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不错,夺权。

张居正要敢在他这里继续专权,那便赐金放还。

大明这小朝廷容不下这尊大佛。

和这些人每天吵吵闹闹,宫斗算计,何时才能迎来自己所期望的变革?

忽然,一个急匆匆的老太监带着几个提着灯的宦官跑进乾清宫内。

“皇爷,日食来了,可有受惊?”

此人身着织金蟒袍,金蟒红衣,再加肩膀两处黑色衣料,三种颜色,相互交错。

衬托得此人威风凛凛。

朱翊钧根据脑子的记忆,知道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权宦冯保。

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兼御马监事务的大太监。

一个快要死掉的疯狗。

勾结外臣,告密李太后,威胁皇帝,已经是取死有道。

也是他亲政之路上的最大绊脚石。

此人能给自己添的麻烦比张居正还要来得多。

张居正不过把控朝政,冯保却可以让他在皇宫内寸步难行。

“我无事,我大明朝的日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朱翊钧淡淡道,根据他的记忆,日食在万历三年四月有一次。

隆庆六年竟然还有一次。

给当时的小万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甚至就在上个月,居然还有一次月食。

“皇爷,如今京师人心惶惶,还请下诏安抚,避免骚乱。”

“准了,就说此等天象钦天监早有预见,不要无事生非。可还有事?无事便告退吧。”

朱翊钧只觉得眼前的人碍眼。

冯保立刻察觉到了皇帝对自己的不耐烦。

蟒纹袍角被穿堂风掀起落下。

他拇指缓慢摩挲着翡翠玉玦,眼尾余光扫过廊柱旁几个躬身的太监。

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德秀,兵仗局周海,近侍孙海、客用。

定是此僚,趁我在朱批之时,日夜陪伴皇帝身边。

等到讨好皇帝,取得信任,便伺机恶意中伤于我。

好深的心思。

殊为可恨。

不过短瞬之间,冯保便已锁定目标,思虑好对策。

他躬身道:“皇爷,臣有要事启奏,请屏退左右。”

“都退下吧。”

朱翊钧没有和冯保对着干,佯装好奇,犹豫了一下,便挥手让左右退却。

只不过眼中藏着几丝戏谑,冷眼旁观冯保的演出。

冯保躬身低头自然不知道这一切,他直接跪在地上,额头抵在宫内的金砖之上。

喉结上下滚了三滚,刻意放重的喘息声在乾清宫香炉轻烟里显得格外清晰。

“皇爷,臣刚过来之时,从太后那听闻一件大事。”

“有人密报太后,说皇爷这些天时常与小宦官戏耍,赐给所爱的孙海、客用为乾清宫管事牌子。”

“而孙海、客用屡次引诱皇爷夜游别宫,身穿小衣窄袖,走马持刀,不成体统。”

“又言此二人总爱进献奇巧之物和各种杂书,让皇爷您沉浸其中,夜不能寐,耽误学业。”

“之后.....之后....”

冯保的声音居然出现了哭腔。

朱翊钧嘴角噙着冷笑,声线却刻意放得轻飘道:“之后呢。”

“之后....太后闻言大怒,说......说....说,皇爷,臣不敢说,臣恐离间天家。”

“太后所言都是气话,您莫往心里去。”

“说吧。“朱翊钧指尖叩在龙纹案上,一声比一声沉,叩得茶水泛起波纹。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言。”

“朕叫你说出来,你聋了吗?”

朱翊钧见冯保还敢和自己继续玩这一套,大怒,真把自己当作万历小儿了?

拿起案上放着的茶杯就冲着冯保摔了过去。

青瓷盏挟着厉响炸在冯保脚边,碎瓷迸溅打在他膝头。

此时,冯保才开始害怕起来。

天子的愤怒远超他的心理预计。

冯保已然嗅到危险,但箭已离弦,不得不发。

骑虎难下,他只得再次加码,企图恐吓皇帝。

让皇帝再次畏惧李太后,远离这几个对自己威胁甚大的太监。

此时,从他那嗓音像是绷到极致的丝弦,一声也说不出,但他仍旧忍住了恐惧。

将脑子中已经酝酿好的台词,用自己的嗓音慢慢将其一句句地演奏出来。

“太后....太后好像....好像言,乱天下者陛下也,若立潞王,则......”

“皇爷,臣不敢再言,此为太后气话而已。”

说完这些,冯保几近虚脱。

可朱翊钧的反应让他的内心更加没底。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时空仿佛凝滞。

整个乾清宫突然静了下来。

一言不发,年轻的皇帝一言不发。

冯保每叩头一次,心中的绝望就愈加一分,心下更是惶恐。

皇帝畏惧生母李太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今怎么......

越是未知,冯保越是不安,只是机械的叩头。

“有劳大伴冒死禀告了,果然还是大伴关心我。”

不知道叩头多少次,等到皇帝拉住他的双手,冯保才意识到,万历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朱翊钧将冯保拉起来笑着安抚。

望着皇帝的笑容,冯保恍若隔世,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大伴既要去传旨,那顺便去给母亲通报一声,就说我已知错。”

“我这就严惩几个蛊惑我的阉竖。”

闻言,冯保这才安了心,这才是他认识的皇帝。

同时他内心自嘲,人老胆小,这话果真不错,看看自己刚才被吓成什么样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没有的底气重新回来。

他恭敬的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见此情况,朱翊钧愣了一息,深深地看了冯保一眼。

他看向宫外,大声道:“来人,把宫外的孙海、客用拖出去,不,不用拖出去,就在宫外,杖责五十,给我着实了打。”

“大伴,有劳了,让母后莫要生气,你最好在她那请旨,让母后申斥孙海,客用几句。”

“万万不可让母后生我的气。”

“都是他们蛊惑所致,非我不用心。”

听着万历皇帝如此畏惧、推卸责任的言论,冯保总算是松了一口彻底安心。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

对于生母李太后,就好像老鼠见了猫。

即使言废立之事,也只敢求饶,而不敢生气反抗。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宫外凄惨的哀嚎声,那是孙海、客用被杖责的惨痛声音。

同时,杖刑声里还混着皮开肉绽的闷响。

冯保只觉得如此悦耳,心中充满愉悦,他立刻对皇帝保证道。

“皇爷您放心,臣绝不会让皇爷您被牵连一点点。”

“只是.....”

却不想,说到一半时,冯保竟然为难起来。

“只是太后此次生气是此前绝无仅有,以臣看,皇爷还是写份罪己诏。”

“如此,太后见了必然认为皇爷您诚心悔过,不再有废立之念。”

饶是朱翊钧对冯保嚣张跋扈早有准备,却也没想到此人如此丧心病狂、胆大包天。

真是想死想得急不可耐。

朱翊钧被气笑了,便反笑道:

“大伴所言甚为稳妥。”

“有大伴在,朕无忧矣。”

冯保闻言大喜,便立刻领命转身离开。

朱翊钧笑意浸透眼底,瞳孔却结着冰。

他目送那道蟒袍身影退出宫门,嘴角弧度缓缓收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冯保,你该懂这个道理的。”

有些人,命还是太长了。

——

注1:明朝日常交流和现代语言差异并不大,皇帝自称时以我居多,只有生气,或者命令时才会强调朕。具体可见明朝文人笔记,万历起居注。

注2:万历八年,孙海,客用二人屡次引诱明神宗夜游别宫,身穿小衣窄袖,走马持刀;他们还多次进献一些奇巧之物。

注3:万历八年十一月,冯保将明神宗的这些事汇报太后,太后召明神宗来严加责备。明神宗长跪受教,十分惶恐。冯保嘱咐张居正起草明神宗罪己手诏,令他颁示内阁大臣。

注4:明朝太监自称是随着官职变化而变化的,身居高位则称臣,如各地方的镇守太监给皇帝上奏便是臣如何如何。地位低则奴婢。

注5:丙辰夜望月食——《明实录神宗实录第九十五卷》

注6:万历八年李太后大怒,欲立璐王。——《酌中志》刘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