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桥模式”

§1. 2009年庆祝建校八百周年的英国剑桥大学，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剑桥的古典学专业同样举世闻名，其悠久而辉煌的历史可以追溯至16世纪早期，彼时闻名遐迩的古典学者伊拉斯谟（Erasmus，1466—1536）曾逗留剑桥，担任了数年古希腊语教授。此后，剑桥的古典学研究人物荟萃，出现了像本特利（Richard Bentley，1662—1742）、坡森（Richard Porson，1759—1808）和豪斯曼（A.E.Housman，1859—1936）这样的一代宗师。如今，古典学系（Faculty of Classics[1]）属于剑桥大学六所学院之一的“艺术与人文学院”（School of Arts and Humanities），拥有三十余名教员和二十余名研究人员，雄风依旧。

剑桥大学古典学系对本专业的界定是：“古典学专业学习和研究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语言与文化，把相关的语言、语言学、文学、历史、哲学、艺术和考古学学习和研究整合起来。”据此而实施的完整的古典学专业训练统共需要八年时间，其中四年为本科阶段，一年为硕士阶段，三年为博士阶段。[2]由于剑桥大学非常重视本科教育，古典学专业制定了详尽的本科生培养规划，力求达到高质量的教育目标。古典学本科教育的目标，归纳起来可以分成三个方面：学科基础、专业技能与通用技能。首先，学科基础又可细分为学科、跨学科和接受史三个方面。学生应从本学科出发，容纳跨学科的视野，对古希腊罗马文化形成较为精细的理解，养成自己的判断力，充分意识到古今文化的异同。为此，学生要以古希腊语和拉丁语为核心，广泛涉猎古希腊罗马的文学、哲学、历史、艺术与考古学等各个领域；与此同时，也要进行跨学科的尝试，针对古希腊罗马文化从不同学科的角度进行专题性的学习；另外，还要对古希腊罗马文化在后世的接受史有所了解，从历时性的维度理解古希腊罗马文化在不同社会里的不同作用，以及古典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历史特性。其次，专业技能指的是古典学学习和研究需要掌握的各项技能，包括使用和解释古希腊罗马一手材料（文学文本、铭文以及图像和物质遗存）的技能，通过图书馆和信息技术从事古典学研究的技能，以及古典学研究当中进行论证的技能。最后，通用技能指的是古典学专业和其他专业一样能够让学生习得的技能，包括独立判断的能力，思想上的自主能力，对学习时间有效掌控的能力（比如有效地收集、整理和利用材料，从中选取最重要的部分，挑选最合适的方法），在不同学科领域的知识和观点之间做出横向联系并进行比较的能力，以及书面或口头展示自己的观点的能力（包括学术论文的写作及规范，在听众面前使用各种辅助手段进行演示）。

如此优质而全面的教育目标需要通过系统的培养方案和有效的教学实践来实现。众所周知，剑桥大学的教学方式独具一格且卓有成效。古典学本科生的教学除了由“古典学系”（Faculty of Classics）主要承担外，还由学生所属的“学院”（College）辅助完成。“古典学系”开设各种类型的课程，引导学生通过多种多样的方式来主动学习。最主要的课程类型为讲课（lecture）、小班课（class）和研讨班（seminar）三种。“讲课”通常为一小时，教师会就某个文本或主题提纲挈领地介绍重要的研究方法和研究动向，对学生视野的开拓以及准备各种考试的作文题目都极有帮助。“小班课”最长两小时，由一组学生在教师的带领下就某个文本或主题（可以和某一门“讲课”课程相关，也可以是语言课上读到的文本）进行讨论，学生须事先做好相应的准备，阅读相关的文献，积极参与课堂上的讨论。“研讨班”主要针对研究生，但也鼓励本科生参加。这三种类型的教学方式，旨在让本科生达到被动学习和主动学习之间的平衡，更有效地从前者转向后者。此外，学生在语言学习和论文写作方面也会得到细致的辅导，这个任务主要交由学生所属的“学院”完成。“学院”通常会给每位学生指派一位“学业督导”（Director of Studies），他负责具体指导该生学业的各个方面。这位督导会根据学生的实际情况安排“个别指导”（supervision），这是剑桥大学一种极有特色的教学方式，也往往是最奏效的方式。“指导老师”（Supervisor）每周一次与学生一对一或一对二见面，时长不短于两小时，学生需要事先精心阅读某个文本，或者就某个主题阅读相关文献并撰写小论文提交给“指导老师”，“指导老师”会事先悉心阅读提交的小论文，做出细致的批改，见面的时候便主要围绕阅读的文本或者学生的小论文进行讨论。每学期结束前，“指导老师”会就学生的进展提交一份书面说明交给该生的“学业督导”。“学院”负责的“个别指导”是更有针对性、更加个人化的教学方式，有效地补充了“古典学系”的较为正式、更加整齐划一的教学方式。

古典学系为本科生设计的培养方案十分周密详备。针对没有任何古典语言背景的大学新生，古典学系设计了为期四年的本科培养规划。[3]这个规划分为循序渐进的三个部分，用英文称作：Prelims, Part 1A和Part 1B以及Part 2，可以分别对应于四年本科学习里的每一年，但也可以根据学生的学习进度灵活调整，比如用第二年的时间完成Part 1A和Part 1B，再用最后两年的时间投入Part 2的学习。

本科专业培养的核心内容是古典语言和文学的学习。我们以四年培养规划来具体说明。四年规划的第一部分为“预备学习”（Prelims），这是第一学年的前两个学期[4]，主要用来高强度地学习拉丁语言和文学（此前，学生需在第一学年开始前的暑期进入拉丁语暑期班学习），到了第三个学期还要开始学习古希腊语（一直延续到第一学年暑期的密集课程）。这一年有两个目标：一是打好扎实的拉丁语基础，能够理解并欣赏拉丁语经典著作；二是初步涉猎古代世界的其他方面，以及古典学研究所须掌握的技能与工具。针对这两个目标，第一年的教学由如下几种类型组成：古典学系开设的拉丁语语言和阅读讨论班（class），关于拉丁语文学和“目标文本”的讲课（lecture）以及关于罗马文化的讲课（lecture），学生所属学院提供的语言“个别指导”（language supervision）以及论文写作“个别指导”（essay supervision）。这样，古典学系和学院的教学分工十分明确，学生可以借助更加个性化的学院“个别指导”来补充课程上的学习。第一年里，学生须围绕一组拉丁文学作品（“目标文本”[5]）仔细研读，并通过三门考试。考试一集中于“目标文本”的翻译和阐释，考试二为翻译两篇事先没有准备的段落，对一篇“目标文本”段落进行语言分析以及将英语单句翻译成拉丁语。考试三由两篇小论文（essay，篇幅不超过四千英文单词）组成，每篇小论文的主题须分别与两篇“目标文本”紧密相关，其中一篇须大体上属于文学性的分析，另一篇可任选古典学一门分支学科的角度进行分析。[6]每篇小论文的写作会得到学院指导老师总共不少于两小时的两次指导，第一次集中于文章的内容和结构，指导老师会给出具体的修改建议，第二次集中于学生针对指导老师提出的建议所做的修改。

第二部分前半段（Part 1A）仍然侧重古典语言的学习，尤其是古希腊语的学习，目标是让学生的古希腊语能力同拉丁语能力一样，达到“高级水平”（A-Level）。语言能力强的学生还可选修“古希腊语写作”或“拉丁语写作”（并准备这两门可供选考的考试，见下），更有效地提高对这两门古典语言的掌握程度。古典文学的学习也仍然集中于一组精心挑选的古希腊罗马经典作品（“目标文本”[7]），进一步提高原文的阅读和阐释能力。此外，学生还要初步了解古典文化的各个方面，同时在哲学、历史、艺术与考古以及语言学这四个方向修习课程，并从中挑选两个方向进行较为深入的学习。这一阶段的学习同样由古典学系开设的课程和学院提供的“个别指导”互补组成，也有两个主要目标：一是提高和拓展古典语言能力，二是初步确定主要的研究领域。学生需要通过一系列的考试来努力完成这两个目标。这些考试包括三门必考的“古希腊语言与文本”“拉丁语言与文本”“古典问题”，以及两门选考的“古希腊语散文与诗歌写作”和“拉丁语散文与诗歌写作”。其中“古希腊语言与文本”和“拉丁语言与文本”这两门考试分别为入学前已经学习和未曾学习该种语言的学生制定了难易程度不同的“目标文本”，但同样要求学生翻译两篇事先没有准备的段落和两篇“目标文本”里的段落，并从以上四篇文本段落里挑选一篇进行批评性的讨论。

第二部分后半段（Part 1B）帮助学生进一步拓展古典作品的阅读面，学生继续所选择的两个方向的深入学习。这个阶段里，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来挑选或调整规定的古典文本，有目的地进行主题阅读或比较阅读。这一年的结束，学生需要通过以下六门考试：古希腊语翻译、拉丁语翻译（包括事先准备和未曾准备的文本段落及不同风格的文本段落）、古希腊文学和拉丁文学，另外从古代哲学、历史、艺术考古及语言学当中任选两门；后四门考试主要考察学生对一手材料和阐释方法的掌握，以及对相关信息和学术论点的驾驭能力。学生如果在第二部分前半段（Part 1A）选考了“古希腊语散文与诗歌写作”和“拉丁语散文与诗歌写作”，也可以在这个阶段继续选考这两门或其中一门。[8]

四年规划的最后一年（或两年）为第三部分（Part 2），学生开始专攻自己最感兴趣的方向，这可以限定在古典学的某个方面，也可以包含古典学的若干方面。学生需要选择四个专门的研究主题，这些主题可以从古典学及其分支当中挑选，也可以跨学科形成。学生围绕这四个主题的原始文献和现代学术著作进行学习，并撰写小论文。此外，撰写一篇有分量的本科论文（thesis，篇幅为一万英文单词）来取代四个研究主题中的一个，也是颇受欢迎的选择。在论文写作方面，学生继续受到学院的“个别指导”，古典学系的要求是，每篇论文都要接受五次“个别指导”，与“指导老师”讨论后反复修改才能提交。

归纳而言，此套本科生的培养方案侧重古典语言和文学的学习，这明显地体现于组成古典学大学考试（Classical Tripos）的十六门考试/论文（Papers）的内容分布：第一部分“预备学习”的三门考试、第二部分A三门考试里的两门和第二部分B六门考试里的四门，全都是围绕古典语言或文学的考试，只是随着语言和文学学习的深入，才逐步增加其他方向的分量，从第二部分A的“古典问题”考试，到第二部分B从古代哲学、历史、艺术考古及语言学当中任选两门考试，再到第二部分的四个研究主题（仍然可以选择古典语言和文学）。这样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旨在确保学生拥有较强的古典语言能力，足以从古典文献的原文入手，并在此基础上掌握文学阐释和文本分析的方法，然后再将之运用到古典学的其他研究领域。

§2.剑桥大学的古典学硕士项目为期一年（实际上仅九个月），是一套单独设计的课程，旨在引导学生进入独立自主的学术研究活动。这套课程的主干是不少于四门的研讨课（seminar），其中包括一门“研究技能研讨课”（Research Skills Seminar），至少两门“文本与论题研讨课”（Text and Topic Seminar）以及专门针对硕士生的“硕士论文研讨课”（MPhil Dissertation Seminar）。“研究技能研讨课”共六次，每次由不同的教员介绍古典研究的基本技能，比方说如何选择研究对象并确定研究问题，如何收集并阐释一手材料，如何公开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并发表学术论文等。每门“文本与论题研讨课”总共也是六次，围绕一个特定的主题，让学生熟悉相关的学术资源，有能力就这个主题撰写一篇小论文。这一类的研讨课每次上课一个半小时或两小时，但要求学生进行大量的课前准备，包括长达数天的个人课前阅读以及与同学一起细读原始文献。教师一般还会要求学生做一次研究报告，学生需要为课上的其他同学事先准备一份简明的阅读书目以及相关原始文献的复印材料。“硕士论文研讨课”共一到两次，由全体硕士生参加，根据各自论文的主题分组，轮流由学生就自己正在进行中的硕士研究发表约15分钟的报告，随后是25分钟的讨论，该组所有的硕士生导师都会到场进行点评。除了这些主干课程，硕士生还可以选修相关的本科课程，来弥补专业方面的不足或拓展自己的视野。以上课程的学习主要在秋季学期（Michaelmas Term）和春季学期（Lent Term）完成，夏季学期（Easter Term）则要集中精力撰写硕士论文。

硕士学习的评估由三篇小论文（essay，篇幅要求为4000—5000英文单词）和一篇硕士论文（MPhil dissertation，篇幅要求为8000—12000英文单词）组成。三篇小论文里的一篇应当与一门“文本与论题研讨课”的主题相关，另一篇应当与硕士论文的主题相关，第三篇小论文的完成方式更为灵活，可以任选一个古典学领域甚至其他领域的问题撰写论文，还可以根据学生提高古典语言能力和研究技能的需求，由下述选项来取代：通过一门古典语言考试（即本科生第二部分前半段[Part 1A]里的“古希腊语言与文本”或“拉丁语言与文本”考试），这适用于学生的古希腊语或拉丁语能力尚未达到剑桥大学古典学本科毕业生水准的情况；或者一门其他古代印欧语言的考试；或者选修一门古典学“专门技能课程”（Specialist Skills Course），例如铭文学、钱币学、古字体学和校勘学，通过课程考试或完成课程练习，练习的方式包括铭文的转录及评注，一批钱币或其他工艺品的分类及说明，或者利用缩微胶卷对几份抄本进行对校等。以上每一篇论文都要求学生在老师的指导下独立完成，以此来培养学生自主从事古典学研究的能力，为日后的研究工作做好准备。

剑桥大学的古典学硕士项目自成一体，不直接与博士项目衔联。博士学制为期三年，是一个受到督导的独立研究（supervised research）时期，主要用来撰写一篇合格的博士论文（PhD dissertation，篇幅要求为8万英文单词），且以这篇博士论文的质量为唯一的考核标准。因此，博士生不需要系统地修习课程，而是在导师的指引下独立从事与博士论文相关的学术研究。不过，导师也往往会建议学生，每学期至少积极参加一门研究生研讨课的学习和讨论，以保持开放和开阔的学术视野。倘若学生需要掌握对于博士论文不可缺少的某项专业技能，也可以修习相关的本科及硕士课程，例如为硕士生开设的古典学“专门技能课程”。另外，英国高等教育管理机构近年来强调研究生阶段非本专业技能的培养，要求学生接受“可转移技能”（transferable skills）或称“核心通用技能”（core generic skills）的专门培训，这是指不局限于某种学科而普遍适用的技能，诸如进行口头和书面报告的技能、时间管控的技能、个别辅导和小班教学的技能、大班授课的技能、研究项目的设计和管理的技能等。博士生可与导师商议，针对自己的需求和不足来制定“个人发展计划”（Personal Development Plan），每年接受8—10天的相关技能培训。除此之外，博士生就要把主要的精力投入与博士论文相关的研究和写作当中。剑桥大学古典学系对一篇合格的博士论文的要求是：“针对研究的主题充分考虑此前的研究成果，并在此基础上对相关学术研究做出一定的贡献，这可以是新知识的发现，也可以是关联此前互不相关的事实而产生新的意义，还可以是新理论的发明和推进，或者是对旧有观点的修正。”为了达到这一要求，学生接受“主导师”的指导，通常两周面谈一次，另外还有一名“副导师”，可在“主导师”休假或出访等情况下受其指导。博士论文的准备和撰写时间统共三年（一般不能超过四年），在第二和第三年“主导师”和“副导师”还会对学生的进度做出年度评估。等到论文杀青，“主导师”会邀请一名校内评审（可以是“副导师”）和一名校外评审，来检验论文的质量，并共同参加论文答辩。只有顺利完成一篇高质量的博士论文，古典学的专业培养和训练才算最终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