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国当代自撰文学现象研究
- 杨国政
- 3270字
- 2025-03-28 18:27:22
第二章 背景
一、向“后”转
自撰写作至今已风行半个世纪,既然不是一时之尚,所以并非空穴来风。它是时代社会巨变的外显。世易时移带来了自我书写的“我易诗移” :“诗”就是表达方式,既然“我”已不是原来的“我” ,那么“诗”也不是原来的“诗” 。 “在福柯( Michel Foucault) 、德里达及结构主义宣布人文主义垮台和主体死亡之后,自传的定义和方向被先锋派所改变。”1
自19世纪末逐渐兴起的现代主义以否定传统、割裂过去、标新立异为标志,表现出一种鲜明的创新性、叛逆性和革命性。现代主义“破”字当头,“新”字开路,一路打杀,以决裂的方式来超越过去,新小说、新戏剧、新浪潮、新批评、新历史、新哲学家( Nouveaux Philosophes)……你方唱罢我登场,概念、思潮、主义层出不穷。但是现代主义的滥杀最终导致了它的自杀,在否定传统的道路上走入了死胡同,如墨西哥诗人帕斯( Octavio Paz)所说:“造反变为了手段,批判变为了修辞,越界变为了仪式。否定不再是创造。我不是说艺术正在终结,我要说的是现代艺术正在终结。”2经过将近一个世纪对传统的扫荡,“现代主义的重要阶段,先锋派名噪一时的阶段已经结束。今天,先锋派失去了它的挑衅性,革新的艺术家和公众之间的张力不再,因为无人再捍卫秩序和传统”3。
进入20世纪70年代,在现代主义撞到南墙开始回头之后,西方文化进入后现代阶段,后现代阶段是现代主义观念被合法化、正常化和内在化的阶段。如果说巴尔特、罗伯-格里耶等所孜孜以求的“作者死亡”、文本写作、新小说等理念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是一场令人瞠目的文学“恐怖行动”4,那么到了80年代则变为连当事者本人都承认的“陈词滥调”(rassurantes niaiseries)和“老生常谈” ( idées reçues) :“今天我之所以批判这些论调,那是因为它们在我看来已经过时:短短几年中,它们就失去了原先轰动的、锐利的、革命性的东西,从此变为老生常谈,仍旧维持着时尚报刊的萎靡不振的战斗性,但是在文学教材的光荣墓穴里已经预留了它们的位置。”5昨日振聋发聩的文学主张“变为教条,迅即失去了魅力、力量和有效性。它不再是自由和发现的酵母,而是谨慎而又轻率地为既定秩序的大厦添砖加瓦”6。如果说现代主义的标志之一是以矛盾和越界来挑战传统,那么后现代的标志便是矛盾和越界成为传统,化为新的“官僚主义” 。人们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见“奇”不惊:“先锋已经不能激起愤慨,创新探索变为合法,感官的快乐和刺激变为日常生活的主流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后现代似乎意味着享乐主义深入人心,求新受到普遍认可,‘反道德和反体制’取得胜利,艺术界价值观和大众价值观分离的结束。”7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以60年代为分界,“在这个意义上,60年代标志着‘一个开始和一个结束’。现代主义结束了:60年代是对清教徒和功利主义价值观发动的最后攻势,是文化反抗,这次是大众反抗的最后运动。但是60年代也是后现代文化的开始,也就是说没有革新和真正的勇敢,满足于普及享乐主义的逻辑,‘宣扬最低端而不是最高贵的倾向’,将这一趋势进行到底”8。
所谓后现代主义,“一方面是对不惜一切代价创新和革命的执念的批判,另一方面也是对被现代主义压抑的东西,如传统、地方、装饰的平反”9。 “现代主义是排他的,后现代主义是包容的。”10后现代主义表现出对于传统和过去的某种怀恋,但是并非是回到过去,现代主义元素已经化为沉淀和基因融于后现代主义的血液中:“后现代主义的目的既不是毁灭现代的形式,也不是过去的重新崛起,而是各种文体的和平共处、传统和现代性对立的缓和、地方和国际矛盾的松动、具象( figuration)或抽象的僵化约束的松动。总之,僵硬的意识形态已无用武之地,制度走向选择和参与,角色和身份变得模糊,个人变得漂浮和宽容,与这些社会现象同时发生的,是艺术空间的松弛。”11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垄断文坛的先锋写作开始遇到危机,先锋写作使文学赢得了学者而失去了读者,占据了文坛的中心却使文学边缘化。进入70年代之后,先锋主义写作走向式微。 1967 年让-皮埃尔·法耶( Jean-Pierre Faye)因为与《原样》 ( Tel Quel)杂志的办刊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而与雅克·鲁博( Jacques Roubaud )和莫里斯·罗什( Maurice Roche)另起炉灶创办了《变化》 ( Change) ,强调语言和真实、历史的联系;1974年马蒂厄·贝内泽( Mathieu Bénézet)和让·里斯塔( Jean Ristat)创办《复写》 ( Digraphe)杂志,《复写》注意到理论先行式写作的失败,希望重归“虚构”。 “虚构”其实就是重在内容的“故事”,以与重在形式的“文本”和“理论”对立。 1974 年德尼·罗什( Denis Roche)在瑟伊出版社创办“虚构系列” ( Fiction & Cie)丛书,对以“原样派”为代表的先锋写作提出质疑,主张摆脱“原样派”的“文本主义” ( textualisme) 。 1983年《原样》杂志的停刊标志着现代主义写作已成强弩之末。也是在这一年,“原样派”的旗手索莱尔斯发表了具有明显自传色彩、有着某种故事性的小说《女人们》 ( Femmes) 。随着先锋写作的退潮,新小说之后的作家们“提出了一个根本的问题:之后该如何写作?(……)如何重新讲故事又不回到传统形式的心理现实主义”12。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后现代主义开始登场。后现代主义者都是曾经的现代主义者,他们试图在被现代主义破坏的废墟之上有所“立”,这种“立”便是与过去的传统重续前缘。阿根廷作家埃内斯托·萨巴托( Ernesto Sabato)说:“艺术无所谓进步,它更多的是循环,这种循环呼应的是对世界和存在的某种理解。”13但是这种循环并非意味着回到原点,后现代主义既追求超越现代主义,又不愿也不能回归传统,而是以某种迂回( détour)的形式,呈现出一条螺旋形曲线。 “在螺旋形轨迹上,所有东西都会回来,但是回向的是另一个、更高的地方。”14后现代主义回归的是曾一度被先锋主义割裂的对文学的根本思考,即主体、叙事和真实,现代主义的理念和手法已经化为遗产沉淀在写作之中。“文学史和艺术史发展的规律一再表明,历史的发展不是替代型的,而是积累型的。”15
1989年5月和1997年3月,《文学半月刊》 ( La Quinzaine littéraire)进行了两次“法国文学向何处去”的调查,结果显示,大部分新作者感谢先锋派使他们拒绝易懂的文学,但是他们抵制60—70年代艰涩的理论主义和形式主义写作,也抵制“介入文学”。
如果我们把杜勃罗夫斯基1977年《儿子》的发表视为自撰名义上的诞生,那么自撰的出现与20世纪70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在法国的兴起是同时的。巧合的是,“自撰”一词的出现和“后现代” ( postmoderne)一词被从美国引入法国都发生在1977 年。16 如杜勃罗夫斯基所言:“我认为它(自撰)是自传的一个‘后现代’变体,因为它不再相信完全的真实、无可怀疑的指称、连贯的历史话语,它知道自己是对分散的记忆碎片进行随意的和文学的重构。”17如果说先锋主义践行的是“新小说”或“新新小说” ,那么自撰践行的则是一种“新自传” 。如同里卡杜( Jean Ricardou)将新小说定义为“从历险的写作” ( l’écriture d’une aventure)到“写作的历险” ( l’aventure d’une écriture) ,杜勃罗夫斯基也将自己的作品定义为从“历险的语言” ( le langage d’une aventure)到“语言的历险” ( l’aventure du langage)18,自撰跳出了传统自传叙事的线性和回顾性,继承了现代主义的写作遗产,在“冒险”中闯入了一个又一个禁区,极大地拓展了自传的领地。“至于历来可憎的自我,它毫无疑问正在准备以更加轻佻的姿态重新登场,即传记的重新登场。所以,我此时接受写一部《罗伯-格里耶自述》并非偶然。”19
1 Madeleine Ouellette-Michalska, Autofiction et dévoilement de soi, XYZ, coll. «Documents», 2007, p. 33.
2 Cité par Gilles Lipovetsky, L’ Ere du vide. Essais sur l’ individualisme contemporain, Gallimard, 1983, p. 118.
3 Gilles Lipovetsky, L’Ere du vide, p. 150.
4 Alain Robbe-Grillet, Le Miroir qui revient, p. 9.
5 Ibid. , p. 11.
6 Ibid. , pp. 11-12.
7 Gilles Lipovetsky, L’Ere du vide, p. 151.
8 Gilles Lipovetsky, L’Ere du vide, pp. 151-152.
9 Ibid. , p. 174.
10 Ibid.
11 Ibid. , p. 175.
12 Marc Gontard, Le Roman français postmoderne. Une écriture turbulente ( en ligne). Voir https://halshs. archives-ouvertes. fr/halshs-00003870/file/Le _ Roman _ postmoderne. pdf, p. 9 (consulté le 30/08/2020).
13 Ernesto Sabato, L’Ange des ténèbres (1974), Seuil, 1996, p. 129.
14 Roland Barthes, Roland Barthes par Roland Barthes(1975), Seuil, 1995, p. 86.
15 周宪:《再现危机与当代现实主义观念》,载《文学评论》,2019年第1期,第39页。
16 “后现代”一词最早于20世纪上半叶诞生于美国,20世纪60年代风行于文学、建筑、社会学和艺术领域。 1977年,哈里·布莱克( Harry Blake)在《原样》杂志发表《美国后现代主义》(«Le Postmodernisme américain»)一文,首次将后现代主义介绍至法国。 1979年,弗朗索瓦·利奥塔(François Lyotard)在《后现代条件》(La Condition postmoderne)中使用该词并引发争论,从此,该词在法国生根并风行。 Marc Gontard, Le Roman français postmoderne. Une écriture turbulente.
17 Philippe Vilain, Défense de Narcisse, p. 212.
18 Serge Doubrovsky, Fils (Galilée, 1977), Gallimard, 2001, p. 10.
19 Alain Robbe-Grillet, Le Miroir qui revient, p.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