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箭是他跪着放的。我当时看见火光映在他的弓臂上，那一刻他就像我见过的石像——弓拉得满满的，眼睛却没眨一下。”
“狼扑过来的时候，他把我往后推了一把。那一箭穿透了它的喉咙。狼翻滚着砸进篝火，火星飞起来，一点烫在我耳后。”
她抬手，拨了拨发，露出耳根那一小块浅淡的疤。
“他蹲下来把我抱在怀里，嘴贴着我耳边说了一句，‘别怕，风会告诉你方向。’”
火堆噼啪炸响，艾莎没出声，只怔怔地望着她。
“从那以后，我就想学射箭。”
萨日娜垂下眼，
“可阿布那张弓太大了，我连半月都拉不动。”
“阿布怕我伤到自己，把弓藏在羊棚后头。但我还是偷偷找出来。第一回用，我光是搭箭就用了半个时辰。终于拉起来了，结果弓弦崩回来，打裂了我嘴角。”
她用手指轻轻比划了下自己的嘴边，嘴角那道旧伤，至今在紧张时会隐隐作痛。
“额吉见到我时，整个人都吓傻了。她没问缘由，拿起皮带就抽了我三下。”
“阿布没拦她。”
萨日娜望着火焰，声音冷静如常，
“他只是那晚又把弓藏得更深了。”
片刻的沉默。风从山谷上方吹过，树影被映在岩石上，像晃动的幽灵。
“后来我八岁那年，拉满了弓。”
她说，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打冬鹿。我抬着弓站在雪地里，手抖得厉害。阿布没有让我闭眼，也没让我多想。他只说了一句：‘听风，它不会骗你。’”
“我没射中，那只鹿跑了。他也没骂我。只是把箭袋递给我，让我再射一次。”
她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眼底却仍藏着某种锋芒未散的东西。
“那是我记得他最后的模样。火光映着他半边脸，胡子上都是霜。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张脸的光影。”
艾莎悄悄将兔肉签子靠近了些火，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后来呢？”
“后来？”萨日娜垂眼笑了笑，“后来，风再没告诉我方向。”
她停顿了好一会，才低声道，
“十岁那年，部落陷入一场草原冲突——谁和谁打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他们最后都来了，把我们的一切都烧没了。”
“额吉死在第一波箭雨里。是她把我踹进羊圈的草堆，把我盖住。我亲眼看见她头上插了一支羽箭。然后我什么也看不清了。”
艾莎猛地抬头。她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
“我出来的时候，整个营地都焦了。”
萨日娜轻声说，
“阿布的尸体在火堆边，手里还抓着那张弓的半边。弓已经烧断了。”
“我把剩下的箭全数捡起，塞进他身边的袋子里。那天雪下得很大，我在风里挖了个土坑，把箭袋和骨头一起埋了。”
“那是第一场雪。”
她没有再说话。
火堆沉默着燃烧，像在为这段早已熄灭的过往送行。
艾莎轻轻将手贴在自己肩上，嗫嚅道：“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不敢忘。”
萨日娜语气平静，“因为那之后，我能依赖的只有这把弓。”
她拿起烤熟的兔腿撕下一块，递给艾莎，
“吃吧，快烤糊了。”
艾莎接过，咬下一口，嚼了很久。
风声渐歇，雪意也淡去，天空被染上淡淡的蓝色，空气清新得近乎刺鼻。
萨日娜从火堆边缓缓站起，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
艾莎沉默地跟着她身后，心头仍停留在刚才的回忆里，没有说话，只有脚下踩着积雪发出的“咯吱”声陪伴着她们。
两人重新踏上山坡的林间小道，这次她们走得更远了一些。
森林开始稀疏起来，周围的视野也逐渐开阔。
萨日娜忽然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投向远处。艾莎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心头一紧。
那是一只孤单的鹿。
雪鹿纤细而挺拔，毛色浅淡如薄雾，几乎与远方的雪地融为一体。
它低头啃食着林间刚刚露出的嫩草，显得警惕而优雅，头顶巨大的鹿角在日光下微微闪烁，散发着沉静的威严。
萨日娜低声对艾莎说：“你的机会来了。”
艾莎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呼吸微微急促，但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她慢慢搭箭，眼睛盯紧目标，回想起萨日娜刚才说的话，稳定住自己的呼吸。
“慢一点。”
萨日娜轻声提醒她，
“感受风向，想象你的箭穿过这片风。”
艾莎微微点头，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里已无犹疑。
她弯弓，弓弦被缓缓拉满，箭尖微微颤动着，但很快便稳定下来。
风像是在这一刻静止了，时间缓慢如滴落的冰凌。
“放。”
萨日娜的话音刚落，艾莎的手指猛然松开弓弦。
“嗖！”
箭矢干净利落地划破空气，像一道银线般笔直地刺向远处的雪鹿。
雪鹿仿佛察觉了危险，头猛然抬起，但箭矢已然射至，精准地穿透了它的胸口。
雪鹿挣扎着向前迈出两步，随即无力地倒在了雪地中，掀起一阵细碎的雪屑。
艾莎手里的弓缓缓垂下，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敢置信，很快转为难掩的喜悦。
她回头看向萨日娜，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我射中了！”
萨日娜嘴角微微扬起，轻轻地拍了拍艾莎的肩膀，眼神里露出罕见的温柔：“做得很好。”
艾莎笑容满面，快步朝着倒地的鹿奔去，脚下的雪花被踏得飞起。
萨日娜紧随其后，她的步伐稳重而缓慢，仿佛将这个片刻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雪鹿安静地躺在雪地上，鲜血缓缓从伤口渗出，染红了身下洁白的雪。
艾莎蹲下身，轻轻地抚摸鹿柔软的皮毛，眼里带着一种复杂的神色，
“真美……可惜了。”
萨日娜看着她的动作，声音平静，
“猎物与猎人，本就是彼此的命运。你做到了猎人该做的事情，它也完成了属于它的命运。”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站在鹿的身边。
山林再次陷入寂静，只偶尔传来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像是在为鹿的离去默默致敬。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声，节奏急促，踏碎了林间的安静。
萨日娜立刻警觉地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她迅速将艾莎挡在自己身后，手悄悄按上了腰间的短刀。
一名身披帝国军队斗篷的骑兵从林中冲出，马蹄扬起的雪尘四散飞舞。
骑兵在两人面前急停下来，喘息着，胸口起伏剧烈。
“萨日娜大人，”
骑兵努力稳住呼吸，声音带着紧张的沙哑，
“雷恩领主下令，所有人立即集合返回奥莫尔，有紧急军情。”
萨日娜和艾莎对视一眼，立刻起身离去。
马蹄声敲落了树上的残雪，落在了野鹿身上，黑宝石般的眼睛映射着几人离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