐气不过,不放过机会想找人麻烦,要不然总不能是舒意小姐自己绊自己,故意摔倒的吧……
大小姐一看就不像这种人!
两人面面相觑,眼底尽是笃定,显然他们二人想法一致。
“爷爷,明嘉只是性格明媚说话直爽了些,她也是为我好,您千万别怪她。”元舒意咬唇,声音轻柔替元明嘉辩解道。
她越这样说,元明嘉火气不灭反增,要不是尚有几分理智,她真想直接冲上去撕烂这贱女人的脸!
死绿茶!
装什么无辜小白花!
要不要脸!恶不恶心!
“就是你自己摔的!我根本没碰到你!肯定是你给他们不少好处,串通好了故意给我下套……”元明嘉话音未落,小腿肚上就挨了老爷子一棍。
“够了!小意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平时不找她麻烦就算好的,难道她还会主动招惹你不成!”
元崇景挥着拐杖,力度是一点没收着。
“爷爷您真的一点不相信我?!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啊!她就是个外人,您怎么能向着她!”元明嘉哭得满脸泪花,小腿处火辣辣的疼,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落在元舒意眼里肯定狼狈极了,“果然大家说的没错!您就是偏心!今天戚先生来就是为了商讨她元舒意的婚事!婚姻大事您替她筹谋,她的前程您替她筹谋,现在连这种小事您都不向着我了,那您干脆只认她一个孙女好了!”
元明嘉大哭一场,哭得元崇景脑子突突疼,“老许!你去把二小姐带给宋雅,把事情跟她好好说清楚,也让她知道自己教出个什么样的好女儿!”
“是。”许管家得了命令,走到元明嘉面前,“得罪了明嘉小姐,请您跟我走一趟吧。”
元明嘉自认为在元舒意面前丢了脸,也不想让这女人看她笑话,怨恨地怒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不甘地跟着管家离开。
当事人走了,这场闹剧也算终于结束,元舒意眼睑动了动,缓了口气。
“你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性子太软,他们谁惹你不痛快你还回去,要是骂不过就跑来跟爷爷说。爷爷不怕你告状,就怕你受欺负。”
元崇景心疼的捧起自家长孙女还止不住流血的手,示意她坐在沙发上,亲自接过急救箱为她包扎。
“爷爷,我真的没事的,有您给我撑腰,千难万险我都不怕。”
她笑容乖巧温柔,元崇景见她这般,心头的阴霾瞬时被驱散了不少,笑容慈祥地拍了拍乖孙女的头。
谁敢说她是乡下来的野丫头?!
好不容易认祖归宗,他是接她回来享福的!
可不是任人欺负的!
元崇景到底没想轻易把这篇掀过去,心底也有了新的盘算。
“爷爷,您怎么下来了,那戚先生现在独自在书房吗?”元舒意眉心狠狠一跳,心头冒出股不详的预感。
她话音刚落,鼻尖微动,她一向对气味格外敏感,只觉得从头顶传来一抹香烟与香水混合交杂的特殊味道。
元舒意下意识皱紧眉头,条件反射的抬头寻找味道源头,只此一眼她立即就看到了隐在二楼角落里静默抽烟的男人。
戚砚承!
她心脏缩紧,警铃大作。
他什么时候从书房出来的?!
又站在那儿看了多久?!
元舒意眼底惊慌失措的情绪一闪而过,但终究还是理智更多,这才使她没有瞬间从沙发上跳起来,保持着抬头的动作未动,不动声色地将人观察了一圈。
他身影修长挺拔,白衬衫的袖子随意挽起,抽烟时抬手时隐约露出健壮的手臂。
二楼是旋转楼梯设计,开放式布局,四边都是整面的无框玻璃,每个角落的承重柱处都摆放了一盆高大的绿植。
他单手插兜半倚半靠在柱子侧面,绿植将他遮挡住半边。
戚砚承站得地方灯光昏黄,再加上柱神和枝叶的遮挡,也难怪她竟然一直没发现二楼有人!
许是她眼神太过灼烈,男人在吐出个漂亮的烟圈后,单边挑了下眉,抬眸朝元舒意的方向望去。
四目相对,男人眸色深邃又淡漠凉薄,仿佛洞察一切。
元舒意脸色更加苍白,感觉浑身的血液都仿佛逆流,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刚做了亏心事,她难免不心虚。
其实别的倒没什么,元明嘉朝她动手也好,话里话外不尊重她,被戚砚承听去也无所谓。
元舒意唯独担心……
她故意摔倒嫁祸元明嘉的举动,戚砚承有没有看见。
如果真的看见了,他要是在爷爷面前拆穿她的话,她又该怎么办!
“爷爷、爷爷,我、我身体突然有些不舒服,我想先回去……”
“啧。这都快过去半小时了,您的家事还没处理好吗?”
元舒意眼眸飘忽不定,硬着头皮开口,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楼上的男人无情开口打断。
没说完的半句话,她只好抿唇咽回肚子里去。
——
重新跟着爷爷回到书房,墨香和檀香的香气扑面朝元舒意涌来,原本有些躁意的心,在此刻稍微沉稳了些。
戚砚承走在她前面,一直背对着她,元舒意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一时间难以揣摩他的心思。
佣人重新端了壶茶进来,男人拿起一只瓷杯,在她对面坐下。
元舒意余光一直跟着男人的动作移动,他忽然坐下,猝不及防,两人目光再次对上。
原本稍放松下的神经再度紧绷,手心开始冒汗,捏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指肚泛白。
啧。
就这点胆子还敢干坏事?
还以为她多有能耐呢。
谁曾想,喘口气的功夫,竟然还让他看了场元家内斗的好戏。
戚砚承到最后电话都挂了,全身心投入看楼下女人的表演。
很不巧,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望去,任何小动作都无所遁形,他就这么亲眼目睹了事情的真相,也成了元舒意的唯一观众,欣赏了她演戏的全过程。
女人泪眼汪汪,委曲求全的戏码确实令人动容,尤其是在元明嘉发疯般步步紧逼的衬托下,更显得她处境难堪,好不可怜。
行啊!他倒是小看她了,元崇景天天脑补他家乖孙女闷葫芦受欺负,实则多虑了。
这不挺有心眼儿的。
睚眦必报,记仇的很。
只可惜……有点脑子,但不是很多。
小孩子过家家的手段,实在上不了台面。
戚砚承无声一笑,从容地弹了下烟灰,也就是这个举动不知怎么惊动了楼下的女人,她惶然抬头,几秒的对视里,他却敏锐捕捉到了她的紧张不安。
这是不经常做坏事吗,被抓包了还会心虚呢。
戚砚承觉得这女人的反应实在好笑,掐灭烟头,男人忍不住摩挲着手指,心底的恶趣味忽然涌了上来。
突然想逗她玩玩。
“咳,砚承,虽说今天事发突然,但确实是元谋照顾不周,让你看了我们元家的笑话了。”
元崇景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到了这个年纪最看重的就是体面二字。
元明嘉当着戚砚承的面闹了这么一通,三分的罪过在老爷子心中也成了五分。
相衬托之下,元舒意本有五分的好,也成了十分的优秀。
“砚承你这下也算是亲眼见了,舒意就是太懂事,性格也软,在家都忍气吞声,我是真怕到了外面她受人欺负!”
“忍气吞声,受人欺负?”戚砚承冷不丁扯唇,笑得一双狐狸眼都微微眯起,歪头挑眉,睨了元舒意一眼,“确定这八个字形容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