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如此,士林恐多有议论,陛下恐怕不知,手抄邸报乃士子了解朝廷动向的重要渠道。”
张居正语气委婉地提醒着朱翊钧。
他心里清楚,这手抄邸报对于士子而言,不仅仅是获取朝廷信息的途径,甚至对科举考试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很多士子会通过邸报来揣摩朝廷的政策风向和出题意图。
他年轻时也没少这么干。
和同窗一起抄录邸报,畅谈时政。
“先生所言甚是,因而只需严令禁止民间印刷小报,至于手抄报,则限制数量,一人只准抄一份,不准代抄。”
朱翊钧微微颔首,似乎早有考量,“违令者视为恶意传播,由当地县令申斥,违令三次者,革除功名。”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张居正一眼,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朱翊钧不认为张居正知道自己打算干嘛,但还是有些担心。
这毕竟是历史名相,天知道对方会不会根据自己的神情什么的揣测道一些线索。
张居正低头沉思了片刻,权衡利弊之后,终于缓缓点头答应下来。
朱翊钧见状心中暗喜,不禁在心里想:“人啊,不管多聪明,对于没有见过的东西总是缺乏防备的。”
“办报这种事情不仅是想象力的问题,技术上也存在困难。不过谁能想到欧洲人已经有解决办法了呢?”
舆论霸权!
得手!
朱翊钧心情大好。
见到皇帝心情貌似不错,张居正有些狐疑,但是仔细想想却发现皇帝在此事上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禁绝江南士林办报真正受益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这些想法在张居正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接下来才是他此次求见皇帝的关键所在。
“陛下,福建新政推行成功,新增田地2315顷。”
“先生辛苦了。”朱翊钧微微颔首,心中早有预料,张居正定会提及新政之事。
“臣请丈量天下田亩,重绘鱼鳞图册。”张居正又站了起来,对着皇帝深深作揖道。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这一起一坐的样子,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难怪皇帝很少赐坐给大臣,这情形就如同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一般,每次都得站着。
心中这般想着,朱翊钧的情绪有些复杂,他深知张居正推行的改革算是一心为公。
自己才是最大的受益人,理应支持。
在政治的舞台上,本就无所谓绝对的对错,张居正的新政,既是这位权臣的心血,也是他可以用来制衡张居正的有力筹码。
“先生好魄力,但此时考成法裁员甚多,百官怨声载道,此时全面推行是否顺应天时?”
朱翊钧开始忧虑新政推行时机。
可张居正不为所动,他铿锵有力道:“陛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考成法实行已有八年。”
“正是因为考成法实行,能臣干吏皆被提拔,冗官冗员尽被罢黜,臣才敢将新政推行天下。”
“先生说的是。”朱翊钧无奈,之后颇感忧虑道:“考成法裁撤冗员的确瞩目,然罢黜官员越多,士大夫怨言越深。”
“且考成法施行之后有官员为求功绩盲目定额,或压榨人民,或虚报功绩,或强令当地士绅强捐。”
“种种乱象,不可不察。且御史、言官多有奏报,我很是为难。”
朱翊钧犹豫不决,大吐苦水,表示自己很难。
张居正皱眉默然,酝酿着说辞。
朱翊钧见状暗道有效果,他这套说辞可不是完全糊弄张居正的。
张居正之所以被他说得无话可说,恰恰是因为他说的是真的。
考成法颇有后世公司给员工定kpi的味道。
明确了每个地方官员的任务清单,每年都有监察部门去考核,验证其任务。
没有完成任务的官员就会被降职和罢免。
听着没什么问题,可问题在于,这些指标难道都是合理的吗?
就算合理,难道就可以完成吗?
有士绅豪强拖欠粮饷,死活收不上来,怎么办?
有贫困百姓就是没钱缴纳粮饷又怎么办?
可上官不管,就要这么多数额的钱粮。
于是豪强拖欠的粮饷可能就去征收好欺负的百姓。
百姓则可能被逼迫得卖田卖地。
考成法太过僵化。
大殿内沉寂下来,终于,张居正打破了沉默。
“陛下,昔日我太祖北伐中原,驱逐胡虏,然北方群雄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
“不仅群雄,北方士人百姓也多心存鞑庭,或意蔑我朝,为何?”
“盖因胡元入主已有百年,胡元虽残暴不仁,然人民皆已习惯。”
“太祖于是下诏重复汉唐衣冠,禁胡语、胡俗、胡姓,力度之大,前所未有,以至许多汉人复姓皆被禁止。”
张居正目光灼灼,盯着默然不语的皇帝问道。
“太祖为何如此?”
未等皇帝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盖因矫枉必须过正。”
“然国家立国已经二百余年。”朱翊钧提醒张居正,此时已经不是元末明初。
“陛下所言极是,但情况却大为相同,太祖如此矫枉过正,直至正统年间,宣府官兵仍有人喜带胡帽,身着胡衣,头束胡辫。”
张居正并未因皇帝的提醒而动摇,反而更加坚定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太祖矫枉过正如此尚且不能禁止,若不矫枉过正,臣恐北方仍是胡俗遍地。”
“如今,朝廷官员松懈久矣。”
“怠政久矣。”
“坐视豪强拖欠税款而无动于衷久矣。”
“欺上瞒下,敷衍了事久矣。”
“如此种种,若不以考成法加以改正,则我国家何日才能振作?”
说到最后,随着话语的递进,张居正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原本沉稳的声音中竟带上了几分愤慨。
这些年江河日下,他看在眼里。
文恬武嬉,他也看在眼里。
如不能使日月同辉,光照大明河山,他宁可不去再看这万里江山。
“先生莫急,先生苦衷,我深知之。”朱翊钧见张居正情绪激动,眼神中带着关切,示意张居正可以先喝口茶舒缓一下情绪。
张居正虽老,但心中仍有少年意气啊。
朱翊钧心里感慨,但是转念一想,若非意气仍在,他也不会执意推行变法。
“先生,我也是为难,先生是我老师,学生岂能看恩师入火坑而无动于衷?”
朱翊钧的语气诚恳起来,似乎满是为张居正着想的心意。
见张居正又要站起来反驳,朱翊钧连忙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昔宋时拗相公王安石一意孤行,推行心法。”
“本意必然是好的。”他微微一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他一个文臣,身居宰相,却一心推行新政,为何?”
“无外乎上报君恩,下惠百姓。然而新法开始尚且稳妥,可到了后来呢?”
“朝廷朋党反目,地方官员害民,百姓苦不堪言。”
朱翊钧神情严肃,目光直视张居正,接着说:“先生欲一气呵成,推行全国,我恐王安石殷鉴不远。”
这一番话,朱翊钧说得情真意切,难得地用心提点张居正,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历史上张居正后来被清算,考成法被废除,那不是万历皇帝见不得张居正的政治遗产留存。
更不是一句触碰了某某的蛋糕,反对党势力大就可以解释的。
新政推行到后面,连一开始支持张居正的政治盟友也开始出声反对。
新法的确已经成为害民之法,以至于其任期内丈量田亩后来历经反复,到了天启年间缩水了三分之一。
可见地方官吏为了追求数据功绩虚报了多少。
皇帝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张居正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眼神中充斥着坚定。
从他的神态中可以明显看出,他并没有听进去朱翊钧的话。
身居高位的张居正,有着自己的傲气和远大抱负,新政于他而言,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的事业,至于过程中会遇到什么困难,他并不在意。
朱翊钧暗自叹了口气,彻底放弃了劝阻张居正的想法。
历史上原主万历的满朝大臣都劝不住一个明神宗,他如今一个人又如何劝得了明摄宗?
明摄宗张居正,哪里是那么好劝的。
既然无法改变张居正的心意,那就只能进行交易了。
是时候提出自己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