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两套学问

这一次,金陵城中的读书人没有拒绝朱允炆的讲学邀请,

朱元璋看了《经史新解》也直接批准了这次讲学,大开绿灯,

因此未到巳时,笼罩金陵的白雾尚未散开,

橘红的太阳藏在云中,像是一团染上红色的米团,

大天理寺既定的讲学区域就聚集起了大批慕名而来的读书人,

他们有的身穿日常的绸纱黑衫,有的戴上了遮阳帽,

还有人看今日气温尚可,体感颇为舒适,穿上了短衫,

一时一地,没有聚集多少人,然而从衣着来看,却好似经历了几个季节,

空旷的塔林里堆上了几十尊蒲团,被早到的既有官身的听课者占下,

剩余举人和生员都只能站着,分层别类,很是分明。

朱允炆早就到了,站在近几日临时搭起来的讲台中央,

他穿一身青色圆领袍,前后两条金色盘龙,腰系玉带,绷着小脸,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威严,

讲台不大,四方有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镇守围住,维护秩序,

由于初进大天理寺一关就要有秀才身审核,因此整个会场倒也没有发生太大的骚乱,

偶尔有人喧哗吵闹,也很快平息。

“见过殿下!”

“皇孙早!”

“皇孙辛苦。”

不少人恭敬地和朱允炆打招呼,朱允炆也一一回应,

毕竟是讲学,他也没有端着架子,而是显出了几分和蔼,

清风一般和煦的笑容令被他回馈到的人都感受到由衷的快乐。

圣孙讲学,非常不寻常,

事实上明朝皇室一般不公开讲学,一般以祭祀,朝贺等方式公开对社会的文化劝导,

虽然明朝有大儒公开讲学的课堂,但毕竟不多见,

直到科举逐年累积,有儒名和官身的大家变多,

公开宣讲自己学问和政治意识的文会才逐渐变多,

因此皇孙朱允炆的讲座成为了整个金陵城的盛事,

影响的范围局限在国子监中,

若不加以筛选,整个大天理寺可能都会被挤满。

“咚!”

“咚!”

“咚!”

寺中三声鼓响,

“有请洪武圣皇圣孙,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人朱允炆讲学。”

因为朱允炆声音较小,所以方孝孺替他代传,做人肉话筒的工作,

随着他话音落下,朱允炆扫视一周,缓缓开口:

“想必各位,都已经看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新解了,哪位可以替我复述一下?”

他的,当即便有士人抢答道:“意思是河面上的尸体如同河水一样往下流,昼夜不停地流淌。”

“哈哈哈。”

他的言语当即引起了周围人的哄笑,

“这一看就是笑话。”

“真到打仗的时候,谁会费力把尸体丢到河面上,都是就地找个地方埋了。”

“更况且孔夫子也没有打过仗的记录。”

这些读书人早就看出了这是噱头,因此大胆笑谈。

“是也,孔子没有打仗的经历,这句话只能说的是时间,讲的是珍惜光阴,时光的流逝如同河水流淌一般,你我无法阻挡,怎么能说是尸体呢?”

朱允炆笑了笑,

“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孔子为何要讲珍惜时间?”

“时间一去不返,当然是为了让我们将精力用在求学研学之上。”

有人回答:“若是时间如此流逝,我们不将时间用在正道上,便是平白蹉跎了时间。”

“那孔子让大家将时间用于正道,提升各位的知识积累和应用能力,是否是圣人本意?”

“是也。”

“无有问题。”

“皇孙说得对。”

“指挥使大人说的对。”

诸位学子纷纷回应,觉得也太过简单了,

这不是开蒙就知道的事情吗?

“今日,我讲学的主题便是,圣人之言,其实是事功学!”

此言一出,刚才还觉得简单,有意思,好似回到了开蒙学堂的士人们基本都皱起了眉头,

“事功学,若是事功,岂非天下人都去钻营,习惯于钻营?”

“圣孙此言怕是不妥,圣人言哪里是事功呢?”

“若圣人皆事功,天下可还有圣人治世?”

既然皇孙一直在提问,听讲的学子们也愿意回答,

并且没有人呵斥阻止他们,渐渐学生们的胆子大了起来,

已经开始出现了反驳的声音。

也有人朱允炆开脱:“事功乃是贬义,恐怕皇孙的意思并非如此。”

紧接着,朱允炆便说道:“事功学其实是方法论,而圣人言其实是世界观与方法论的结合。”

这下听课的人都沉默了,

有人嘀咕道:“方法论是什么意思?”

“世界观是什么意思?”

随后便有了解释:“事功学乃是改造个人改造自己和世界的方法,而不是解释世界的观点,所以事功乃是方法论,而非世界观。”

“改造世界,解释世界。”

这句解答一出,

不多时,正常读书人都已经回过神来,

这样的分类听起来很新奇,但仔细咀嚼就会发现,

《四书》和《五经》其实把世界观和方法论结合在了一起,

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每个努力读书的学子事实上都有改造世界的想法,也有解释世界的能力,

有人提出质疑:“这也不算什么新学,不过提出了两个新的说法而已。”

有人活学活用:“天下学问同宗同源,皆出于孔孟,皇孙殿下即便是新解经史,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例如朱子就说过,【若以利为心,则所求于物者必轻于义,终至流于不仁】,可见圣人言的事功,并非我们理解的事功。”

也有明白人脑子转的很快,马上就在找补了:“也对,朱子也未必不事功,不然何必做官?”

“各位,不要紧张,其实圣人言已经被误传,各位不用拘泥到底如何解读圣人言,所谓事功,也只是一个提法,和世界观和方法论,都是工具。”

圣人言被误传,就是个无法完全证伪的问题,

即便有因循学,基本在著书成文的时候,学着都会探究到具体到底是哪个人传下来的书,又被谁抄写过,发生在什么年份,

但毕竟今人并非古人,

改朝换代的战争更会损毁大量的古籍,

因此无法证明“圣人言”没有经过任何的修改,

大家之所以默认圣人言就是“圣人之言”,是因为各朝各代整理,修订书籍时,都会选择多本不同角度的书籍,经历过多方对比认证,最后采取最为广泛流传的“说法”,并且将过于离经叛道地内容去删除而已,

是的,经历几千年,数个朝代,删书很常见,

大部分书每个朝代流行本的内容都有或多或少的区别,

道德经五千文都能被改的面目全非......

不像西方的长篇大头著作,例如亚里士多德洋洋数千万字的书文,竟然没有任何流变,

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时焉能照今人,是一个道理。

不管怎么说,方法论和世界观的提法的确给这些读书人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之前没有人将“事功”二字,做这样的拆分,

毕竟此朝并非前朝,

朱元璋大力推行朱子的理学,思想的流变还未成形,

事功也没有开始大范围地流行,以至于能形成学派的程度,只是作为一个概念在读书人群体中流传,

甚至在朱子的解读中是不好的概念,

朱允炆的拆解,令这个不太好的概念变得正向了几分,

但他的讲学,其实才刚刚开始......

“各位想想,如果大家都不想事功,该如何治理国家?可见事功并非贬义,是有正向好处的。”

.......

另一边,结束了朝会的朱元璋在用过晌午饭后,拿到了朱允炆从巳时开始讲课的全文抄写书文,

看到方法论和世界观的时候,

朱元璋只是感觉有些新奇,

仔细思索之后,好像有几分道理,

而且让大家追求事功,实际上对江山社稷有好处,

就如同朱元璋觉得忠奸之辨其实很简单,

这里面的道理是互通的。

然而翻到新的一页之后,他的眼中只有深深的茫然,

进入正题后,他呈上的书中所谓新解,和他讲学时的说法完全对不上,

可以说是另外一种东西,

朱元璋的脸有些红了:“朱允炆,你到底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