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发展，历史悠久，内容丰富，它不同于西方的文学理论批评，有东方的民族传统特色，以及与此相适应的理论体系、概念范畴、名词术语，曾产生了像刘勰《文心雕龙》那样举世瞩目的巨著。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是中国古代人对文学创作的历史发展规律和艺术创作经验的总结，从中还可以看到中国古代人的文学观念及其演变，各种不同的文学批评方法、审美标准和审美趣味。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能使我们深入领会中国古代的文学传统和艺术精神，也有助于对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可以为建设当代新的文学理论，繁荣新的文学创作，提供历史的借鉴。

20世纪20年代以来，曾经出版过多种文学批评史，尤其是近二十多年来，新的文学批评史无论在质量还是数量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就本学科的总的研究状况来看，许多方面尚有待于进一步深化。本书既为专著，亦为教材。从教材说，认真吸取了现有批评史的某些研究成果；从专著说，则本书所述与已出诸书在体例安排、内容去取、观点评价等方面，颇不相同，注重对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的重点部分提出自己的研究心得与看法，探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重要文学理论批评家对文学理论批评史发展所做的主要贡献，进而研究一些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带有规律性的问题。本书遵循的原则，如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篇中所说：“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希望借此能对推进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的研究，尽自己的一点微薄力量。

研究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发展历史，首先碰到的是历史分期问题。分期问题不是按历史顺序简单地划分一下阶段就能解决的，它应当体现我们对文学理论批评史发展的一个总体的宏观的认识。从已有的各种文学理论批评史来看，大都没有对文学理论批评历史发展的总体状况从分期上做出具体的概括和分析，只有郭绍虞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34年出版）的自序和总论中，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历史分期问题，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郭先生把中国文学批评史划分为演进、复古、完成三个时期：“自周秦以迄南北朝，为文学观念演进期。自隋唐以迄北宋，为文学观念复古期。南宋、金、元以后直至现代，庶几成为文学批评之完成期。”他是“就文学批评本身的演进，以为分期的标准。”他说：“文学观念之演进与复古二时期，恰恰成为文学批评分途发展的现象。前一时期的批评风气偏于文，而后一时期则偏于质。前一时期重在形式，而后一时期则重在内容。所以这正是文学批评之分途发展期。至于以后，进为文学批评之完成期，则一方面完成一种极端偏向的理论，一方面又能善于调剂融合种种不同的理论而汇于一以集其大成。由质言，较以前为精确、为完备；由量言，亦较以前为丰富、为普遍。”郭先生的分期在当时自是有见地的，他没有简单地按历史朝代顺序划分文学批评史的阶段，而是对文学批评发展的历史及其内在规律，做了相当深入的思考的。虽然他的分期，今天看来未必恰当，但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文学批评史的分期应当以文学批评本身的发展状况作为主要依据来考察，它和历史时代有密切的联系，但不能以历史时代的划分来代替文学批评史的分期。近六十年来，文学批评史的研究者对分期问题似乎没有足够的重视，也很少有人对郭先生的分期法进行评论分析，或许认为郭先生的见解已经过时不值得再论，但也没有人对分期问题提出新的更为科学的论述。20世纪60年代以来新出版的几种文学批评史，一般以历史朝代为线索，按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金元、明、清、近代等分编，或将先秦两汉合为一编，或将明清合为一编，这中间自然也包含了对分期的某种看法，但都没有对分期问题发表专门的意见。

我们认为对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的历史分期，应当以文学理论批评发展的特点和规律为中心，结合历史发展阶段的特征和文学创作发展的状况，做综合的分析研究。为此，我们把文学理论批评史的发展分为两个大阶段：古代和近代。五个时期：一、先秦——萌芽产生期；二、汉魏六朝——发展成熟期；三、唐宋金元——深入扩展期；四、明清——繁荣鼎盛期；五、近代——中西结合期。前四个时期为古代，第五个时期为近代。这几个时期无论在社会发展阶段、文学创作状况、文学思想和文学理论批评发展方面，都有明显的特点。

从历史发展方面来看，先秦时期是时间比较长的。它包括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两个大的社会发展阶段，一直到封建社会的开始。汉魏六朝则属于封建社会的前期，是封建社会的上升发展时期。唐宋金元处于封建社会发展的中期，是封建社会繁荣鼎盛的时期，但同时封建社会的各种社会矛盾、民族矛盾也愈来愈激化。明清是封建社会的后期，是封建经济由繁荣走向衰落，封建制度开始逐渐崩溃的时期，并且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因素的出现。近代则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时期，一方面是帝国主义的入侵，另一方面西方的科学文化也开始较多地传入中国，近代西方的文学和美学思想也逐渐被介绍到中国来。这些社会发展的特点对文学创作和文学思想的影响是相当明显的。

从文学创作的发展来看，先秦是中国古典文学发展的奠基时期。《诗经》和《楚辞》是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源头，同时也是后代难以企及的不朽之作，《诗》《骚》的传统也就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先秦的散文十分繁荣，不论是诸子散文还是历史散文，都对后代散文（特别是古文）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汉魏六朝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各种艺术形式开始形成并逐渐成熟的时期。各种形式的诗歌（如五言、七言、杂言等古体诗，乐府诗，民间歌谣，以及律诗、绝句等近体诗的雏形），大都是在这一时期形成发展起来的。诗歌的格律，诗歌的艺术表现技巧，也日趋成熟。辞赋、骈文得到迅猛的发展，笔记小说等也出现了。散文则已从诸子、史传中分离出来，而成为独立的文章。各类文章体裁（包括诗、赋等）据刘勰《文心雕龙》的归纳达三十多种，如加上其分支达六七十种，基本上包括了中国古代诗文的各种文学体裁。唐宋金元是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高峰期，是中国古代正统诗文创作的黄金时代。许多伟大的文学家，如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等诗人，散文方面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三苏等唐宋八大家，代表了中国古代诗文的最高水平。词作为诗的别体，也在这一时期形成并发展到最高峰。唐人传奇和宋代话本，则为中国古代文言和白话小说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戏曲也在这一时期发展成熟，以关汉卿、王实甫为代表的元曲，标志着古代戏曲已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平。明清时期与封建制度本身的衰落相适应，作为正统文学的诗文已没有多少新的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而与商品经济繁荣和市民阶层扩大联系较为密切，被封建贵族官僚斥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戏曲，则有了大的发展，实际上成为这一时期文学发展的主流。著名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等小说，以及《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等戏曲，都产生在这个时期。近代文学则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特点有密切联系，受到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影响，具有明显的改良主义色彩，也产生了少量鼓吹资产阶级革命的文学作品。

从文学思想的发展来看，与上述社会发展特点和文学创作状况相适应，这几个时期的特点就更加鲜明了。先秦时期是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萌芽产生期，特别是先秦诸子从哲学、美学思想上为后来文学思想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其中儒、道两家思想体系中所包含的文学和美学思想，几乎主宰了整个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发展。但是，先秦时期还没有完整的、独立的文学理论批评著作，许多有关文学、艺术和美学的论述，都是蕴藏在儒家经典、诸子著作、历史著作之中的。这一时期中所提出的一些基本的文学理论观点，包括一些基本的艺术理论观点，例如“诗言志”“兴观群怨”“文质彬彬”“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天籁”“天乐”“解衣般礴”等，以及哲学思想上那些与文学思想有密切关系的虚静、物化、形神、言意等重要命题，都是文学思想发展中带有根本性的重大问题，对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汉魏六朝是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发展成熟期。西汉后期，文学已经与哲学、政治、历史等相分离，而成为独立部门（参见拙作《中国文学观念的演变和文学的自觉》，载香港浸会大学《人文中国学报》第九期，2002年12月香港中华书局出版）。从文学思想发展的特征来看，两汉经学时代儒家的文学思想得到较为充分的发展，总结了先秦儒家文学观，做了适合封建大一统要求的改造。六朝玄学时代，道家文艺思想经过玄学的发展更加完备，在某些方面和佛学相结合，对文艺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这样，就形成了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外儒家而内释老”的基本特征，在文学的外部规律方面以儒家为主，而在文学的内部规律方面则以道家、玄学和佛学为主。这个时期不仅产生了像刘勰《文心雕龙》那样不朽的文学理论批评巨著，而且形成了中国古代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理论体系，以及一整套自己独特的理论概念、名词术语、美学范畴。唐宋金元是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发展的深入扩展期。它在汉魏六朝的基础上，对一些基本的重要文学思想、文学理论问题，做了更加深入的阐说和发挥。尤其是对以意境和韵味为中心的文学创作和文学鉴赏理论，从各方面做了充分的论述，出现了像皎然、司空图、苏轼那样重要的诗歌理论批评家和严羽《沧浪诗话》那样影响深远的著作。这一时期的文学理论批评著作总结了中国古代文学发展高峰时期的丰富创作经验，产生了大量的诗话、文话，使诗文理论批评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而且已经有了戏曲、小说理论批评的萌芽。明清时期是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发展的繁荣鼎盛期，特别是从明末到清代乾隆、嘉庆这段时间，文学理论批评从总体来说，无论是在数量和质量上，还是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这一时期的诗文理论批评，主要是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将之进一步系统化和引向深入，并提出自己的新见解，像王夫之、叶燮、王士禛、沈德潜、袁枚等的诗论和桐城派的文论，就都有这种特点。而表现这一时期文学创作新特点的小说、戏曲理论批评则有了相当大的发展，以评点这种特殊形式出现的，最著名的小说理论批评家有李贽、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等，戏曲方面则有著名的李渔《闲情偶寄》等。此外，词话在这一时期也有了相当的发展。因此，明清不仅是多种文学形式的理论批评同时发展的时期，也是对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从各方面加以总结、发挥的时期。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进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近代社会，这时期文学思想发展的重要特点是开始引进西方文学思想和美学思想，提出了一个如何把西方的文学和美学思想与中国传统的文学和美学思想相结合的问题。所以，我们可以把这一时期称为中西结合期。梁启超的小说理论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就是这一时期最有代表性的著作。文学理论批评发展的分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需要经过对各个时代文学思想和文学理论批评发展特点的深入研究，才能做出科学的概括。我们相信，随着对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研究的逐步深化，分期问题将会得到更加科学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