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环岛路的雨

第一章环岛路的雨

鹭岛的雨总来得不讲道理。

杨光抹了把护目镜上的水雾,自行车前轮在湿滑的沥青路上划出扭曲的弧线。环岛路的棕榈树在狂风里疯狂甩动长发,远处海面翻涌着铅灰色的浪。他弓着背继续蹬车,速干衣紧贴着后背,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突然有道白影从绿化带窜出。

急刹声撕开雨幕。自行车斜斜撞上路边的护栏,杨光整个人栽进灌木丛,右臂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他撑起身子时,看到始作俑者正蜷缩在五米开外——是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湿透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上,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

“你不要命了?“话刚出口就后悔了。那姑娘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睫毛上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怀里的帆布包忽然动了动,钻出个毛茸茸的金色脑袋。

流浪狗的前爪有道狰狞伤口,暗红的血渍在雨水里洇开。杨光愣神的功夫,姑娘已经脱下外套裹住狗子,赤着脚往辅路跑。她的凉鞋早不知丢在哪里,白皙的脚踝被碎石划出道道血痕。

“前面三公里有宠物医院!“杨光推着摔变形的自行车追上去。后轮辐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和姑娘急促的喘息混在一起。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生疼。

宠物医院的玻璃门被撞开时,值班医生差点打翻消毒盘。流浪狗躺在手术台上抽搐,姑娘攥着染血的帆布包缩在墙角。杨光这才看清她的模样,五官精致得像工笔画,偏偏眉骨有道新鲜的擦伤。

“它需要输血。“医生皱眉翻动狗子的眼皮,“金毛,三岁左右,严重营养不良。“

“抽我的。“两人异口同声。杨光诧异地转头,正对上姑娘颤动的瞳孔。她毛衣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未愈的烟疤,新旧叠在一起像扭曲的琴弦。

凌晨三点,杨光被狗子的呜咽声惊醒。输液室的长椅上,姑娘枕着帆布包睡得不安稳,睫毛不时颤动。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她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短信界面。

【你就抱着你的狗过一辈子吧】发信人备注是“阿杰“,最后一条消息显示已读于23:17。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杨光把自己的骑行外套盖在她身上,转身查看狗子的输液管。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金毛的皮毛上洒下银色波纹。他忽然想起背包侧袋里有根牛肉条。

“就叫七月好不好?“姑娘不知何时醒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见杨光不明所以,她伸手抚摸狗子耷拉的耳朵:“遇见它的这个七月...总该有什么重新开始。“

消毒水的气味里混进淡淡的山茶花香。杨光低头拆牛肉条包装,发现自己的骑行日志从背包滑落,最新一页写着明天的行程:曾厝垵-沙坡尾-演武大桥。

“我也要去沙坡尾。“姑娘突然说。她正在给七月包扎前爪,绷带绕过掌心时顿了顿,“给画廊送画。“

杨光这才注意到帆布包边缘露出的画框一角。丙烯颜料在雨中晕染开来,画的是夜色中的双子塔,却用了大片忧郁的普鲁士蓝。

“我叫诗雅。“她给七月系上临时项圈,抬头时眼底泛起微光,“搭个伴?“

晨雾在海平面舒卷,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杨光望着蹲在七月身旁的姑娘,她正在用纸巾擦拭画框上的泥点,侧脸镀着淡金色的轮廓。骑行计划表在口袋里窸窣作响,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沙坡尾的旧墙爬满蓝花楹,紫色花瓣落在七月蓬松的尾巴上。诗雅蹲在画廊后巷给狗子换药,绷带在晨光中泛着珍珠白。杨光望着她发梢跃动的光点,突然想起背包夹层里那张泛黄的照片——十五岁的母亲抱着同样的金毛犬,身后是模糊的洱海波光。

“《暴雨将至》的运费结算单。“画廊主理人推开雕花铁门,支票边缘沾着靛蓝色颜料,“林小姐说这幅改叫《七月的眼睛》。“

诗雅签字的手顿了顿。杨光看见支票抬头印着“阿杰艺术基金“,鲜红的印章像未愈的伤口。七月忽然朝着巷口低吼,石板路上传来高跟鞋的脆响。

“用流浪狗当缪斯?“妆容精致的女人踢开挡路的空颜料罐,“阿杰在希尔顿等你到凌晨三点。“香奈儿五号的味道混进潮湿的海腥气,七月颈毛炸开,喉咙里滚出呜咽。

诗雅把狗绳塞进杨光掌心,转身时帆布鞋碾碎满地蓝花楹:“告诉周明杰,他的模特合约和我的抑郁症药盒一起扔进筼筜湖了。“

杨光牵住七月追出去时,海风正掀起诗雅的棉麻衬衫。她推着自行车冲上演武大桥,车筐里的画框在颠簸中发出脆响。七月突然发力狂奔,牵引绳在杨光掌心勒出红痕。

“当心!“喊声被货轮汽笛吞没。诗雅的单车在桥面划出惊险的弧线,画框应声坠向海面。杨光扑过去的瞬间,看见翻飞的画布上满是支离破碎的月亮。

咸涩的海风灌满衬衫。两人悬在护栏外,杨光的手腕被诗雅攥得发白,七月正咬着他的裤脚拼命后拽。摇摇欲坠的画框卡在钢索之间,画布上的月亮正在涨潮声中片片剥落。

“松手吧。“诗雅的声音散在风里,“就像他松开了项圈...“

杨光突然发力把她拽回桥面,帆布包里的胶卷相机撞上肋骨。二十年前母亲坠楼时,怀里也抱着这样的尼康FM2。七月围着他们打转,纱布又渗出血迹。

“你看。“杨光掰开诗雅紧握的拳头,掌纹里嵌着半枚贝壳,“涨潮时所有遗失都会回到沙滩。“他的骑行手套破了个洞,露出结痂的伤口。

暮色漫过白城沙滩时,七月正追逐着自己的影子。诗雅用丙烯颜料在杨光的自行车后架涂鸦,深蓝与鎏金缠绕成星云。她颈后的碎发被晚风撩起,露出月牙形的胎记。

“昆明到大理段有落石。“杨光擦拭着相机镜头,夕阳在他的金属框眼镜上流淌,“走漳州方向?“

“云水谣的百年榕树正在落叶。“诗雅往保温杯里丢进两粒洛神花,“土楼檐角挂着秋天的第一滴露水。“她说这些时正在给七月缝制牵引绳,红线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露营灯亮起的第七个夜晚,杨光在帐篷外发现诗雅的速写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蓝花楹,素描里的七月有着星空般的瞳孔。最新一页是骑行者的背影,肩线处晕染着水渍,不知是夜露还是别的什么。

南靖土楼的月光被分割成环形时,七月学会了用爪子扒拉杨光的帐篷。诗雅披着毯子坐在石阶上,看杨光教狗子辨认星座。他的声音混着虫鸣,指尖在夜幕划出银河的轨迹。

“北斗七星像不像自行车座?“杨光突然转头。诗雅慌忙藏起正在涂药的膝盖,碘伏棉签滚落在他的登山靴旁。

晨雾中的云水谣,杨光拍下第七卷胶卷。诗雅赤脚踩在溪水里,七月叼着她的碎花裙摆。当那个标注“阿杰“的来电第三次亮起时,老式相机的取景框里,姑娘正在把抗抑郁药碾碎拌进狗粮。

“要下雨了。“杨光将冲锋衣罩在两人头顶。诗雅的发梢扫过他的喉结,山雨欲来的潮湿里,她闻到他身上松木与显影液交织的气息。七月突然朝着山路狂吠,引擎声由远及近,刺目的远光灯撕开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