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幕低垂,天光敛。
碧绿的江畔之上,轻飘飘近来一叶孤舟。
明明是条水盛的河道,岸上的芦苇丛却是燥人心的枯黄。
蜻蜓低飞点水,撑船的船家把蒿杆搭在河滩上,一个屈臂将近丈长的扁舟停下。
俄尔,芦苇丛中一阵晃动,伴随着踏碎枯杆的脆响,突兀钻出个衣着整洁体面的中年人。
这人装束格外醒目,身上的长衫质地考究,青色素雅,却在袖口与衣襟处绣着奇异暗纹,不似寻常纹样,唯有腰间一表皮泛黄皲裂的葫芦和背景还算相融。
“船家。”中年人拍去挂在身上的草皮,半开玩笑半抱怨道,“这荒郊野岭里,寻个渡船真不容易。”
“沿着河道走半天,只有你一艘渡船。”
艄公调整好船的位置,慢吞吞回应道:“世道不好,有些地方没人敢去了。”
这是个肤色黝黑的老人,日日的风吹日晒,已不好辨得年龄,陈修广保守估计,少说有六七十了。
“不光是你难寻船家,我们做渡河,也难寻客人啊。”
老艄公面无表情,眼神倒是亮了不少。
“你是我今天第一个客人,走吧,上船。”
老人高声呼喊。
“在下不胜荣幸。”
陈修广会意,迈步跃上船。
有技术的艄公能做到上人船不晃,陈修广脚一踏上来,就感觉平稳得像是踩在平地上。
‘办事还是得交给行家来。’
他从临丰村离开,撑船一路向下游去,没过两天,便因技术不佳翻了船。
好歹丰河勉勉强强渡了过去,可能是深处江南一地的原因,后面的路程,河湖连绵不断,走一处遇一处。
他便统一选船家带他过河了。
若是你要问为何不化鱼游过去……
很简单,每个河段都有当地的老大,陈修广便是因不清楚领地意识,被临丰村附近河段的黑鱼精偷袭,他无奈只好弄死人家,占山为王。
这纯属是无心之举,他毕竟不长待,倘若走到一个地方,弄死一家老大,走后这烂摊子交给谁?
避着走,要稳妥一些。
他窝在船尾,一言不发。一边,船家已然发船,长蒿拨开水纹,离开河滩向着对岸滑去。
……………
太阳位置渐升,日芒应是越来越烈才对,可随着往河对岸深入,这阳光是像叫人偷了去,本该被曦光驱散的云层也愈发厚重,在这近午时的钟头,湖面上奇异地聚起薄雾。
闭目养神许久的陈修广睁开双眼,趁雾气未浓,远边天际之上,能瞧见一条黑色弧线将其分成两半,上一半灰蒙蒙的天空,下半则乌黑一片的山体。
他知道,那是他的目的地。
老艄公似注意到陈修广目光,忽地开口:
“渡河缓慢,不如老头子我给先生讲个故事听听吧。”
闲着也是无事,陈修广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这船家。
“但讲无妨。”
他咳了咳嗓子,佝偻的背微挺起来。
“这故事,也是发生在一河上……”
从前,有个叫王周的人,他年轻时好赌,是个十足的赌鬼。
因一次借钱,他跟人起了争执,两人大打出手,结果王周出手过重,失手杀了另一人。
事后,他害怕极了,匆忙逃离了县城。
他跑了好远好远,可每夜入寝时总是会想起被他失手杀掉的那人,生怕他化作厉鬼来向他索命。
后来,他听人说,去码头的船上,跟着船出海,那里没有人能找到他。
王周信以为真,之后,他也成功找到了一艘船上。
可他直到他上船那一刻,他才醒悟,知道自己被骗了。
那艘船根本不渔船,而是水盗船。
每日,水盗们劫船劫财色,若有反抗,一概杀之。
王周一开始不习惯这种生活,可久而久之,他发现他最擅长的还是杀人。
心魔变成了他的常态,他战胜了心魔。
因他以前赌钱时一次出千,被人剁去右手四指,他也被人称为六指刽子手。
“老夫的故事讲完了。”
陈修广拍拍手。
“嗯,不错,这人挺厉害的,竟然能把心魔变成兴趣,这是何等的毅力啊。”
“有机会,我一定拜见拜见他,向他问一问抵抗心魔的方法。”
“哈哈哈,先生的见解还真是另辟蹊径啊。”
老艄公显然没想到这人会这么说,语气略微有点僵硬。
“不过先生,您现在就有机会拜见一下他。”
说着,老头回过神,冷语阴沉。
其握长蒿的手指,竟是只有一根拇指扣在上面。
“啊!”
陈修广吃了一惊,满目讶然。
老头见状,趁其怔住的机会,顺势一口阴气吐出,将陈修广给迷晕在地。
“对不住了,先生。”
老艄公瞧了瞧昏睡的青衫客,叹了口气。
“前面的路万万走不得了,水盗拦路,是劫财,更是劫命啊。”
话说着,老艄公的身躯变得如玻璃般剔透。
他是故事的主人公没错,但这个故事中有一半是他编造的。
他上了那艘水盗船后,因不愿杀人,水盗们没理由养他一张嘴,很快便被杀掉,抛尸河中了。
之后,他魂魄不散,始终徘徊在江畔中。
生前犯过太多罪,死后他想积点阴德。
再往前不出十米,就是那群食人不吐骨头家伙的地盘了。
他想要从水盗手里救人。
为了阻止每一个想要渡河的人,他编造了这个鬼故事,希望能将他们吓退。
这里之所以人烟少,便是这个原因。
王周把手中长蒿一扔,口呼一口气,船舟无风自动,快速向着岸边去。
“船家,这样明显快不少啊,下次别用手划了。”
“!”
王周闻言悚然,迅速回过头。
是那名青衫客。
此刻,他正赫然立于船一端,表情随性自然,好似无事发生。
王周颤颤巍巍道,他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情况:“你、你怎还醒着?”
“别紧张,我无恶意。”
陈修广走过去拍了拍王周的肩,略过他来到船末端。
双眼眼黑顿时化作苍白,继而掠过一丝紫韵,透过河面大雾观之,数道怨炁血煞冲天而起。
此之情形,看得他连连颦眉。
他轻声说道,语气中带有一丝愠怒。
“船家,把船靠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