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沈家酱园浮着一层青雾,三百口陶缸在晨光中沉默如碑。沈知夏提着羊角灯仔细查看着每一口酱缸,灯影扫过青砖墙上斑驳的酱渍——那是以十年为尺的时光刻度。
“姑娘,西院三号缸的菌膜又泛了赤色。“老管事捧着账册跟上来,枯瘦的手指在“丙申年惊蛰制“那页反复摩挲,“按祖制,这缸该封存...“
“拿去年霜降存的老盐水来。“沈知夏掀起缸顶的苇席,指尖在酱面轻轻一划,三色菌丝缠绕着爬上她的指节,“赤菌噬酸,定是送冰人偷换了井水。“
门外忽起喧哗,十二辆包铜马车碾碎晨雾。未等两人反应,外头骤然响起砸门声,二十余个盐帮汉子撞开朱漆大门,领头人一脚踹翻了门廊下的酱坛,琥珀色的豆酱撒了一地。
“沈大姑娘好手段。”盐商赵明轩摇着鎏金折扇踏入庭院,扇骨敲在酱缸上叮当作响,蟒袍上的金线刺得人眼疼,他身后壮汉抬着的木箱渗出暗红血水,惊飞满树灰雀。
赵明轩踹开箱盖,腐烂的鲥鱼混着蛆虫泼在青石板上,“用发臭的官盐酿酱,是要毒死圣上么?“
沈知夏盯着鱼鳃里的紫色晶粒,“陈伯,取铜钎来。“她蹲身掐住鱼鳃,紫晶颗粒在鳞片间若隐若现,像是西域商人兜售的孔雀胆毒砂,她抓起铜钎刺向鱼腹。
“哧——“腥臭的内脏混着冰碴喷溅在青石板上,带出半块盐引令牌,正是上月漕运司失窃的那枚。
“赵老板好阔气,竟拿私盐局的雪花盐喂鱼。“沈知夏用帕子裹住令牌时,摸到背面未擦净的盐晶——这是私盐局特供的雪花盐,遇水即凝成紫色晶颗粒。赵明轩的折扇“啪“地合拢,鎏金扇骨在沈知夏眼前晃出一片虚影:“沈姑娘说笑了,这定是有人栽赃......“话音未落,阁楼忽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沈知夏抬头时,正见父亲的身影从飞檐跌落,手中紧攥的靛蓝帛书被风扯成碎片。
“爹——!“她扑过去接住那片染血的帛角,隐约辨得“骊山““柏木“几个残字。柳姨娘的金镶玉耳坠恰在此时滚落脚边,沾着阁楼特有的沉水香。
沈知夏冲过去时父亲已昏死在血泊中。她掰开他僵直的手指,残卷边缘沾着黑紫色粉末,腥甜中带着铁锈味。
沈父坠地时撞翻了旁边的荷花缸,只不过时节不对缸里只有水没有荷花。清水混着血水漫过沈知夏的绣鞋,浸润到素衣裙摆云开一簇鲜红色,远处看像一瓣荷花。
柳姨娘的惊叫刺破喧嚣:“快抬老爷进屋!“
一旁吓坏了的家仆连忙跑过来手忙脚乱的把人抬进屋,“快去请大夫,快!”沈知夏对着管家大声说道。趁着抬人的时候沈知夏捡起掉落在脚边的柳姨娘的金镶玉耳坠,耳坠边缘的牡丹图案缺了一块,她想了想用手包了起来放进怀里。
身后的赵明轩见势不妙抬腿就走,“赵老板看够热闹了?“沈知夏横步拦住正要溜出院门的赵明轩,手拿盐引令牌在他眼前“带着私盐局的令牌擅闯民宅,按《大周律》该杖八十,需要我请府尹大人验验这雪花盐的成色么?”
赵明轩手中折扇“唰”地展开,“沈姑娘慎言!这令牌分明是……”
沈知夏拿起一旁的棍子挑起他衣摆,“朱雀街当铺昨儿收的鎏金腰带,内侧可刻着漕运司库房的编号呢。陈叔!去请刘捕头来看看,赵老板这身行头值不值八十大板?!”
赵明轩脸凝成了猪肝色,“今日暂且……”话音未落,沈知夏将令牌砸在他脚边,冷笑说“带着你的腌臜玩意滚!”上前一步压低嗓音小声说“顺便告诉柳姨娘,她藏在西跨院第三口酱缸里的金瓜子……够买十副棺材了。”
赵明轩踉跄后退撞翻酱坛,“疯、疯子!我们走!咱们走着瞧!”
赵明轩的皂靴碾过满地酱渍时,沈知夏突然轻笑:“赵老板鞋底沾的沉水香,与柳姨娘房中的熏香倒是同源。”盐商头子背影一僵,仓皇消失在巷口拐角处,慌忙逃走中从他掉出半块青鸾玉佩,鸾鸟尾羽缺了三根金丝,沈知夏上前捡起,有些眼熟但想不起从哪里看到过。陈伯望着地上蜿蜒的酱痕低语:“这腌臜货色,倒像被鬼追似的。”沈知夏踢了踢翻倒的酱缸,唇边冷笑——那针脚明明是沈知春独有的双面绣法。
“走吧,去看看父亲怎么样了。”担心父亲安危的沈知夏转身向房内快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对陈伯说“大夫怎么还没来,让人催着点。还有...让人把清瑶请来,要快!”“是,老奴这就去请。”说着匆匆离去。
众人把沈父抬进卧房,沈知夏过去握住父亲的手,希望能给父亲冰凉的手增加一点温度。沈知夏的指尖刚触到父亲冰凉的手腕,突然瞥见他指甲缝里闪着一点金粉和些许黑色粉末。仔细看,金粉竟是半片金镶玉碎屑——与柳姨娘耳坠上缺失的牡丹纹分毫不差。她猛然抬头,正撞见柳姨娘借着给父亲擦拭的动作用绢帕捂着父亲口鼻,那帕角绣着的并蒂莲沾了血,竟泛起诡异的靛蓝色。
“啪——”沈知夏的巴掌重重拍在柳姨娘腕骨上,力道震得对方金镶玉镯在手腕上留下一抹明显的红印。“姨娘这帕子绣工了得,竟能用南诏的‘鬼面蛛丝’绣花。”沈知夏两指捏起帕角,在晨光下展开蛛丝交错的暗纹,“听说这种毒蛛咬人后,伤口会开出并蒂莲状的血痂。”
柳姨娘踉跄后退,发间沉水香混着冷汗滴落:“夏儿莫要血口喷人!这帕子…这帕子是秦相夫人赏的……”她突然掩面啜泣,手指却悄悄探向鬓边金簪,“我伺候老爷十八载,怎会……”
“十八载?”沈知夏冷笑截断她的话,突然扯开父亲衣襟。心口处赫然印着半枚紫色掌痕,边缘泛着与帕子相同的靛蓝,“这摧心掌缺了无名指力道——姨娘右手小指上月被酱耙砸伤,到现在还裹着纱布吧?”
“你血口喷人!这又能说明什么!”柳姨娘激动的说。
“烦请诸位让让!“济世堂孙大夫提着药箱挤进人群,急匆匆的从外面进来,路上走的快还摔了一跤,山羊须上还沾着酱渍。
沈知夏冷冷看了一眼装模作样的柳姨娘起身给孙大夫让位。
孙大夫放下药箱,翻看沈父眼皮时,老者的指甲缝渗出黑紫色粉末,与父亲指甲残留的粉末一样,“大小姐莫急,沈老爷这是外伤加急火攻心,我先把外伤的血止住再用银针带出淤火即可。”说着就要下针,银针扎向百会穴,针尖却诡异地弯折....
“住手!”沈知夏感到不对立刻上前握住孙大夫的手腕,上前时碰倒了药箱,里面滚出个珐琅盒,盒中柏木灰掺着黑红带金的颗粒——分明是碾碎的金镶玉!
沈知夏捏着金镶玉碎屑逼近孙大夫,“济世堂什么时候开始用金玉入药了?这柏木灰里掺的,怕是柳姨娘耳坠上的牡丹纹吧?“
孙大夫冷汗浸透后襟,颤抖着说“大小姐说笑了……这、这是小人之前去秦相家看病看的好,秦相夫人特赐的安神散……“
秦相?沈知夏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一旁的柳姨娘听到秦相夫人时,突然拔下金簪刺向沈知夏,“你这不孝女竟敢诬陷长辈!“金簪在触及沈知夏咽喉前突然软化,竟是一条镀金的南诏蛇蛊。
“嗖——嗖——嗖——”
三根银针贴着沈知夏的面前飞过,直直插入蛇蛊中,沈知夏一把夺过柳姨娘手中毒帕甩在她脸上。
林清瑶踹门而入时,正见柳姨娘面容扭曲地抓挠脸颊。被蛛丝毒素侵蚀的皮肤绽开朵朵血莲,与她帕上绣样惊人相似。孙大夫的药箱砰然落地,箱中滚出个青玉瓶——正是秦相府独门的解毒丹。
沈知夏上前掐住柳姨娘脖颈,“说!南诏蛇蛊从何得来?秦相为何要害我父亲?”
柳姨娘的脸已被自己抓的血肉模糊,惨笑着说:“秦相夫人本就是南诏巫女!他们要找沈家祖传的骊山柏木……”
林清瑶上前用银针封住她穴位,“姨娘若想痛快死,最好说全了!省的最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姨娘闭嘴不言口腔内却有动静,突然咬舌“你休想……”
“不好,她要咬舌自尽。”林清瑶闪电般卸其下颌,“想用“含沙蛊“自尽?”说着用银针挑出她齿间毒囊。柳姨娘满脸深可见骨的抓痕,卸了下颚后口水横流的样子着实有些可怖。沈知夏捡起旁边的青玉瓶,“既是秦相给的解药,为何治不好你的脸?”
柳姨娘含糊不清的嘶吼,“那老贼骗我!他说只要沈家败落就……”话音未落突然抽搐昏厥起来。
“哼”沈知夏冷笑一声,“拖去柴房,用酱缸麻绳捆了!”
“是!”门口家丁拿着麻绳麻利的把人捆住拖了下去。
沈知夏看了一眼蜷缩在博古架后阴影里的孙大夫,药箱翻倒散出几瓶乌鸡白凤丸。沈知夏的绣鞋碾过滚落的药丸,黏腻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沈知夏在其面前蹲下,指尖叩了叩案几地板,“孙大夫这乌鸡丸制得倒巧,人参须子掺了三分当归皮。”突然抓起药瓶砸在他脚边,瓷片碎了一地。“就是不知秦相夫人喝了这药,夜里还睡不睡得着?”孙大夫膝行两步跪地向沈知夏不断磕头,边哭边说:“大小姐明鉴!老朽只是奉命送些补药……其他的......其他的一概不知啊....”
林清瑶倚着门框轻笑道“补到柳姨娘心脉淤塞?”说着抛过个青瓷小罐到他怀里,“这‘锁喉蛊’可是好东西,能保孙大夫全家路上太平。”
沈知夏拎着抱着药瓶浑身瘫软的孙大夫后领说,“戌时三刻前出城,往南走。”把腰间装着银锭的荷包塞进他药箱“若让我在三百里内发现你孙家任何人的踪迹——”沈知夏贴近他耳畔低声说:“清瑶还有种蛊,能让人把真话当梦话说。”
孙大夫抖如筛糠,哆嗦着说:“这就走!这就……”突然僵住,”我儿还在秦相别院当差!”
林清瑶只觉得聒噪,弹指将蛊虫射入他喉间,笑吟吟的说:“蛊虫入体需半个时辰,够你接人了。记住,提不得今日事,连梦里说半字都会肠穿肚烂哦。”
等孙大夫走远后,沈知夏看向林清瑶,“父亲还有救吗?”
林清瑶走到床边,查看沈父脉象,银针在沈父心口三寸处悬停,针尖映着黑紫色毒气。沈知夏攥着染血的帕子,目光紧锁林清瑶凝重的侧脸。
“需取蛇蛊宿主的心头血,但此蛊每月初一才会现形。”林清瑶说。
“何为蛇蛊?”沈知夏问。
银针突然刺入沈父膻中穴,针尾震颤如蛇信。“南诏秘术,取百毒虫相噬,最后活着的毒蛇封入活人体内,谓之蛇蛊。“林清瑶掀开沈父衣襟,心口处暗紫色掌印已蔓延出蛇鳞纹路,“宿主死后,蛊虫会循血脉啃噬至亲——你爹中的是'阴蛇蛊',掌印边缘发青,说明蛊虫已入肝经。“说着把还在蠕动着的蛊虫残骸放到药罐里。
沈知夏看着蛊虫问:“能解蛊吗?“
林清瑶将雄黄粉撒入铜盆里说:“能,但需七日。“她突然扯开沈父袖口,手臂内侧浮现三条血线,“今夜子时前,先用雄黄、蒜子、菖蒲煮药浴逼出体表蛊毒,再以马兜铃煎汤灌服,可暂缓脏腑侵蚀。“
“若拖延七日……“
银针挑破沈父指尖,黑血滴入药汤竟凝成小蛇状。
“蛊虫会化入血脉,届时需取宿主心头血为引——但活人取血必惊动蛊主,秦相定会派死士截杀。“林清瑶将药汤泼向窗外,腐蚀青石板的嗤响中混杂着细微蛇鸣,“所以这七日,你要让全城都知道沈老爷病入膏肓,连酱坊的'醉八仙'都封缸停酿。“
“好”沈知夏用帕子擦了擦父亲带血的额角,忽然瞥见他领口内翻出的半截红绳——是自己十年前给父亲编的同心结,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原先的红绳也显得灰暗。也是十年前灯市那晚,她也亲手系在萧云谏颈间系了一个同心结。
记忆如惊雷劈开迷雾:八岁那年上元节,父亲带着她在骊山柏树林偶遇重伤的萧云谏。少年胸前的青鸾玉佩缺了左翼,是她用酱窖里的茜草汁替他补上三根金丝。
“等我当上大将军...“满脸血污的少年将半块玉佩塞进她手心,“拿这个来换你沈家百年太平。“
沈知夏从拿出赵明轩掉落的残玉,那三道金丝遇水浸润后正渐渐褪色——与记忆中少年修补的纹路完全重合。
林清瑶捏起残玉对光细看,“这玉纹路蹊跷得很,赵明轩身上怎会有这等古物?”
沈知夏倒了一杯茶水,用手指蘸茶水在案几画出褪色金丝,“你看这三道补痕,用的是沈家特有的鎏金术。七年前我给个重伤少年补过玉,手法分毫不差。““至于赵明轩......”她冷笑一声,“今日那双靴子——那并蒂莲双面绣的收针,可是知春独创的'回字纹'。”
林清瑶用指尖轻轻划过玉面,“这么说,玉是萧云谏的?那个整日泡在醉仙楼听曲的纨绔?”
沈知夏将玉从林清瑶手里拿过来收入袖袋,“今晚让陈伯把封缸的告示贴去醉仙楼门口,顺便给萧三公子递张品酒帖。就说沈家新酿的“断肠醉“,专候懂行之客。”
林清瑶挑了挑眉,“既要封缸又要请客,这唱的是哪出?”
“封缸是真,品酒也是真。谁说沈家只有酱?再说,醉八仙封缸后渗出的“泪酱“,兑上雄黄便是上好的药引——这不正是萧家军常年采买的金疮药配料?”
酱坊天井内,七十二口酱缸盖着素麻布,沈知夏的指尖划过第三排陶缸,指尖沾着的雄黄粉在缸沿留下金痕。
沈知夏转身将麻布抛给陈伯,说:“即刻放出风声,说老爷得了七日绝症,醉八仙今日起封缸停酿。“
陈伯攥着算盘,面露为难,“可东街酒楼订了三十坛醉八仙,定金都收了……“
“把库房那批'三秋酿'换红绸标成'醉八仙遗香',每坛掺三钱雄黄粉,按原价三倍售卖。“
陈伯用竹签划账本,问:“那新收的五百石黄豆?“
沈知夏走到一旁正准备晾晒的豆子,抓起一把豆子扬进簸箕,“分三成给城隍庙施粥,余下的晒干碾粉,赶制'祛邪糕'沿街叫卖——记得用秦相夫人捐的功德幡做包装。“
陈伯为沈知夏悄悄抹了一把汗,“工人们闹着要结半月工钱……“
沈知夏看着掺霉豆的酱坛说:“传话下去,留到第七日的伙计赏三倍工钱,提前走的扣光月例!“她突然压低嗓音,“把西跨院那十缸生蛆的酱料抬去后巷,务必让赵家眼线看见咱们'倒缸'。“
陈伯恍然大悟,“老奴这就去办!“
“慢着,把前年封存的'柏香酱'启出两坛,今夜子时前送进秦相府——就说是爹病重前特供的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