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忆天心胜”

漫游湘中，匆匆已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是1975年夏，我应湖南博物馆之邀，在全省考古训练班讲授中国建筑史与古代建筑，住在湘江边，风物恬静，“湘云低昂，湘波容与”。使我领会了宋人姜白石的名句，确实写得太妥帖了。课毕，邀我上了岳阳、湘潭、衡阳，再西去常德、大庸^[1]、沅陵，渡过湘资沅澧四水^[2]，湘中的山水风物，令人久久难忘。我有时翻阅当时的笔记，不觉神驰千里，峻岭云山、清江片帆、茂林古木、湘兰楚竹，织成了锦绣山河，屈原在《楚辞》中的那种描写，真是当之无愧。如果我们研究古代南方文学，那必先从湘中山水入手，不领会湘中山水之美，绝不能理解湘中成为南方文学首创地的原因。

我是搞古建筑与园林的，因业务关系，每到一地，不免要发思古之幽情。长沙自抗日战争中大火后，旧建筑是所存无几了，就更使我留恋这些遗迹。我为了找寻定王台，遍问长沙的熟人，皆不知，这使我有些愕然，历史的文物、遗址，是不是就这样无情地被消灭了？还好，终于在临行的那天找到了，已是断垣残壁。台亦无存，几令人难以置信。以前的图书馆，毛主席当年曾读书于其间，今亦夷为平地。我在这废墟中，徘徊得很久，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下，再三回顾了几下，似乎是永别了，下次再到长沙，恐怕连定王台三个字也渺难问讯了。

“阁忆天心胜，亭留爱晚名。”革命前辈董必武老人留下了这两句美丽的诗句，刻画出了长沙的形势、风景和革命历史。天心阁、爱晚亭，这两个名胜之地，象征了长沙伟大、光荣的历史，岂仅仅是一个古迹名胜而已？爱晚亭要不是董老的赞扬，恐怕也被作为“破旧”的对象毁灭了。是往事了，思之唏嘘。

天心阁原为长沙城的一角，城壁完整，高阁凌云，登阁远望，全市闾阎扑地、湘江如画，新旧市区概貌，予人以明确亲切之感。现在天心阁已组合在绿化地带中，更显见其英姿。我们游览名胜古迹，实际是在受爱国主义教育、历史文化教育。我登天心阁，仿佛在重温童年上地理课时听老师讲长沙城，所以对它的印象特别深，尤其城墙的转角，踏步的蜿蜒，屋顶的翠飞，显出了所谓建筑美，是我国民族独特的建筑美，我一时陶醉了。

历史文物蕴藏着内美，是我五千年古国的美，是民族的美，是祖先们智慧的美，是点缀江山的美。它予人以可游、可观、可想。人们在它的身上，得到精神上的自傲、安慰、力量，绝不可等闲视之。董老重到天心阁，在他的“阁忆天心胜”的一个“胜”字上，真是含义无穷。我在想，他老人家在构思此诗时，是从天心阁的形胜，联想到与毛主席一起在长沙进行革命时的岁月；他追忆到那时的天心阁，又看到了今日的天心阁，更见到了新中国的新长沙市。天心阁是长沙市的标志，历史见证，董老诗句真是脉脉含情、依依为怀，而万千心绪，唯一“忆”字而已。

1981年春

注释

[1]即今张家界市。——编者注

[2]即湖南四大水系，分别指湘江、资江、沅江、澧水。——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