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故转头问与刘伶,“你有什么想法?”
刘伶终于不再抱有侥幸,端正起自己苦主的身份,只道:“全凭怀安先生做主。”
陈故点了点头,轻声叹息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啊……”
他心想,凤栖是初三动身前往群玉山的,中间不知有无耽搁,凭他那性子,想来也不会如何的开门见山,而那黄皮麂子则是初五动手擒住汪润的阴神的,必然打草惊蛇,若是从那日算起,对方开始扫尾,两日还未至清湖县,只怕中间还有不少人祸。
陈故伸手,从腰间解下银钩,随手挽了个蹩脚的剑花,寒光闪烁,切下整块砖刻,将证据收于袖中。
陈故问刘伶,“你说,蠢人干了许多坏事,而其中一件东窗事发后,他是会选择直接逃之夭夭,还是会重返当场,意图知己知彼?”
刘伶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我看不透他们了。”
陈故伸手拍了拍刘伶肩膀作宽慰。
“那要不就等等?若是不能守株待兔,咱们再动身去本地阴司也不迟。”
刘伶自然没有异议。
好在是陈故管中窥豹,以刘伶的为人处世,虽少些圆融,但本心向善。
能培养出这样弟子的山头不像是恶见稠林缠缚之所,至少大体上不至于如何的乌烟瘴气。
现在就看他们破除这恶毒手段之后招来的会是谁了。
运气好的,可能等来个帮凶,运气不好,那就只能费些手段,从这“欠天之祜”四字始抽丝剥茧,溯流穷源,直到揪出那个幕后之人。
至于跳过这孟家再寻一家的想法,陈故是万万没有的。
陈故从袖中取出三道符箓,说道:“这是我绘制的隐匿符箓,唤作‘白狗符’,配在身上就能隐匿身形,阴神之下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刘伶低头一看,面色稍稍动容,疑惑道:“这不是朝廷的雪泥符吗?”
雪泥符之妙,谁人不知?
藏匿身形效果绝佳,乃朝廷暗探傍身之物,意为佩戴之人和虚飘飘,可踏雪无痕,不留雪泥鸿迹,不是阴神,胜似阴神。
陈故轻哼一声,“这符箓是我绘制的,我偏要叫它白狗符。”
刘伶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怀安老先生指鹿为马,显然意有所指。
或是出自一句咏雪的打油诗,“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用来戏谑嘲讽那些朝廷探子全是听凭天家驱策的狗腿子,并且尸禄素餐,屁用没有。
毕竟眼前这位下菰学宫前任大祭酒陈怀安,与大烜太子之死,有些不大不小的关联,只能说祸从口出。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屙尿屙到最后,屙出坨屎来。
昌隆三年,国子监一众监生,为争文脉头筹,千里迢迢远赴下菰学宫切磋学问。
时值三月三上巳节,下菰学宫临水祓禊,曲水流觞。
当时正在江南游玩的太子听闻此事,便敷了一张假面,化名前去凑热闹。
假名假姓假皮囊的太子爷报不出身家功名,只能屈居末位,却并不介怀。
一身短褐的陈故后至,也不上座,只是随意落座太子上位,与其拱手。
太子虽念下菰都学宫中遍是鸿儒,但还是略酬其揖,意色殊傲。
而后一场曲水流觞开始,没有太子意料之中的文斗激烈,便也意兴阑珊。
其间身旁这位短褐老者轮到一次饮酒赋诗,便是即兴赋诗一首:
“启兴八年春,我年一十七,昌隆三年春,我年六十一。”
说完便自己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连说好诗好诗啊。
引得国子监一众监生哄堂大笑,讥讽这位滥竽充数之辈。
陈故面不改色,若论吟诗作对,是他以大欺小,还略有拘泥,但说阴阳怪气,他当即从萁坐起身,单手叉腰,另手指点,舌战群儒,你来我往,口沫飞溅,稳占上风。
太子向仆从私询,才得知此人可能是下菰学宫的大祭酒陈故陈怀安。
同他一样,都是改头换面找乐子来的。
这独一份的骂架功夫一出,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至于曲水流觞结束之前,这位大祭酒终于是在学宫师友怒其不争的眼神中,人前显圣了一回,做了一篇《三月三日曲水跋文》,雕章缛彩,极富情致。
面对陈故这样独树一帜的文丈,太子心中难得升起一丝敬佩,便是在其就要离席之时起身,想要表明身份,补个全礼。
陈故却是笑着伸手阻拦的,高声揶揄道:“适已领过半揖,但乞补还,勿复为劳。”
太子只是不喜读书,却并非不学无术,身为皇储,读书是头等大事,肚中墨水不少,顿知这陈故所言,乃是出自《古今谭概》中势利鬼吴生的典故。
无非笑他先前礼数简慢,后来又见识到了他的身份学问,故而又势利起来。
时人嗤笑。
太子也是嗤笑,自己又何须趋炎附势?
他不是个有容之人,当即扯了假面,挑明身份。
在座笑声皆寂,面色俱惊。
大国自有雅量,此小小龃龉,本来无伤大雅,但碍于折了天潢贵胄的面子,一场曲水流觞就此潦草收场。
结果太子却是在下菰学宫北上返京的过程中,遇伏薨逝,天下缟素。
连陈故也受到了不小的牵连,被褫夺祭酒官衔。
至于第一次下山行走凡尘的刘伶如何能知晓此等秘辛?
盖因那位太子殿下修行资质平平,曾在群玉山主峰,由李祖授法,金气灌顶,神仙栽接,成就阳神。
而后不久,李祖羽化,遗蜕被一瘿钵倒扣在李祖殿中。
不过三年,便有一凤蝶破茧而出,算作最后的遗赠,是留给太子的本命之物,有移花接木,替死之效。
然而直至太子遇刺身亡,这只凤蝶却是安然无恙,至今仍在群玉山各处山头自在徘徊。
也致使本该敲定的道教祖庭的敕封就此落空。
三人各自用上符箓,隐匿身形。
并未等候许久,显然那个幕后之人的耐性不是很好,推人来探。
仅仅是不到一个白天的时间,刘伶就率先感受到了一股隐晦的神识波动在百里之外传来。
先是故弄玄虚假意地探查了三处掩点……
刘伶心思一沉,顿知来人身份,是琼琚峰的孙师叔,道号喜平,也是阴神境界,素来与自己的师傅,道号蔚然的汪润不对付,没想到,却是表现……
陈故嗤笑,来者分明是个心浮气躁,却不知是否受人指点,偏要欲盖弥彰。
在去往第四处掩点之时神识飘荡掠过孟府门口,没作停留,好似途经一般。
陈故这描摹的白狗符,如何能一直瞒过一位阴神修士的法眼?
还是自作聪明。
陈故直接挥剑。
银钩剑扔在手中,地上只有滴滴好似墨迹的剑气,如白纸泼墨一般,入木三分,将那几乎群阴剥尽,蕴出阳气的阴神牢牢定在青石板上。
那快逾闪电的阴神行迹一滞,顿时被撕扯得不成人形。
他倒也干脆,阴神骤然消散不见,地上徒留一些墨渍。
不是遁逃,而是直接跌落境界,散尽了阴神。
陈故没有乘胜追击,给了他散道的机会,却不代表自己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故沉声道:“你要是连本尊一并死了,我倒是还有些佩服,但事到如今,想要一死了之,已经不可能了……”
事情至此,异常顺遂,后续暂时不需去走访别家了。
陈故招呼道:“走了,去群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