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教材针灸”的反思——代前言

我在本科阶段、研究生阶段读的都是针灸学，在第一军医大学（现南方医科大学）给本科生教的也是针灸学。针灸学源自传统，富含传统智慧，为国人健康保驾护航数千年，也为世界人民的健康做出了卓越贡献，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到了现代，针灸学教材却深受中医大方脉和西医的影响，逐渐机械，逐渐僵化，与纷繁复杂的临床“渐行渐远”，我认为，现行教材中的针灸学称为“教材针灸”似乎更为合适。

作为一名学习“教材针灸”、教授“教材针灸”、曾经临床完全应用“教材针灸”、而今研究浮针的针灸工作者，我认为“教材针灸”存在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一、理论层面

首先，概念固化。要认识一个事物，最重要的莫过于理解其概念。概念是对事物的本质特征或基本属性的简要说明，确定事物的内涵和外延。一门学科的建立，概念是基础，是根本。一门学科的概念，不仅仅对本学科重要，也是外界认识本学科的重要标杆。比如，“针灸学”的概念，就亟待完善。

现行全国高等中医药院校规划教材《针灸学》（第9版）对针灸学的定义为：“是以中医理论为指导，研究经络腧穴、刺灸技术和治疗方法，探讨针灸防治疾病规律，阐明针灸作用机理的一门学科；针灸疗法是指临床上将针灸作用于经络腧穴以防治疾病的方法和技术。”按照这个概念，不用中医理论指导的就不算针灸，那么，耳针就应该不属于针灸学，欧美各国的干针（dry needling）就不属于针灸学，头针也不属于针灸学，只要不在经络腧穴上的外治法都可以不算成针灸学。这不符合事实，分明是作茧自缚啊。而2003年英国卫生部公布的针灸立法组对针灸的定义却值得我们借鉴和思考——“Acupuncture refers to the solid needle into any part of body for the purpose of treating diseases or maintaining health（针灸指固体针具刺入身体的任何部位以治疗疾病或维护健康）”，这个定义没有模糊的空间。

其次，理论来源纷杂。针灸治疗的理论主要有三个来源，并非单一：①中医传统理论；②西医临床理论；③尚未形成理论的经验。

中医传统理论有很多，除了阴阳、五行等中医基础理论外，还有子午流注等受到传统文化影响的理论、补虚泻实等受到中医方药理论影响的理论等等。

西医临床理论也有很多，例如，头针主要是根据大脑皮层的功能定位设计的。再如，针灸临床治疗颈椎病、腰椎病时，大多深受流行西医临床神经理论的影响。

仅仅是经验的，例如，灸至阴穴治疗胎位不正，迎香穴透四白穴治疗胆道蛔虫病，等等。并且，对许多临床现象进行理论阐述的时候，难免有牵强附会的成分。

二、科研层面

近几十年来，国家对针灸研究不能说不重视，确实也取得了一些成绩，例如，对针灸治疗疼痛时内源性阿片肽的发现和规律研究。但总体来说，针灸研究对临床的促进作用并不明显，对针灸理论的完善也乏善可陈，总体上说，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首先，教材针灸的基础医学研究几乎是原地踏步。

如经络研究，几十年来，各种假说纷呈，隔一段时间就有“重大发现”“突破性进展”，但几乎都是昙花一现，总体来说确实不成功，以至于有学者指出，“经络研究是过去60年来中医针灸学领域投入人力、物力最大的一个项目，也是最为失败的一个项目”1。

其次，临床研究，也没有很大进步。

内源性阿片肽在针刺疼痛模型大鼠身上的发现和规律总结，对临床上使用电针或经皮电刺激的频率选择或使用方案有很好的指导意义，而且，这方面的工作，也促进了中医生理学的进步。不过，总体上说，针灸临床并没有因为针灸的科学研究而取得长足进步，至少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针灸临床使用的方法很少有改变，针灸临床的适应证也没有明显的拓展，随着当代康复医学的发展，甚至还有萎缩的趋势。

文献研究，相对来讲，很有成绩，弄清了历史上很多的错漏。比如，“孔最穴治疗痔疮”“迎香透四白治疗胆道蛔虫”“条口透承山治疗肩周炎”作为当代针灸穴位临床应用新发现的三个代表，对国内外针灸学教科书及针灸临床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黄龙祥先生等学者通过对这三个案例的层层剖析，发现这三项针灸治疗经验在传播和研究过程中出现的明显失误，是以讹传讹的结果1。学界还有大量的对经络、腧穴形成的文献梳理，纠正了很多，不过，可惜的是，对现在的针灸临床没有起到明显的促进作用。

三、临床层面

首先，教材针灸不重诊断。

教材针灸深受中医方药辨证论治的影响2，与针灸临床实践需要相脱节，甚至出现了“学非所用，用非所学”的现象。

其次，适应证没有很好地得到界定。比如，实事求是地讲，完全性脊髓损伤、肾性高血压、1型糖尿病、“渐冻症”等，针灸很难取效，但总能见到一些媒体上一些专家号称能够治疗。实际上，医生知道“哪些疾病自己不能治疗”和知道“哪些疾病自己能够治疗”同样重要。

再次，多种治法重叠。

现在的针灸临床，针刺、艾灸、耳压、火罐等等很多方法一起上，甚至连同中药、西药一起让患者服用。这让人实在难以弄清究竟是哪个方法起作用的。病症治疗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好的。病症不好或更坏，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的。这样做的结果是：①给总结各种治法的疗效和探索规律制造了障碍；②医生难以进步；③针灸学科进步缓慢。

虽然针灸学科从业人员越来越多，设备越来越多，海外针灸越来越有规模，但针灸学发展速度确实不尽如人意。我们这一代人不能让老祖宗留给我们的这个大宝贝光芒黯淡！需要有所改变。

作为针灸工作者，我们特别希望自己能够：一、讲清楚我们的疗效，是多大程度、多大范围的效果；二、说得出我们的理论可检验、可证实、可证伪。让下一代的针灸理论、科研和临床比我们这一代的要好很多，让后辈觉得我们这一代人还是做了一些重要的事情的。说到这两点很容易，但做到这两点却很不容易。大多数针灸人并不甘心这辈子毫无贡献，都期待能够让针灸“有效且有理”（北京中医药大学校长徐安龙教授对浮针的寄语），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跟早年的我一样，面对浩瀚庞杂的针灸知识海洋无从下手，只能望洋兴叹。

我非常非常幸运，在1996年偶然的机会让我发明了浮针。浮针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一种治疗手段，但对于我来说，是把钥匙，是窥测与打开人体奥秘的钥匙。

有了这把钥匙，我一点一点地了解到了以往不曾了解的东西，一年又一年地不断累积，逐渐地了解了——实际上，浮针所能解决的问题都是与肌肉组织紧密相关的问题，而其他如神经组织、骨组织、真皮组织的病症其实浮针也无能为力。而且，我还认为，可能针灸与之也是大同小异，甚至其他物理治疗手段也相差无多，因为这些治疗方法的适应证都很雷同。

这个发现让我觉得意义重大，需要把我的发现、我的思路公之于众，让医学工作者能够从肌肉学的角度重新审视诸多病症，从而大大减少漏诊，减少大处方、大检查，减少手术的创伤，减少一些药物的副作用，推进针灸学的发展，推进医学的发展，也为健康中国贡献一份力量。

因此，虽然尚未完善，我依旧选择把我这些年的思考贡献出来，请大家沉下心来，思考一下，也请大家批评指正。

书中一定会有许多让人难以立即接受的东西，甚至会有错误的、过几年我又会不断修正的东西。但是，我保证，这本书所呈现给大家的都是我现在所信奉的。

谢谢大家抽出宝贵的时间来阅读本书，希望通过这本书，我们能够成为朋友。浮针是我交友的工具，相信这些我撰写的书籍也能成为我交友的工具。

符仲华

202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