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序

陈君宝明教授，早年与仆同学于北京中医学院，相交莫逆。毕业后，君居大同，仆赴新疆，天各一方，过从渐疏。然心常念念，虽久犹切。窃思：万里九州，人海茫茫，能相逢而为同学者，机缘何其巧也。是以同学数载，会当昆仲一生矣。忆及当年，最难忘者，莫过于定县实习。诸如轮转各科，侍诊王绵之，从学于文忠，参观东南宋乡卫生院制药，各有所获，自不待言；而暇间往瞻自来佛，登临瞭敌塔，漫步故城墙，兴古今之浩叹，发少年之遐思，尤觉惬意。定县水源丰沛，仆尝约陈君借得旋网，穿走林荫，撒网渠池，得半日渔人之乐，若寤若梦，如入桃源者欤。迄今想来，恍惚如昨，而几五十年矣！

陈君天资英敏，少时攻读刻苦，及从师刘渡舟先生，习学益勤，多得薪传。故于伤寒杂病之诊，临证方药之用，仿佛见刘老风范。陈君治学，初时重师传、遵古训，诵读不辍，忘餐废枕，故其立言说理，多渊源而有自；壮年尚心悟、期新知，殚思竭虑，研索日深，故其辨证论治，每出奇以制胜。既能博采好问，又兼锲而不舍，是以识见愈广，医技益精。矻矻数十年磨砺，今则学验丰厚，超迈流俗。古谓“用志不分，其道乃成”，殆陈君之谓矣。

陈君秉性淳厚，待人谦和，德艺俱馨，故求诊者络绎接踵，临证繁忙少暇。然其深知，以一医之力，毕其一生，能接诊几何？故时常勤于两事：一者带教徒生，二者著述历验，以继其学而传其艺，令惠泽广布也。而今其徒生多矣，内中不乏翘楚杏林者；至于著作论文，发表亦众，且蕴意深邃，颇多新识卓见。陈君曾持其所编《古方妙用续》见赠，乃“择唐宋以降之良方，析其微妙，剖其精髓，且附验案”之编，拜读一过，无论选案之宜、阐发之达，抑论证之精、述方之切，俱臻妙至善者，令仆感佩不已。近日由其徒生主编《陈宝明医案医论集粹》初成，陈君以微信寄稿属序，欣然应允，盖欲得先睹之快焉。是书分上下两篇，上篇选载医案200余则，涉及病证90余种，以内、儿、妇、外、杂类分病证，每病举述三五医案不等，每案必述诊治过程与按语。虽详略有差，而必明示辨证、解析治法，分辨方药选择之情，配伍加减之理。详不至繁，言备以明理，择药以应证；略不至缺，辞简而理赅，方约而法备。下篇则摘登陈君数十年间所撰论文之出于众而奇于恒者，凡11篇，以学术争鸣、理论探讨归类，尽显其思路辟新与理论建树。

纵观医案，殆可以遵古不泥、衷中参西概之。陈君师从刘老，刘老乃经方大家，故陈君用药，取仲景方殊多。夫临证之际，同一病证，治法非一，选用何方何药，在于术业专攻与经验所习，内中便有好用经方与好用时方之异。而病证变化多端，其证与某方切对者，容有之；而与某方有相应处，兼见不相应处者，往往而多。故医家组方遣药，无论运用时方经方，要据证化裁，乃为妥当。而时医竟有自炫为经方派者，屡屡直用经方，不做加减，借以鸣高，实已有损名教也。陈君则不然，凡医案之用经方，其方证契合者，必用之不疑；而见方与证几于合而稍有参差者，则用其方而加减其药，务期因病施方，量证裁药，故疗效显著。如治一小儿高热腹痛便结案，用大柴胡汤原方；又治汗证一例，辨为阳虚漏汗，用桂枝加附子汤。此方证切对而用经方之例，有不得不用之情在焉。再如治伤寒一例，见麻黄八证俱在，故用麻黄汤，以头痛剧烈，而加川芎以祛风止痛；治高热不退一例，以其有胸闷苔腻，辨为阳明湿热，与苍术白虎汤，而加佩兰、薏苡仁以芳香化湿；另治高热不退一例，辨为少阳阳明合病，与小柴胡汤与白虎汤合方以双解之；治汗证（自主神经功能紊乱）一例，用大黄黄连泻心汤，以其心火殊炽，而加莲子心、竹叶，以借重其清心之效；治吉兰-巴雷综合征之中风麻木，用黄芪桂枝五物汤以补气和血通阳，复加桃仁、红花、鸡血藤、川牛膝以活血通经疏络。此方证不尽切对而用经方加减之例，则有不得不如是用之情在焉。诸案如此者，比比是也，所谓遵古而不泥欤。

陈君医案，凡有西医诊断检查者，必参照借鉴之；然必理清中西医概念，从辨证中寻觅两者本质关系，而后运用中医治疗。如治一高年癌性发热患者，肺癌介入治疗后，体温居高不下逾月，先有阵阵恶寒，继以身热面赤、心烦口渴，午后加重，常伴咳嗽、纳呆等症。西医治疗效微而求诊中医。舌淡苔薄白，脉沉滑不任重按。辨为少阳阳明合病，治以清解二阳，方用柴白煎（即小柴胡汤合白虎汤）加减：柴胡、黄芩、半夏、生姜、西洋参、炙甘草、生石膏、知母、粳米、蝉蜕、白僵蚕、薄荷、紫苏叶、荷叶、半枝莲、白花蛇舌草。服药一剂热退，五剂药尽，热无再发。案中所重者，中医辨证耳，非以癌症为标的也；然既为癌症，所当顾及，故于主体方药之下，另加半枝莲、白花蛇舌草，以为抗癌之用。此类治疗策略，亦见于炎症、带下等病症治案内。此正陈君衷于中而参以西者也。

读其医论医话，则当以立新于故、建奇于恒概之。陈君为医，最喜问难探疑，精研深究。凡遇理不明者，必求甚解；义未确者，务期析辨。如其论燥邪之阴阳属性，理清模糊认识，指斥燥邪属阳或具阴阳二性者之非，力主燥属阴邪。医家之主燥兼阴阳二性者，以秋时有温燥与凉燥为据，其实温燥乃燥与风热相合为病，凉燥乃燥与风寒相合为病，固非纯燥致病也。陈君驳论之后，复引王孟英之论：“所谓六气，风寒暑湿燥火也，分其阴阳……暑统风火，阳也；寒统燥湿，阴也。”以证燥属阴邪，其立新有据矣。天士之论，亦遵前贤。刘完素《素问玄机原病式》曰：“风热火同，阳也；寒燥湿同，阴也。”然则陈君之于天士，天士之于完素，源流相继也。又如，陈君驳“肝无补法”“肝为相火，有泻无补”“肝常有余”等论，举出《内经》有肝之阳虚气虚证候描述，《伤寒杂病论》有吴茱萸汤、当归四逆汤、乌梅丸、乌头煎等温补厥阴肝经方证，从而开辟补肝治法与方药。他如提出肺具阳虚，并将补肺阳用于慢性支气管炎治疗等，俱乃辟新而源于古论，建奇而不离恒常者耶。然则陈君非欲猎奇求异，盖将前人引而未发者发之、述而未明者明之也已，其有功于古而有益于今者耶。

读陈君书稿，不觉忆起往昔，提笔略记思念之情，并概说是书之有异于时俗之处。权以为序。

新疆中医药学会会长　周铭心

辛丑冬月谨识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