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山来龙去脉,连绵起伏,兀立于峡江东岸,合一百零八峰,共计二百余里。
其中玉笥占三十六峰,自成一脉,大烜昌隆元年,皇帝赐匾,改玉笥山“玉梁观”为“承天观”,次年又改观为宫。
就差敕封玉笥山承天宫为天下道统正一祖庭。
一时间上山道士黄紫加身,贵不可言。
然而一切尊崇,自昌隆三年,太子薨逝那日起,便戛然而止。
如今的承天宫,江河日下,若非还有一尊阳神真仙坐镇,只怕连三十六座祖宗留下的山头都要被瓜分去不知多少。
承天宫,李祖殿中。
名为苏卉的小道长躺在地上,睡相酣甜。
身下垫着两个蒲团,身上则是盖着一件紫色鹤氅。
身边是一口颜色深邃的楠木瘿钵倒扣,纹理天成,未经雕琢,如虬龙盘旋、云海翻腾。
此刻一只艳红凤蝶停留瘿钵之上,缓缓振翅,扇动满庭异香,为其送去好眠。
苏卉年纪尚小,正是缺觉的时候。
他实在太困了,每日五更开静,都要负责洒扫宫观,然后斋沐漱盥,整肃衣冠,在殿中讽诵早坛功课经。
多数时候,他都有口无心,时常犯困,有时更是直接席地而睡。
作为承天宫辈分第二高的祖宗人物,同时又是年岁最小的小辈。
苏卉的存在很特殊,除了承天宫掌教真人,无人敢轻言教诲。
偏偏掌教真人曾金口玉言,“小道小道,吃饭睡觉,老道老道,胡说八道。”
所以他想睡便睡。
没有人会指责他对李祖不敬,甚至等苏卉一个大觉醒来,身上往往还会多几件不同的羽衣鹤氅,黄紫蓝黑,都有可能,俱是长者慈爱关怀。
因为他就是李祖。
此刻的苏卉,不出意外被群玉山忽然迸现的大气象给惊醒了。
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身上盖着的衣服,便知是老师兄来过了。
又抬眸看了一眼宫外的天色。
嗯……自己还在做梦吗?
这天怎么看上去像是要碎掉了一般?
他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睡着。
忽然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师弟,睡醒了吗?”
苏卉并不惊讶,只是缓缓转身,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老师兄,当代承天宫掌教,道号“余初”。
苏卉随心卮言道:“还有点儿困……”
余初真人摇头,笑道:“同为道脉的姑射峰出了些问题,我带你去调停一下,回来再睡吧……”
他说的是“我带你去”而不是“你随我去。”
谁主谁次,一清二楚。
苏卉却是苦了脸,问道:“又要扯虎皮骗人了啊?”
余初真人不以为意,笑道:“骗人若是可以止戈行善,有何不可?你的面子现在还好使,就得多拿来用用,等到岁数大了,露了相,想用都没得用了。”
苏卉叹了口气,他天生异香遍身,因此得名为“卉”。
传言出生那天有白鹤落下太白峰,口衔天箓,玉笥山中都说他是李祖转世。
可苏卉知道,李祖的遗蜕就在眼前的瘿钵之中,他的“物化”之身就是钵上那只凤蝶。
都说李祖是羽化飞仙了,怎么可能是自己?
其实他就是群玉山外一个农家孩子罢了,儿时顽皮,被那到处流连的凤蝶所吸引,误打误撞,步入仙山。
而后被惊为天人,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苏卉问道:“还和以前一样?我不开口,不说话?”
余初真人点头,“那肯定啊。”
苏卉便也点头,“那就走吧。”
反正睁眼站立睡觉的本事,他也不是没有。
余初真人遂裹挟小师弟苏卉,一步踏出,行至姑射峰外。
刚巧遇到六个同为阳神境界的各脉道友,从天上落下,如落汤螃蟹,个个面红耳赤。
那逞凶耍横之人,正是陈故。
余初真人见状,直接高喝一声:“道友止步!莫要闯山!”
那手持铦厉之器,锋芒无匹的老人果真身形一顿。
看清来人之后,没有顺手一剑,竟然笑呵呵应承道:“好说好说。”
余初真人报以赧笑。
“敢问足下是哪一位文庙贤圣下界?”
文庙所处之地,是山神水神职权交集之处,高峰突兀出云海,故而文庙众人现世,偶尔也会被尊称为“下界”。
陈故一愣,虽然说他不在乎什么‘天下谁人不识君’,但这名望实打实摆在这里,居然还会有人不认识他?
陈故自报家门道:“在下姓陈,名故,字怀安,并非文庙中人,只是一介俚儒罢了。”
“哦哦,原来是怀安先生,闻名不如见面,失敬失敬,”余初真人点头如捣蒜,“在下……”
陈故摆手,“余初真人大名,如雷贯耳,我自然听过。”
余初真人有些赧颜,“哪有什么大名啊?不过承蒙荫庇,不才是大烜朝曾经的靖国大天师,追谥玄静乾道天尊,尊号玄虚启智冲和显化灵佑真君,李祖,李含光,现今存世唯一的弟子而已……”
陈故愣了愣,摇头失笑。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陈故直截了当问道:“那么这位天师之后的余初真人,您虽然同处山中,却是不出门户多年了,这会儿是来当和事佬了?”
余初真人也是直言不讳道:“就是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一番,不然这群玉山各脉,同气连枝,唯有承天宫独善其身,以后不好做人。”
陈故点头,承天宫的面子,他得给的,就给他三言两语的功夫吧,再多自己就等不起了。
余初真人好言相劝道:“怀安先生,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
陈故摇头,遗憾道:“坐过了,也谈过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学生伤了心,我这先生也不能一直装聋作哑,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说我牝鸡司晨也好,狗拿耗子也罢,反正事情我管定了,想当一回青天大老爷。”
余初真人后退一步,显得自己身侧的小道士一步上前,笑道:“方才只是我这小师弟没来,他现在来了,结果自然就不一样了。”
陈故闻言,眉头一皱。
他看向这位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道童,除了皮囊出众,其余都平平无奇,一时让他不敢和那位李祖转世联系到一起。
余初真人笑道:“他叫苏卉,道号高灵,是我代师收徒的小师弟……”
这回倒是没有说他前身,他也从没公开亲口说过这苏卉就是李祖转世。
陈故恍然,原来之前那一长串,都是铺垫啊。
这就是余初真人的高明之处了。
陈故点头,对着苏卉笑道:“老夫陈故,这厢有礼了。”
苏卉只是点头,没有说话。
陈故一愣,嗯?这位小道长,好像有些高傲啊……
一旁余初真人伸手推了推相差快千岁的小师弟,“快叫人呐!”
苏卉童言无忌道:“不是说好了不用我开口的吗?”
余初真人尴尬一笑,“行礼,叫人。”
苏卉点头,对着陈故作揖,“高灵见过陈老先生。”
余初真人又道:“称呼表字啊!”
苏卉一拨一动,“见过……呃……”
他顿住了,方才一直尻轮神马,压根就没有认真听陈故的自我介绍。
余初真人摇头扶额。
陈故无奈一笑,“我表字‘怀安’,我心安处即故乡,是怀恋故乡的意思。”
苏卉又道:“见过怀安先生。”
陈故含笑点头,然后不再理睬这两人。
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余初真人先开口,私下却又忽然传音。
嘴上是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劝他莫要动气,冤家宜解不宜结,要以和为贵。
神念却是说道:“怀安先生,我知道儒家手段的弊病之处,你的气,想要通盘料理,定是不够长的。”
一心二用,对他们这境界来说,不需要太多技巧了,但不能唱独角戏,还要陈故配合。
陈故嘴上和心里同时回应。
实在是有些厌烦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冒出来,横插一档子,撂地就开始讲道理、打商量,很熟吗?
他以心声回应一句,“就你知道啊?别人都不知道,别人都是傻子?”
一把弹弓唬不住林中一窝鸟,但一把上弦的弓箭却一定能唬住一群有脑子的人。
无非是谁冒头就瞄谁。
他是来讲道理的,又不是真来打打杀杀的。
余初真人毫不在意,诚恳道:“我可以帮你啊。”
陈故并不当回事情,只是随口一问,“你想要什么?”
余初真人却似狮子大开口。
“您看我这小师弟,可堪做那福地主人?”
“嚯!”
陈故不由侧目。
这可不止是浑水摸鱼了……
陈故有了些兴趣,又问道:“凭什么?”
余初真人也是快人快语。
“凭现在就在群玉山外七十里处,约定好了时日,今日就该上山的玉浓公主,她要带一位少年前来,向我求教如何修行玉笥山的筑楼台秘术,你知道的,教谁不是教啊,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陈故一愣,对于那位少年的身份,他并不生疑,意料之中的事情,却是没想到是徒媳妇也来了。
以陈故对这位的了解,她想做什么,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了。
就算没有心湖交流,陈故也瞬间明白前因后果。
“还装作不认识我?呵呵。余初真人好演技,好算计……”
余初真人只道:“谬赞了。”
陈故也不含糊。
“成交!”
……
信宿峰上。
陈故走时,抽调走了安身法中的全部灵气,但此刻,条几之上的果品肉食又在悄然逸散。
陈腴关切李梧的身体,一番心交无果,见李梧呆若木鸡,和姬月打招呼后,这次直接是用摄鬼符篡夺了身躯权柄。
陈腴开口问道:“夫子,你没事吧?”
李梧沉默良久,就在陈腴着急上火之时,忽然活泛过来。
又是长舒一口气,这回却是气顺了。
李梧摇头,轻笑道:“方才有事,现在已经没事了,顶多是感觉有些挫败吧,吃一堑长一智,你师爷就是这么个性子,也就平时随性,大事不含糊。”
陈腴问道:“师爷一人离去,没事吧?”
李梧点头肯定道:“他虽莽撞,但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陈腴不太会宽慰人,况且他自己尚且一头雾水,只知道夫子现在的身体状况看着不太好。
“夫子你面色有点差,要不吃些龙肝凤髓补补?”
李梧摇头,其实并没有很难受。
“都是好东西,给我吃就浪费了,你都吃了吧,正经儒生,灵气食之无用,甚至大多数都是尽可能规避的。”
陈腴插科打诨道:“那我是夫子的学生,也算不正经的吗?”
李梧笑道:“你本身都没在,我苛责什么?不让你吃,还不让姬姑娘吃了?而且话说回来,你还真不算儒生,等你什么时候改口叫先生了,咱们才算正儿八经的一脉相承。”
陈腴没有忸怩,直道:“我现在就可以改口的。”
“别了,”李梧摆摆手,“等我做成一桩事情,你再改口吧。”
陈腴知道夫子不喜欢打哑谜的,所以也不追问。
他只单纯地觉得这时候陪夫子说说话也好。
所以他又问了个很荒谬的问题。
“夫子,灵气是有毒吗?为什么儒生不能碰?”
李梧被他的问题逗乐了。
便顺着他的奇思妙想说道:“天地合气,万物自生,但你有考虑过吗?为什么万物都有终焉之时,是不是也和呼吸有关?道家有个词叫‘气数’,就是指人这一生,呼吸都有定数,到了定数,人就该死了,所以道家多龟息、踵息等养生延生之法。”
陈腴闻言愣住,难以置信道:“还真有毒啊?”
李梧看他那信以为真的样子,没好气道:“当然没毒!不息当即就死了,但不碰灵气不会死啊,所以儒生惜气胜惜金,不碰灵蕴,只是求个纯粹罢了。”
陈腴点了点头,就听李梧继续开口。
“当然也没必要刻意追求绝对,我只是矫情,破山和尚有句话,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对待灵气,也是这个态度,视若无睹就好,这玩意儿,你不得妙法,即便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也不会乖乖驻留体内的。”
陈腴干笑一声,有些不要脸道:“可我觉得吸纳灵气真的很简单啊。”
李梧当即缄口,险些忘了他的特殊之处了,便是岔开道:“你为什么会问出灵气有毒这么奇怪的问题?”
陈腴老实道:“因为我大致知道了这灵气的由来。”
李梧闻言一滞。
“你怎么知道的?”
他不怀疑有人相告,因为没有人能将这个秘密宣之于口,付诸于笔。
语言障和文字障的存在,本就是儒家倾心竭力,花费万年推广开来的。
就算如今天下各地仍有方言土话不可计数,却也不会全然背离雅言。
陈腴如是道:“我在镜子窟中看到了一段累计万年的幻境,是关于世界崩裂,文明伊始的,也包括了圣人伏地,循灵气脉络探寻修行至理,来源皆是地下,可地下之物,来源又是天上。”
李梧连忙摆手,“打住!可不能再……”
李梧却是自己掐灭了自己的话头,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现在绝地天通,或许是个时机。
有些秘密,虽然说不出口,但是不影响他譬喻。
李梧沉声道:“你闭嘴,现在开始,听我说。”
陈腴看着夫子一脸严肃,伸手捂住嘴巴,忽略了“自己”掌心的娇嫩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