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往东来:近代中日之间的语词概念
- 陈力卫
- 2967字
- 2025-04-07 15:28:16
二 “汉语词”剧增的时代背景
我们在说到明治时期的日语转型时,“汉语词”的剧增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当然这种变化并非形成于一朝一夕,之前的一个多世纪都是其准备期。说到日本的近代,人们习惯以明治维新为起点,也就是自1868年起,这当然是政治史的概念。但也有人认为应该再提前些,将1854年作为日本近代的开端,因为那时美国佩里舰队逼临下田,导致了日本的对外开国(这点与中国将鸦片战争作为近代的起点相似)。而实际上,如果从对外关系的角度来考虑,特别是要注重兰学对日语产生的影响,那倒是可以以1720年的“禁书令缓和”为日本近代的萌芽期。从那以后江户幕府开始解禁外国书籍,并选派青年直接学习荷兰语,到了1774年终于用汉文译出了第一本解剖学专著《解体新书》,从而开创了日本翻译西学的新纪元。所以,我们也有必要上溯到1720年左右,来从以下三个方面看看“汉语词”在日语里的实际情况如何。
首先从思想史上来看,江户幕府是以朱子学为官学的,而在“近世前期儒学势力甚微……在近世中叶至后叶(18~19世纪——引者注)才逐渐趋于繁荣。且这一走向一直延续到明治以后”。[5]正如学者所指出的,18世纪以后便是儒学、汉学家们大显身手的时代,加之长年无战事,连下级武士们也放下刀枪,开始念起四书五经来了。他们用日本独特的汉文训读方式来学习汉学的基础知识,同时又用朱子学对天、地、人的解释和世界观来武装自己的思想,为其后即将涌来的西学备下了可做比较的另一参照面。从语言史上来看,较之平安时期(794~1192),日本近世以后的汉文训读愈发趋于简略,也就是读汉文时直接音读的比例增大,任何两个字以上的组合,只要一经音读便可视为一词,以至于从汉文中可以抽出大量的“汉语词”,这为词的认定打开了绿灯。其结果便反映在《节用集》等辞典和解读各种汉籍的《字解》类书中。有了这么多“汉语词”的储备,也就为即将到来的明治时期所涌现的新概念准备好了载体。[6]
思想史的另一方面也不容忽视。针对朱子学展开批判的荻生徂徕首先对以往的汉文训读表示不满,他认为这种解读方式无法真正理解汉文的本质,只有掌握同时代的汉文才能与中国人同样理解朱子学并予以批判,所以他便跟长崎的中国人学“唐话”(当时的口语),并主张直接用“唐话”朗读汉文才能达到真正的深刻理解。这一做法实际上也加快了“汉语词”的组合和认定,因为这等于是将汉文完全音读了。另一方面,由于学“唐话”的需要,白话小说作为口语教材得以流行,这对日本的近世文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也使其从中汲取了大量的新词新语,即一批新的“唐话”词语得以补充到日语当中。
最后一个方面便是随着兰学的兴起,日本人在翻译过程中需要参照中国已有的西学著作。因为日本的知识分子精通汉文,对17世纪以来中国出版的汉译西书和19世纪以来的英华字典等都可以采取拿来主义的方式直接利用,这种做法不光是汲取了新知识,加快了对世界的认识,而且在近代新词新概念的导入上也为日本提供了一个新的源泉——直接采纳中国西学里的近代新词。
以上这三个要素均是来自中国的:一是传统经典,二是白话小说,三是汉译西书。这可以说是明治以前日语中“汉语词”的基本状况,也是明治以后“汉语词”剧增的动力。也正因此,19世纪末去日本的中国人对日语并不感到陌生。当年梁启超的“和文汉读法”得以运用的基础在于此,后来的“广译日书”在中国近代得以盛行的保障也在于此。
除了上面说的构成“汉语词”的三大要素以外,日本人独自创新的部分当然也不容忽视。所谓明治以后产生的“新汉语”这一概念由此浮出水面。森冈健二的研究证明明治时期“汉语词”在增加,他在调查英和字典中的译词时,发现随着时代的变化,英和字典里收录的“汉语词”译词也骤然增多。如图1-3所示,最早的《英和对译袖珍辞书》(1866)里还是用“和语”来翻译的多,但到了《和译英字汇》(1889)里,“汉语词”译词一跃成为主流。而且这种“汉语词”译词的增加,又可以分为新、旧两个部分,它反映在图1-4所示的结果中,即明治以后“新汉语”在“汉语词”译词的成分中不断增加,到了《井上英和大辞典》(1915)时,已经占到“汉语词”译词的约60%了。[7]

图1-3 英和字典中“汉语词”的比例变化

图1-4 英和字典中新汉语词的比例变化
这样一来,明治时期“汉语词”的剧增容易被认为是由“新汉语”的出现而引起的,但应当注意的是,“新汉语”只是一种按“汉语词”使用时代的分法,其概念的不确定性和内涵的随意性是显而易见的。[8]如果仅以时代为准的话,也就是以为辞书中的新词采纳便等于是对“新汉语”的认可,比如我们常听说的例子,平文编的《和英语林集成》第三版(1886)较第二版新增补了一万余条“汉语词”,这一事实给人们带来的错觉是,好像这一万余词条都是“新汉语”一般,其中正隐含着“汉语词”新词都是产生在明治以后等一连串的问题。
什么是“新汉语”?研究者各自界说不一,有宽有窄。宽者如森冈健二,认为只要是明治以后开始用的都是新汉语;窄者如宫岛达夫,他认为旧汉语有两种,一是明治以前日本文献就有用例的,二是除此之外在中国古典中有用例的。也就是说,“新汉语”是既不见于明治以前的日本文献,也不见于中国古典的词,[9]这就意味着“新汉语”是日语语境内的、明治以后出现的新词。但实际上学界在强调日语与西学接轨的时候,一般把“新汉语”理解为:(1)直接借用近代中文新词(如“電気”“化学”);(2)用中文的古典词来对译外来概念(如“經済”“社会”);(3)日本人独自创造的新词(如“哲学”“悲劇”)。
这里第一类所指的就是由16世纪以来的汉译西书和英华字典中采录下来的汉语译词,如罗存德的《英华字典》在日本得到广泛应用的同时,其译词亦被大量采纳,这当然是包括在日语新词增加量里面的,也是被当作“新汉语”的;第二类则是拿中文古典词来对译外来概念,是需要通过具体细致的调查才能确定的;只有第三类,我们可以完全将其看作名副其实的新创造的“汉语词”,实际又包括了日本兰学所创造的新词(如“盲肠”“神経”等)。所以,上述宫岛的界定仅以明治时代以后为判断,无法涵盖此前日本与西方接触后的语词对应情况。
如果把这三类都当作“新汉语”的话,我们仍然无法解释近代日语的“汉语词”剧增是否即源于此的问题。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我们在解释这一现象时,本来应该调查明治时期某一年(或某一册书)的数据,在抽出所有“汉语词”后,首先要看所谓的“新汉语”(假如能按时代区分新旧的话)所占的比例是多少,然后再展示其内涵的分配,即以上这三类各占多少比例。森冈健二的研究(见图1-4)只将“汉语词”分成新旧两种,没有给我们提供“新汉语”的内涵。甚至至今我们也拿不出一份这样的调查报告,总是拿“新汉语”这一概念笼统地阐述之,或以偏概全地拿出一部分例子来扩大解释想象中的“新汉语”。
所以,如果说“新汉语”是导致近代“汉语词”剧增的直接原因,那么我们首先就要解决“新汉语”的认定标准和其内涵,以及其在总“汉语词”中所占比例的问题,然后按图1-2的年代推移看其增加的幅度。这样才能有确凿的证据说明“新汉语”在其中的作用和影响,否则便愈发演变出“新汉语词均是出自日本”这一认识,以致在议论什么是日语借词时也混淆了概念和范围,认为只要是日本近代用的“汉语词”,都是日语借词。从这一点来看,阐明日语中“汉语词”的来源和属性,特别是被称作“新汉语”的内涵,便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课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