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荒

灵州以西三千里,玄郡地界。

赤色土壳皲裂成蛛网状的纹路,自官道两侧向荒野延伸。枯死的麦秸被热风卷起,在半空中碎成齑粉。龟裂的河床上横着半具骸骨,肋骨间卡着锈蚀的铜铃,细看才辨出是放牧童子惯用的式样。

暮色四合时,何秦跟着一批受灾者挪到神庙前。残破的朱漆门楣半悬在梁上,香案上积着三指厚的香灰——这座往日庄严肃穆的庙宇,如今连门槛都被踩成了碎木渣。他刚挤进庙门,扑面而来的汗酸味混着霉腐气就呛得人喉头发紧,借着一簇将熄未熄的篝火望去,斑驳的壁画下层层叠叠蜷缩着人影,连供奉神像的龛位里都塞着七八个佝偻身影,活像被暴雨冲垮蚁穴后胡乱堆叠的蝼蚁。

青烟混着异香突然缠上鼻尖时,何秦的胃袋猛地抽搐起来。他循着窸窣声响望去,三个佝偻黑影正围着半截残破的香炉架锅——那口不知从哪个佛堂卸下来的铁锅边沿还沾着暗红漆料,此刻却在篝火上咕嘟咕嘟翻涌着奶白泡沫。湿柴噼啪炸开的火星照亮了锅沿半片青紫的脚踝,指甲缝里的泥垢还带着新鲜黄土,像截刚挖出来的莲藕。

何秦踉跄着撞向斑驳的廊柱,喉头痉挛的瞬间,酸腐液体混着正午咽下的观音土喷溅在积灰的蒲团上。他攥着褪色的帷幔干呕,却发现指缝里缠着几缕沾了香灰的头发——那锅汤腾起的热气正顺着彩绘横梁攀爬,在斑驳的“风调雨顺“匾额上凝成细密水珠,一滴一滴砸在扭曲倒映着篝火的神像眼眸中。

他望着篝火在铜磬上跳动的投影,忽然发现褪色楹联上斑驳的“慈航普渡“四字正在扭曲——有人拆了彩绘藻井当柴烧,残存的半截斗拱悬在梁上,恰似一尊被剜去眼珠的飞天。供盘里积着月牙形的香灰,此刻簌簌落进沸腾的汤锅,倒像是漫天神佛正往人间撒最后一把香火料。

何秦饥肠辘辘,但发出那香味既能腐蚀神魂的也是能够让这具极度饥饿躯壳的重新焕发生机,一触便是脱离人的范围,转而成为非人之物。

躯壳在催促他去争夺那救命之物,现如今不知如何是好。

一念生,一念死。

……

何秦的指尖突然触到镰刀柄上的旧茧,冷汗瞬间洇湿了掌心纹路——去年此时,这双手正握着同一柄镰刀,在晒得滚烫的田垄间挥出银亮的弧线。稻浪翻涌的沙沙声里混着货郎摇鼓,妇人们把新割的谷穗编成金灿灿的帘幕,挂在庙前柏树上晾晒。孩子们追着脱粒时惊起的麻雀,碎稻壳粘在汗津津的小腿上,像撒了满地的金箔。暮色里飘来艾草蒸饭的香气,晒谷场扬起的秕糠,把夕阳晕染成悬在神像头顶的鎏金香炉。而今掌心粗粝的茧子正压着半截腿骨,篝火将碎肉投影在斑驳的“岁稔年丰“匾额上,扭曲成跳大神的傩戏面具。何秦的喉结上下滚动,试图咽下涌到舌尖的苦水——那些曾用来称量糯谷的竹升子,此刻盛着的指节竟与去年筛出的稔稻同样饱满圆润。供案下滚出个干瘪的胃囊,裹着香灰像极了风干的福橘,正是去岁腊月乡亲们互赠的年礼模样。瓦瓮里飘来的腐臭与记忆中的酒曲气息微妙重叠,令他恍惚看见自己正捧着陶碗,将新酿的甜酒挨户分送。

神像垂落的右手突然被月光镀亮,掌纹里嵌着的稗谷籽不知何时发了芽,嫩绿的细须正勾住一绺粘着脑浆的头发。何秦踉跄后退时踢翻了量米的木斗,一堆血玉哗啦啦滚出来,在青砖地上敲出比社戏铜锣更清越的声响。他死死攥住褪色的帷幔,布帛撕裂声与去年扯开新谷麻袋的动静毫无二致。

何秦的喉结贴着瓷碗边沿颤动时,一股混着艾草香的腐味突然窜上鼻腔——去年腊月祭灶时,张大娘塞给他的艾米果正是这般蒸腾的热气。他猛地瞪大双眼,碗底沉淀的指甲盖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与记忆里浸在红糖水里的糯米团子惊人相似。指节突然不受控地痉挛,陶碗坠地炸开的脆响惊醒了梁间蝙蝠,三十七片碎瓷在地上拼出张歪斜的傩面,正咧着沾血的嘴冲神像嗤笑。

“哈...哈哈哈!”何秦的狂笑震得香炉灰簌簌飞扬,他抬脚踹向那口铁锅的瞬间,恍惚看见自己正将新割的稻捆摔进谷仓。沸腾的汤水裹着肉块泼向彩绘藻井,粘在“风调雨顺“匾额上的碎骨竟如佛珠般莹润生光。有个佝偻身影扑去舔舐滚烫的砖地,后颈露出的胎记与去年帮他扛谷袋的王二别无二致。

月光突然被翻涌的乌云绞碎,何秦撞开庙门时,残破的经幡缠住他脖颈,像极了去岁丰收时系在柏树上的黄绸。他边跑边撕扯着灌满夜风的衣襟,布帛裂声惊飞了枯树上的寒鸦——那棵曾挂满祈愿木牌的槐树,此刻枝桠间悬着的分明是半截肠衣,在风里晃成招魂幡的模样。

“泥塑的瞎眼东西!”他冲着坍塌的庙墙嘶吼,攥着从神像掌心抠出的稗谷籽往眼里揉,“你吃的香火都化作了人油!”碎石突然从匾额坠落,将“渡一切苦厄”的厄字砸成齑粉。何秦跪在龟裂的晒谷场上,发现掌心被碎石割出的血痕,竟与去年丈量谷堆时留在竹篾上的刻度如出一辙。

夜风卷着几片焦黑的《地藏经》残页掠过他额前,那些烫金的“慈悲“字样正在渗出血珠。何秦突然咯咯笑起来,把沾着脑浆的碎骨拼成个歪扭的“豐”字:“原来丰年要用人血写就...“他踉跄着扑向枯井,井底传来的回声像是去年秋收时,谷粒倾泻进粮仓的轰鸣。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人们发现那口煮过十八个昼夜的铁锅彻底冷了。褪色的楹联上留着带血的掌印,恰好覆住“因果轮回”的轮字。庙外枯死的槐树枝头,不知谁挂了串晒干的指骨,风过时叮当作响,倒比往年祭祀用的青铜编钟更清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