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建康陷入了黑暗和短暂的沉寂,但过不多时,便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从各处亮起,如同静谧森林中闪动翅膀的萤火虫般。
当然,绝大部分人家,都是无力支付点灯的花费的,所以当下的点灯人家,几乎全都是士族大户。
而这些人家居住的地方,皆是靠近建康城中心,从高空看下去,便是城中央十里方圆的位置显得格外明亮,而越到外面,灯光就越是暗淡,到了建康外围城墙一带,则显得是被黑暗吞噬了一般。
华灯汇聚,光亮绽放最盛之处,也是士族势力最大的几家,其人声也越发鼎沸,声音远远传上天际,在绝大部分百姓准备入睡,迎接第二天一早劳作的时候,士族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张氏大宅之中,便是如此一副景象,张玄之入京前,早就在建康城中,从其他士族手中购置了宅邸,连牌匾都早早换好,房屋皆是打扫干净,车队赶到,上百奴仆快手快脚忙活了两个时辰,就大宅布置妥当。
彼时士家大族住宅多为对称布局,大门多为庑殿式,围墙内侧有廊围绕的庭院,宅院中有数组回廊包绕,十数个厅堂供不同之用,间杂种植花草竹树,兼具南北住宅之长,已经初具后世江南园林雏形。
张玄之站在主厅之前,踌躇满志地打量着宅邸,心下颇为满意,这所宅院,是他从某个二千石外放的官员手中买下来的,但即使花了大价钱,对方也颇为不舍,毕竟建康城中的好位置,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说到底,对方还是看中了身为吏部尚书的张玄之的仕途前景,才肯忍痛割爱,不然若是白身,即使多出数倍价格,又如何能盘下这靠近乌衣巷的大宅?
按理说,今日张玄之乔迁新居,本应设宴招待宾客,但现下宴席上皆是张氏族人。
张玄之在船上已向士子们特地挑明,江东世家初入建康,多人将要得到朝廷任用,北方士族必然有心中不快者,所以这段时间诸人宜行事低调。
且今日众人下船,车队连绵十几里,已经是出够了风头,不宜再大张旗鼓设宴张扬,于是众人各自归家,暂且蛰伏些时日,看朝廷态度,再做打算。
想到这里,张玄之虽怀雄心壮志,也是多有隐忧,北方士族和江东士族祖上互相不对付,从春秋战国时楚王自称蛮夷起,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两方一直互相竞争,互相看不起,好在各有各的地盘,大部分时候也是相安无事,但直到永嘉之乱,北方士族被狼狈赶出家乡,迁居到江东,两边面对的矛盾才凸显到明面。
一方面,江东士族嘲笑北方士族连家都丢了,如惶惶之犬寄人篱下,另一方面,东晋朝廷毕竟是依靠北方士族扶持建立的,所以大部分重要职位,还被北方士族把控,在此过程中南方士族反而要被迫让出土地,损失了不少明面上的利益。
南北士族,就在这种互相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的纠结情绪中,被迫挤在江东一隅,捏着鼻子合作,勉强维持着这份并不牢固的关系。
但经过几十年,形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北方士族把持军权,数次北伐,多少也取得了些成效,但同时带来的,便是数家士族战功因崛起,不仅巴蜀江淮徐兖一带的刺史要职由北方大族近乎世袭传承,更常年拥有数万兵马,威胁京都。
这对于司马氏皇族朝廷来说,无疑是相当大的隐患,但要依靠北方士族北伐,却别无他法,而这种防备的心思,也被北方士族察觉,他们拥有了军权后,有些人的野心也随之膨胀,加上东晋朝廷威望不高,且在偏安无心北伐,矛盾之下,几十年间酿成了数次叛乱。
虽然这些叛乱最终被镇压下去,但差点导致朝廷覆亡,让朝廷更加防备北地士族,于是自然而然地,野心更小的江东士族,便被更多推举出来担任官职。
相比很多时时刻刻想着打回去的北方士族,南方士族并没有北伐的强烈欲望,自然也没有和朝廷争夺军权的驱使,于是他们得到了司马氏皇族的青睐,在这些皇族的推举下,这些年江东官员日渐增多,形成了和北方士族隐隐分庭抗礼之势。
张玄之深知目前的形势颇为微妙,他上位的背后,便有司马氏皇族暗中操盘之力。
而北方士族至今却对此毫无反应,包括今日张玄之到达后,虽然说日头不早,但其实还是有拜访庆贺的时间的,建康各大北方士家皆是未到,甚至中小士族也踪影不见,显然是在观望。
张玄之心头沉重,朝中局面,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而自己需要早日打开局面,这也是朝廷给自己的第一个考验,要是自己太过狼狈,只怕还未上任,便会成为朝野笑柄,到时还如何做这个吏部尚书?
脚步声传来,张玄之侧身一看,见张彤云已经是梳洗打扮完毕,换了身大红袍服,她本就容貌极美,如今华灯之下,更是芳华绝代,连身后的几名丫鬟都面露仰慕之色。
张彤云走到张玄之面前,轻低臻首,“见过阿兄。”
张玄之微笑,“小妹来了。”
他心中叹息,自己小妹的风华文采,未必输给那谢家女郎,彼时士人都互相吹嘘扬名,更何况足不出户的女子了,说到底,还是比拼门第,而张氏只是吴郡有些势力,到了建康,却有些不够看了。
他出声道:“小妹似有忧色,可是想家中父母了?”
张彤云道:“长兄如父,这里便是家中,只是妾觉得今日少有冷清,有些担忧阿兄。”
张玄之失笑道:“小妹勿忧,下马威而已,我江东士族隐忍多年,不差这一天。”
“为官之道,能屈能伸,方为丈夫,不过也不能坐等,明日我便去拜访尚书仆射,你……跟我一起去好了。”
张彤云应道:“但凭阿兄安排。”
张玄之叹道:“小妹不要觉得委屈,王谢家族势力超然,即使是我张氏,也要仰其鼻息。”
“更不用说对方是掌管六部之人,又是王公之子,北地士族唯其是瞻,若你能得其品评,将来我张氏联姻门第,或可往前跨一大步。”
张彤云轻咬嘴唇,低头轻道:“让阿兄费心了。”
张玄之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张彤云神情异状,便转身走入厅堂。
他的身后,张彤云抬头看天,黑漆漆的天幕像一块看不到天际的墨玉,似乎正缓缓下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