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
“此事太过。”
张居正手中的奏疏被他狠狠摔在桌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仿佛他此刻破碎的心情。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满是愤怒与痛心。
乾清宫外所发生的事情是每一个儒家士大夫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百善孝为先。
孝道的地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高于忠诚。
因为孝道可以巧妙地延伸到君臣关系之中,“君臣如父子”,“君父”之说便由此而来。
孝道,不仅仅是子女对父母的孝顺,从广义上来说,它还涵盖了子民对君王的忠诚与敬爱。
正因如此,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无比重视孝道,大力宣扬。
在他们看来,“孝”可以诠释为“忠”,这既是由儒家的意识形态所决定,更是王朝统治的根基之一,是维护社会秩序、巩固皇权统治的重要思想武器。
如今皇帝的所作所为远远超出张居正的预料,万万没想到,母子之间因为权力竟闹到如此地步。
他一直坚信自己能够教导出一位贤明仁孝的君主,造福天下苍生的帝王。
可如今,皇帝的行为却无疑败坏了他大半的心血和期望,让他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这让张居正越发难受,甚至感到挫败。
这样的皇帝无疑败坏了他大半的心血和期望。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张四维望着神情落寞的张居正,轻声劝慰道。
这些年,他亲眼见证着张居正的变化,曾经意气风发、精力充沛的首辅,如今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
作为多年的朋友,他记在心里。
“孤只是没想到,母子之间,会闹到如此地步。”
张居正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
他是知道母子之间的矛盾的,事实上李太后训斥皇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甚至很多时候李太后还会拉着他打助攻,让他上书施加压力。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一天天长大,他逐渐意识到,不能再一味地和皇帝硬顶。
毕竟,皇帝身为一国之君,有着自己的尊严和想法,若总是强行压制,只会适得其反。
然而,李太后和冯保都是他推行变法不可或缺的政治盟友,他们的支持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因此,在这几年里,张居正尽量减少掺和宫中之事,即便皇帝屡次侵夺外库的财物,他也很少言辞激烈地批评。
只有当皇帝的行为实在太过分时,他才会上书反对,让皇帝做出保证。
“相国,这未尝不是好事,皇上终究是皇上,都十八岁了,也该亲政了。”
申时行微微欠身,目光诚恳地看向张居正道,之后,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有相国你看着点,这不是更好吗?”
在申时行看来,皇帝亲政是好事。
如此一来,外朝对内阁过度集权的指责或许能减少一些,更关键的是,张居正还在朝堂上,以他的威望和能力,足以对皇帝的行为形成一定的限制。
张居正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心烦的不是这件事情,而是天家间隙。”
他的声音中透着深深的忧虑,眼神中满是凝重。
在他心中,皇帝与太后之间的矛盾才是大事,可身边这两人,为何就不能理解自己的担忧呢?
“皇上不是说了吗?这是冯保之过,皆是他离间天家。”
张四维神色平静,语气淡淡的道,在他看来皇帝这套说辞相当巧妙,冯保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内阁便可以从这场纷争中抽身而出,避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可之后呢?”张居正皱眉度步,“再闹出这样的乱子还得了?”
“毕竟是母子,又能闹到何种地步,今日言辞虽激烈,但是皇帝所命孙德秀、张宏、陈矩都保住了。”
张四维微微眯起眼睛,眼神中透着一丝精明,“如此,宫中大权尽在陛下一人,只要太后安分,陛下必然不会再生波折。”
他看得很透彻,皇帝之所以在这次冲突中表现得如此激烈,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保住孙德秀、张宏、陈矩三人的职位。
他害怕失去对宫中权力的掌控,这才是皇帝与太后产生矛盾的重要原因。
张居正和申时行陷入了沉默。
他们又何尝不明白张四维话中的深意
“陛下还是过于急切。”
许久,张居正终于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是这样,过于急切,完全可以徐徐图之,都等了两年了,为何不再等几个月。”
张四维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与不解,就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行事忽然急切起来。
“兴许是这些年太后训斥所致,压抑得太久了,陛下终究年少,咦,莫非,皇上所言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张四维突然轻咦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他微微皱眉,接着说道:“太后这些年对皇帝的训斥颇多,皇帝心中或许积攒了不少怨气。”
“而且,皇帝说太后偏爱潞王,欲废立之事,说不定并非毫无根据。”
张四维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这正是皇帝希望所有人联想的。
“孤从未听说潞王之事。”
张居正肃然,废立皇帝可不能开玩笑。
李太后若真有这个心思,他说什么都是要阻止的。
“二公所思,怕便是陛下所期望的。”申时行一直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此时他突然开口,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
“怕是皇上故意为之。”
两人闻言沉吟,他们细细品味着申时行的话,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明悟。
最终张四维感慨:“皇帝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
“工于心计,恐非善事。”张居正摇头担忧,天子过于工于心计,并不是什么好事。
君王应以仁德治国,以诚信待人,而不是靠算计和权谋来维持统治。
否则,只会让朝堂上下人心惶惶,不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
.......
六科。
“内阁可有圣旨传来?”
“还没,不过我请罪奏疏已经写好了。”
“我也是,估计得罚俸禄。我这俸禄本就没多少,还要罚。”
“也不见得是我们,有时候阁老也会自请罚俸,说不定我们便不用了。”
“我朝这日食也太过频繁,短短十年就有三次。”
科道衙门里,给事中们纷纷议论起来。
天人感应在明朝虽然落伍,但是这套说法并没有被彻底淘汰。
尤其是遇到灾异、异象的时候,大家还是习惯性用天人感应去联想。
而在如今的大明朝,恰好就有人非常适合联想。
“哼,权宦当朝,权臣当道,日食能不频繁吗?”
“慎言,慎言。”
“本来就是,他父丧都不去服丧,竟厚颜请陛下夺情,何其贪恋权势?”
“相国也有苦衷,变法之事没了他主持便进行不下去。”
“相国是有功绩,然变法之事是否利国利民却尚有争议,我已听闻有县官碍于考成法大肆压榨百姓,图谋上进。”
“福建一条鞭法也让有些县粮食上涨几成。”
“终究还是太急切了。”
众人议论不止,直到一份圣旨送达。
六科掌握着封驳之权,凡制敕宣行,大事覆奏,小事署而颁之;有失,封还执奏。
故而圣旨皆要下发六科审阅。
“冯保竟然死了?”
“什么冯保死了?”
六科御史言官给事中闻言纷纷停止议论,一个个的难以置信。
冯保何许人也?
司礼监掌印太监、御马监管事、东厂提督。
掌握批红、兵权、监察三大权力。
这么一个内相居然死了?
有人闻言便已经露出喜色。
“日食真乃吉兆,助吾皇辨明冯保矫诏,诛杀阉竖。”
“哼,区区一阉宦怎可为顾命,我早知其中有异。”
“冯保之死大快人心,我等需上奏声援,揭发冯保恶性。”
有人干脆出声号召起来,痛打落水狗向来都是文官的拿手好戏。
尤其是面对一个已经死掉的太监,这更让他们文思泉涌。
这可是捞名望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