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金陵城中的读书人没有拒绝朱允炆的讲学邀请,
朱元璋看了《经史新解》也直接批准了这次讲学,大开绿灯,
因此未到巳时,笼罩金陵的白雾尚未散开,
橘红的太阳藏在云中,像是一团染上红色的米团,
大天理寺既定的讲学区域就聚集起了大批慕名而来的读书人,
他们有的身穿日常的绸纱黑衫,有的戴上了遮阳帽,
还有人看今日气温尚可,体感颇为舒适,穿上了短衫,
一时一地,没有聚集多少人,然而从衣着来看,却好似经历了几个季节,
空旷的塔林里堆上了几十尊蒲团,被早到的既有官身的听课者占下,
剩余举人和生员都只能站着,分层别类,很是分明。
朱允炆早就到了,站在近几日临时搭起来的讲台中央,
他穿一身青色圆领袍,前后两条金色盘龙,腰系玉带,绷着小脸,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威严,
讲台不大,四方有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镇守围住,维护秩序,
由于初进大天理寺一关就要有秀才身审核,因此整个会场倒也没有发生太大的骚乱,
偶尔有人喧哗吵闹,也很快平息。
“见过殿下!”
“皇孙早!”
“皇孙辛苦。”
不少人恭敬地和朱允炆打招呼,朱允炆也一一回应,
毕竟是讲学,他也没有端着架子,而是显出了几分和蔼,
清风一般和煦的笑容令被他回馈到的人都感受到由衷的快乐。
圣孙讲学,非常不寻常,
事实上明朝皇室一般不公开讲学,一般以祭祀,朝贺等方式公开对社会的文化劝导,
虽然明朝有大儒公开讲学的课堂,但毕竟不多见,
直到科举逐年累积,有儒名和官身的大家变多,
公开宣讲自己学问和政治意识的文会才逐渐变多,
因此皇孙朱允炆的讲座成为了整个金陵城的盛事,
影响的范围局限在国子监中,
若不加以筛选,整个大天理寺可能都会被挤满。
“咚!”
“咚!”
“咚!”
寺中三声鼓响,
“有请洪武圣皇圣孙,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人朱允炆讲学。”
因为朱允炆声音较小,所以方孝孺替他代传,做人肉话筒的工作,
随着他话音落下,朱允炆扫视一周,缓缓开口:
“想必各位,都已经看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新解了,哪位可以替我复述一下?”
他的,当即便有士人抢答道:“意思是河面上的尸体如同河水一样往下流,昼夜不停地流淌。”
“哈哈哈。”
他的言语当即引起了周围人的哄笑,
“这一看就是笑话。”
“真到打仗的时候,谁会费力把尸体丢到河面上,都是就地找个地方埋了。”
“更况且孔夫子也没有打过仗的记录。”
这些读书人早就看出了这是噱头,因此大胆笑谈。
“是也,孔子没有打仗的经历,这句话只能说的是时间,讲的是珍惜光阴,时光的流逝如同河水流淌一般,你我无法阻挡,怎么能说是尸体呢?”
朱允炆笑了笑,
“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孔子为何要讲珍惜时间?”
“时间一去不返,当然是为了让我们将精力用在求学研学之上。”
有人回答:“若是时间如此流逝,我们不将时间用在正道上,便是平白蹉跎了时间。”
“那孔子让大家将时间用于正道,提升各位的知识积累和应用能力,是否是圣人本意?”
“是也。”
“无有问题。”
“皇孙说得对。”
“指挥使大人说的对。”
诸位学子纷纷回应,觉得也太过简单了,
这不是开蒙就知道的事情吗?
“今日,我讲学的主题便是,圣人之言,其实是事功学!”
此言一出,刚才还觉得简单,有意思,好似回到了开蒙学堂的士人们基本都皱起了眉头,
“事功学,若是事功,岂非天下人都去钻营,习惯于钻营?”
“圣孙此言怕是不妥,圣人言哪里是事功呢?”
“若圣人皆事功,天下可还有圣人治世?”
既然皇孙一直在提问,听讲的学子们也愿意回答,
并且没有人呵斥阻止他们,渐渐学生们的胆子大了起来,
已经开始出现了反驳的声音。
也有人朱允炆开脱:“事功乃是贬义,恐怕皇孙的意思并非如此。”
紧接着,朱允炆便说道:“事功学其实是方法论,而圣人言其实是世界观与方法论的结合。”
这下听课的人都沉默了,
有人嘀咕道:“方法论是什么意思?”
“世界观是什么意思?”
随后便有了解释:“事功学乃是改造个人改造自己和世界的方法,而不是解释世界的观点,所以事功乃是方法论,而非世界观。”
“改造世界,解释世界。”
这句解答一出,
不多时,正常读书人都已经回过神来,
这样的分类听起来很新奇,但仔细咀嚼就会发现,
《四书》和《五经》其实把世界观和方法论结合在了一起,
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每个努力读书的学子事实上都有改造世界的想法,也有解释世界的能力,
有人提出质疑:“这也不算什么新学,不过提出了两个新的说法而已。”
有人活学活用:“天下学问同宗同源,皆出于孔孟,皇孙殿下即便是新解经史,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例如朱子就说过,【若以利为心,则所求于物者必轻于义,终至流于不仁】,可见圣人言的事功,并非我们理解的事功。”
也有明白人脑子转的很快,马上就在找补了:“也对,朱子也未必不事功,不然何必做官?”
“各位,不要紧张,其实圣人言已经被误传,各位不用拘泥到底如何解读圣人言,所谓事功,也只是一个提法,和世界观和方法论,都是工具。”
圣人言被误传,就是个无法完全证伪的问题,
即便有因循学,基本在著书成文的时候,学着都会探究到具体到底是哪个人传下来的书,又被谁抄写过,发生在什么年份,
但毕竟今人并非古人,
改朝换代的战争更会损毁大量的古籍,
因此无法证明“圣人言”没有经过任何的修改,
大家之所以默认圣人言就是“圣人之言”,是因为各朝各代整理,修订书籍时,都会选择多本不同角度的书籍,经历过多方对比认证,最后采取最为广泛流传的“说法”,并且将过于离经叛道地内容去删除而已,
是的,经历几千年,数个朝代,删书很常见,
大部分书每个朝代流行本的内容都有或多或少的区别,
道德经五千文都能被改的面目全非......
不像西方的长篇大头著作,例如亚里士多德洋洋数千万字的书文,竟然没有任何流变,
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时焉能照今人,是一个道理。
不管怎么说,方法论和世界观的提法的确给这些读书人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之前没有人将“事功”二字,做这样的拆分,
毕竟此朝并非前朝,
朱元璋大力推行朱子的理学,思想的流变还未成形,
事功也没有开始大范围地流行,以至于能形成学派的程度,只是作为一个概念在读书人群体中流传,
甚至在朱子的解读中是不好的概念,
朱允炆的拆解,令这个不太好的概念变得正向了几分,
但他的讲学,其实才刚刚开始......
“各位想想,如果大家都不想事功,该如何治理国家?可见事功并非贬义,是有正向好处的。”
.......
另一边,结束了朝会的朱元璋在用过晌午饭后,拿到了朱允炆从巳时开始讲课的全文抄写书文,
看到方法论和世界观的时候,
朱元璋只是感觉有些新奇,
仔细思索之后,好像有几分道理,
而且让大家追求事功,实际上对江山社稷有好处,
就如同朱元璋觉得忠奸之辨其实很简单,
这里面的道理是互通的。
然而翻到新的一页之后,他的眼中只有深深的茫然,
进入正题后,他呈上的书中所谓新解,和他讲学时的说法完全对不上,
可以说是另外一种东西,
朱元璋的脸有些红了:“朱允炆,你到底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