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家丝绸商

王员外话音方落,身后轿帘便轻启,两名女子莲步轻移而出。

前面一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另一人。

她们皆戴着覆面黑纱的斗笠,遮掩了容颜,唯有曼妙身姿,泄露了她们的青春年华。

被扶女子发间,一枚精致步摇在微风中轻颤,不经意间,便流露出她高贵的身份。

“小姐,此地污浊不堪,不如早些回府吧?”扶着她的女子轻声细语道,不由自主地以帕掩鼻,似是难以忍受这混杂的气味。

被称为小姐的女子语调平静地回道:“玉儿,我此番前来,自有要事在身。”

语及此处,她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远处江畔的三艘巨舶,眸中流转着一丝审视与探究——父亲所言的线索,正指向这三家商户。

玉儿轻叹一声,娇嗔道:“小姐,您乃金枝玉叶,何苦纡尊降贵,亲临此等腌臜之地?”

“父亲公务缠身,我既能分忧,自当责无旁贷。”女子语气平静地道,语声虽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仪,仿佛早已习惯了发号施令。

恰在此时,王员外快步上前,向佩戴步摇的小姐深深一揖,神态恭敬而自然:“文小姐,三地客商已等候多时,王某随时可以移步。”

他并无赘言,直截了当,心知这位小姐身份尊贵,此番同行不过各取所需,互不相扰。

“有劳王员外。”文小姐微微颔首,语气淡然中透着一丝疏离。

“我不过借王员外此行之便,略作观察,王员外不必介怀,只管经营便是。”

王员外闻言,会意一笑,拱手道:“文小姐客气了,此乃分内之事。”

他不曾追问文小姐所察何事,亦无意置喙,只想尽快解决眼前困境。

“既如此,便请王员外引路吧。”文小姐语调沉静地吩咐道,“不过我不便抛头露面,还望员外海涵。”

她语罢,微微侧身,避开周围力夫们探寻的目光。

“理当如此。”王员外应道,旋即转身吩咐身边管事安排事宜,自己则领着两名心腹和护卫,跟在刘癞子身后,走向江边。

文小姐与玉儿重回轿中,吩咐轿夫远远尾随王员外一行。

轿子缓缓前行,车轮碾过参差不齐的石板路,发出细微的辚辚声,与前方队伍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清晰观察江边动静,又不致引人注目。

文小姐微挑轿帘一角,凝神观察四周。

她注意到码头上除挥汗如雨的力夫外,还有一些身着便服、举止沉稳、目光锐利之人,散布于三艘货船周边的要紧之处。

他们看似随意走动,目光却始终警惕地逡巡四周,时而交换眼神,显然正在暗中戒备,护卫着这三艘货船。

其中数人腰间隐约露出兵器轮廓,更佐证了文小姐的推断:这些人绝非寻常码头闲汉,而是训练有素的护卫。

她还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在路边小憩的年轻人,衣着朴素,与周围粗犷的装扮迥异,眼神却清澈而专注,目光始终追随着王员外等人,似对他们的举动颇为关注。

王员外来到江畔,只见一座临时搭建的茶台上,三位衣着华贵的掌柜正气定神闲地品茗,数名仆役在一旁躬身侍立,不时斟茶递水。

这与其说是等候生意伙伴,倒不如说更像一场精心布置的茶叙,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不迫,甚至流露出一丝倨傲之气。

刘癞子抢步上前通禀,三人见状,仅是略略起身,敷衍地对王员外拱了拱手,并无寻常商贾那般热情相迎。

鄂州严记的吴掌柜端着茶盏,轻啜一口,慢条斯理地道:“王员外来了,请坐,用茶。”语气平淡至极,仿佛王员外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过客。

蜀州郑记的郑掌柜则以手中折扇轻敲掌心,目光中带着一丝玩味,上下打量着王员外,宛如在审视一件货品:“王员外日理万机,今日怎得空闲,屈尊降贵至此等鄙陋之地?”

万州楚记的楚掌柜更是缄默不语,仅是抬眼淡淡扫了王员外一眼,便复又垂首,继续不紧不慢地拨弄着茶碗中的茶叶,连最起码的礼数都欠奉。

这三人的态度与寻常商人迥然不同,既无热情寒暄,亦无对大客户应有的敬重,反而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他们才是执掌大局之人。

王员外心中涌起一丝愠色,他王氏一族,世代经营丝绸生意,独揽京城及周边官府的丝绸供奉,近年来更拓开了北境大庸的商路,何曾受过如此怠慢?

王家世代以丝绸营生,京畿不产丝,自其祖父一辈起,便远赴各地贩运丝绸,除供奉皇室之外,京畿附近的官衙亦尽数被其囊括。

他这一代,王家更将触角伸向苦寒之地的大庸朝。

大庸地处塞北,民风彪悍,素以骁勇善战闻名,然物产匮乏,对丝绸的需求量极大。

王家在大庸的生意可谓是顺风顺水,收益颇丰,乃其重要的财源之一。

然而,长期稳定供货的苏州范氏,不知何故骤然中止了合作,这令王员外猝不及防,不得不仓促寻觅新的货源。

眼前的这三位,便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仰仗。

如今,他亟需这批丝绸以维系王家的生意,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悦。

王员外坐下拱手道:“三位掌柜客气了。王某近日恰好得闲,便想着亲自来码头看看货。”

吴掌柜闻言,这才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道:“王员外真是客气。想必王员外也知道,如今市面上好丝绸难求,尤其是像我们这等品质的上等丝绸,更是有价无市。”

他特意加重了“有价无市”四个字的语气,仿佛在暗示王员外,他们手里的货是独一份,不愁卖。

郑掌柜也接口道:“正是如此。我们这次带来的丝绸,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上等货色,无论是质地、光泽还是做工,都堪称一流。王员外若是诚心想要,自然是物有所值。”

他边说边用手中的折扇轻点着桌面,眼神中带着一丝倨傲,仿佛在说“买不买随你,反正好货不愁销路”。

楚掌柜则依然沉默不语,只是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扫视着王员外,观察着他的反应,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轿子里的文小姐,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注意到,这三位掌柜虽然表面上看似随意,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但眼神中却不时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默契,仿佛早已商量好了一般,步调一致,配合默契。

他们言语之间,更是透露出一种强硬的态度,似乎并不在乎王员外是否购买,反而更像是在炫耀他们手中的货源,借机抬高价格。

她还注意到,这三人身后的随从虽然衣着各异,但腰间都佩戴着样式相同的玉佩,玉佩的纹路是某种变体的祥云纹,边缘还镶着极细的金线,在阳光下隐隐闪光。

这让她心中一动,暗自记下了这个细节,并开始思考这玉佩背后可能代表的含义。

此外,她还注意到三人时不时地会用眼神快速交流一下,交流的眼神不是那么简单,不是普通朋友间的示意,而像是在传递着某种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信息,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王员外听出他们话里藏锋,心知今日这场谈判,注定是一场硬仗。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一圈,沉声道:“敢问三位掌柜,各家此次带来的丝绸,作何定价?可否容我等单独详谈?”

吴掌柜闻言,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道:“王员外误会了。不必单独详谈,此番我等带来的丝绸,三家已然商议妥当——一律九两白银一匹。”

他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话语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什么?!九两?还……三家一样?!”王员外闻言,脸色骤然铁青,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度,几乎是脱口而出。

九两!

这比他从苏州范家拿货的价格足足高出二两!

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更令他心惊的是,这三家商贾,远隔千里,织造技艺各有千秋,成本更是大相径庭,竟能异口同声地开出如此一致的天价!

九两白银,他们自然是大赚特赚,可如此一来,他原本设想的离间之计又该如何施展?

他原本还指望着他们为了争夺自己这笔大生意而互相压价,如今看来,一切都落空了!

他们三人,莫非是受同一人指使?

王员外心中疑云顿生。

若是接受这个价格,他的利润必将大幅缩水,甚至可能血本无归!

王员外最顾忌的还能不是钱财。

与大庸那边的合约已然落定,今年必须供货。

那地方苦寒,民风彪悍,若供货稍有延误,将是灭顶之灾。

“三位掌柜,这价格……”他试图再次争取,话未说完,便被郑掌柜断然打断:“王员外不必多言。市面行情如此,我等按市价而定。若王员外觉得不妥,恕不强求。毕竟,并非只有王家一家需要丝绸。”

郑掌柜语带傲慢,俨然吃定了王员外。他拇指不时摩挲着手上的羊脂玉扳指,那扳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更衬托出他指间的尊贵。

三人态度之强硬,令王员外毫无还价的余地。

“一口价,爱买不买”,他们摆明了就是这个意思,让王员外一时语塞,进退维谷。

他如坐针毡,左右为难。

几番交谈下来,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这三人,哪里像是寻常商贾?

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气度神态,都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仿佛傲气已融入骨髓,比他见过的任何世家子弟都更甚!

他们对金钱的态度也颇为怪异,似乎根本不在乎这笔生意的盈亏,倒像是在执行一项命令。

王员外暗自警惕:“这三人绝非寻常之辈!”

他在心中飞速权衡着利弊。

既然金钱上无法再谈,质量上必须得有保证。

倘若这批丝绸并非上等,甚至掺杂了劣质丝线,那就麻烦了。

王员外强作镇定:“三位掌柜开出的价格,确实高于往年不少。王某勉强可以接受。只是如此大宗交易,不得不谨慎。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并非不信任三位,只是生意场上,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想验货,看看丝绸成色。”他着重强调了验货的必要,不只是为了拖延,更是为了确保大庸的生意不受影响。

“王员外能吃下多少?”一直沉默的楚掌柜突然发问,语气冰冷,毫无商量余地。他目光扫过吴、郑二人,三人间似有默契。

“三万匹打底,若货品上乘,五万匹也可。”王员外赶紧报出数量,试图争取些许主动,也掩饰内心的不安。

楚掌柜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好大的口气。吴掌柜船上五万匹,郑掌柜七万匹,我楚记八万匹,共计二十万匹!就你三五万的量,若要逐一验货,岂不在此滞留数日?我等可没空奉陪。”

王员外一时语塞。

三家竟带来如此巨量,且如此不配合,是他始料未及的。

吴掌柜也冷冷道:“最多一日。若王家无意,我等便回江南。”他指尖轻敲茶台边缘,发出清脆的催促声。

“哪有这样做的生意?”王员外难以置信。

经商多年,他从未见过如此蛮横的行径。

商贾之道,无不是满载而来,倾力售出,再满载而归,方能最大限度降低成本,获取利润。

千里迢迢而来,却一匹不卖便打道回府,岂不赔得血本无归?

这三人,全然背离了逐利的商贾本性,简直匪夷所思!

“这就不劳王员外费心了。”郑掌柜语气轻蔑,“若真看上我们的货,便按价拿货!选定哪家,即刻卸货!余者即刻启程!”

王员外心头一凛——这哪里是做生意?分明是……

他略一思忖,缓声道:“三位掌柜,此番交易事关重大,关乎我王家根基,货物质量更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我绝非不信任三位,只是生意场上,谨慎无大错。不如这样,容我仔细斟酌,与手下老掌柜们商议一番,务必确保万无一失。若收了次品,我王家信誉便毁于一旦。”

“还是一日。”楚掌柜呷了口茶,淡淡道,“明日此时,不见回复,恕不远送。”

初次交锋无果,王员外带着两位管事,准备回车队召集幕僚商议对策。

“老李,老乔,回车队。”他转身吩咐道。刘癞子和两名护卫紧随其后。

轿中,文小姐更加确信:这三人,绝非寻常商人。

王员外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向车队,怒意难平:“这群奸商!竟敢联手抬价!当真欺我王某人是可欺之辈!”

他眉间紧锁,怒火中烧。

乔管事小心翼翼地问:“老爷,那……眼下该如何是好?这价格比往年高出太多,若是应下,我们怕是要血本无归……”

王员外挥手打断他:“钱财是小事,要紧的是货的质量!几万匹丝绸,若有任何闪失,损失巨大!尤其大庸那边,倘若让他们收到劣质品,后果不堪设想!”他语气沉重,更添了几分忧虑。

李管事面露难色:“可是他们不给时间验货,这可如何是好?几万匹丝绸,即便每家抽查几百匹,也难以断定优劣!”

王员外闻言,更是心烦意乱,他怎会不明白其中的棘手之处?

三家都囤积重货,纵使仓促查验,也难辨真伪!

他长叹一声,重重揉捏眉心,语气中满是无奈与焦虑:“难道真要如此不明不白地吞下这批货?这可是关乎我王家百年基业的几万匹丝绸啊!一旦出了差池,我王家百年清誉,便要毁于一旦!”

正当此时,曾欺凌过沈清远的吴老三,也瞧见了怒气冲冲的王员外,自以为捞到机会,立刻谄笑着凑了上去。

王员外身边仅跟着两名护卫,吴老三轻易便挤了进去,点头哈腰道:“小的吴老三,码头扛活的,力气大,又忠心,看家护院绝对是一把好手!王员外若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

吴老三正纠缠不休,一旁的刘癞子见他竟敢来抢自己的“差事”,顿时火冒三丈,箭步上前,一把揪住吴老三的后脖领子,骂道:“吴老三,你他娘的又来作践自己!没见王员外正烦着?滚一边去!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献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这副模样,也配在王员外眼前晃荡?!”

旁边的两名护卫见状,也立时上前阻拦。

吴老三被护卫挡着,又被刘癞子从后揪得龇牙咧嘴,却仍不死心,一边挣扎一边谄媚道:“王员外,别听他胡说!小的真的有用,看家护院、跑腿打杂,什么都……”

刘癞子见他还敢犟嘴,怒不可遏,抬腿就是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骂道:“快滚,你一身污秽别脏了王员外!”

王员外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搅得心头火起,猛地顿住脚步,转身怒视着被刘癞子揪住的吴老三,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他指着吴老三,近乎咆哮:“我王某人还不至于缺几条看门狗!我他娘的要的是能帮我验货的人!懂吗?!我要的是一天之内能帮我找出这三家丝绸优劣的人!不是你这没用的废物!”他越说越气,又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都给我滚!”

此时,他们已接近车队,更多护卫涌了上来,毫不客气地将扭作一团的吴老三和刘癞子分开,左右推搡开来。

吴老三还想争辩,却被护卫们凶狠的目光震慑,只得悻悻闭嘴。

这番话,一字不落地落入了不远处的沈清远耳中。

文小姐的轿子,也恰在此时缓缓停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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