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甲录卷一

道光二十三年癸卯一岁

十一月二十六日辰时,余生于吕潭集东会馆后街刘南华自新宅。先君名余曰保安,由三里庄避水迁此。刘亦西府人,其先世在存诚堂药铺,与先大父为同乡至契,故来相依。余二二岁时记呼其母为刘奶奶云。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二岁

道光二十五年乙巳三岁

移居斜街贾家路南宅,与洪老婆同院。即今张心广居宅,贾亦三里庄人。时先君依恒茂号估衣店,身金寥寥,不敷日用,赖先慈以针黹助之。是岁年二十九,先君尚未归,先慈以所得针黹钱托卖面之唐铃籴麦一斗,即借其磨,先慈与先姊以面杖抬去,磨毕复抬回,余往来随嬉,不知其苦也。至今忆之,不禁凄然。先慈曾语诸媳曰:“今日有粮食愁无面,昔日但愁无粮食,尔等不知穷日子难过也。”盖指此耳。并将年节各物托人治买。次晚先君归,已接神矣。时余姊妹等五人,嗣二姊殇。新年衣服无不整齐,不似贫家子女也。然先慈昼则为人压线,夜则为余弟兄等缝纫,亦苦矣哉。先时先姊亦能工作。

道光二十六年丙午四岁

聂氏妹生。

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五岁

移居斜街宋廷辅家,数日又移居周秉兰篓坊。即今何绣之所居宅。迁徙无定,家无以家,其苦况犹能记忆焉。

道光二十八年戊申六岁

移居斜街李家福对门路西。兴盛号老忽家宅后截。山陕号规,有劳绩者身金加增,增至制钱三十千,次年即开股分。是年先君应得股分,以诸事认真,与同伙牴牾,掌柜不察,谓任性负气,迟开一年,先君即辞去。掌柜以为非真也,嗣闻领李家福东开福隆号估衣店,在南栅门内路西。悔之,托人挽留,至于泣下。缘估衣店进款以赶会为一大宗,先是掌柜回家,属有股分者司其事,至期无问者。先君与商,伊答曰:“掌柜不在家,尔即是掌柜,尔愿去尔去可也。”先君即日点货领棚出,年终回,开清单交掌柜,丝毫不错,得利又倍于他号,时本集估衣店十馀家。且他号以银价高,带周口钱帖,先君独带银。嗣钱行歇业,人始服先君远见,掌柜之恳恳挽留为此。

道光二十九年己酉七岁

是年李芸渠海楼得选拔,三东家之子也,居与对门,闻报心甚艳之。先君欲令入学,以时有眼疾不果。

道光三十年庚戌八岁

随先兄景陶公入学,先生为张纪瑞廷璠茂才,名先兄曰“光宗”,余曰“光贤”,学在宋廷辅家,终日危坐不敢出,至溺于裤,人皆谓痴,遂有“老痴”之呼。是年,四书读讫,每晚携书归,上灯读,先君督令背诵熟,并将明日应读之书认明句读始令睡,五更唤醒,在床上背诵,偶有遗忘,挑灯起视,令再诵数过。先母为梳沐讫,天始黎明也。是以入学每在人先,背书亦不至钳口结舌,岁以为常。偶起稍迟,便惊惶欲泣,怨唤我不早。上下学走街中,邻人妇相与语曰:“柳氏弟兄早晚见皆发辫光明,衣履整齐,岂其母夜间为之梳发、为之缝衣耶?何勤劳如是耶?”集李姓,大族也,有名家平者,甲辰举人凤楼、己酉拔贡海楼之族叔也,同居一街,其妻卢氏与先母为闺中友,生女二,次女与余同岁,托人媒说字余,先君以非耦,笑置之。嗣媒者传卢氏语曰:“吾以其母治家勤,其父教子严,将来家道必昌,不以其目前而论也。”遂结为婚姻焉,即今妻李氏是也。人咸称卢氏之有卓识云。

咸丰元年辛亥九岁

仍从张纪瑞先生读。一日,先生讲“臣事君以忠”章书,余突起问曰:“唱戏红脸为白脸奸臣害者,是忠臣么?”人皆笑之,先生喜曰:“是。”顾众人曰:“此子将来必善悟,毋以为痴也。”先君自领福隆号事,生意颇兴旺,然操心过甚,遂有失血症,日不离药矣。买吕南柴货市陈正合宅草房十数间两进院,略为修理,遂移居焉。即今日所住是也。相传为黄大成宅,黄集中巨富,向南修走马门楼,即余今开门之所。后人拆卖,片瓦不存。余修房用土,曾刨出上马石一方,皆曰黄氏物,并谓此宅将兴云。

咸丰二年壬子十岁

改从刘南华先生读,学在三元宫,近故也。改先兄名曰“万春”,余曰“遇春”。三月初六日三弟生,先君名曰“保成”。先君早失怙恃,常以读书不获卒业为恨,故同一货殖,耻与市侩为伍。稍有馀赀,收图籍,莳花木,尤喜读劝善诸书,所常与游者,张纪瑞茂才、李芸渠拔贡,有疑难处,虚心下问,必得解而后已。日临帖数百字,少亦百馀字。其习大字,则以麻扎笔,濡水写长石上,不八彀不止也,以故博通典故,书法为一时冠。所书匾额至今犹有存者。时新宅南屋两间,以灰涂壁,上加仰池,颇称雅洁,院栽杂花数种,昼则闭门,晚则余兄弟读书其中。记重阳已过,菊花盛开,方张灯读书,忽来蛱蝶数十,结阵而入,五色俱备,大者如掌,小亦如杯,依仰池旋转作轮形,灯光之下,花团锦簇,莫可名状。如是者三夕,邻人王钦老以为吉兆。先君谓花香所引,不足异也。余见狂喜,以麻绳作鞭扑之,先姊急止,而已仆(扑)其一,自是蝶不再来矣。稍长,阅掌故书至“太常寺仙蝶”一条,回忆秋末冬初不应有蝶如此之多,亦不应三夕后无一至者,其即所谓仙蝶乎?余之得成科名,未必不兆于此,而功名蹭蹬,又未必不以扑杀一蝶而降之罚也。追记于此,他日当补以图,名曰《瑞蝶》云。

咸丰三年癸丑十一岁

改从王君锡廷任茂才读,学在竹杆厂街齐耀亭光宗家。

咸丰四年甲寅十二岁

仍从王先生读。乡俗读完《诗》《书》经即讲书,谓之开讲。午前看书,午后读《四书注》,温熟书,从此坐废光阴不少矣。

咸丰五年乙卯十三岁

复从张纪瑞先生读。时先兄开笔作文,讲文时余窃听之。一日,出“何莫由斯道也”题,余作一小讲,先生见之,以为胜于他学生远甚,即令读文开笔,所读者二十艺、童子升阶引蒙入路而已。从此不复读书矣。甚矣,乡区之误人也,以余天资,即十三经读讫开笔亦不为晚,乃仅读《诗》《书》《易》三经,《左传》则读句解,《礼记》则读选本,且不为剖晰(析)大义,虽俱成诵何益哉!余之学问不实坐此。后知其误已晚,只有用涉猎功,不能如童时之善记也。

咸丰六年丙辰十四岁

仍改从王君锡先生读,学在宋廷辅家。先君自领福隆号事,连年得利,将祖遗宅地赎回,又在城冈余母舅家、胡楼余姑母家分治地数十亩,此两处地,先君以在亲戚门前恐有后患,嗣俱变卖,改治三里庄左近,仅留城冈地若干亩,为母舅养赡。嗣母舅故,为立继子,即将此地并红契交承继人。可称小康。然人三本七,东家所得更多。讵老东相继去世,谓李家福、李家禄。生意分于少东李鹤楼,家禄子、李铎之父。挟先君呼以小名之嫌,谋抽本。先君以老东有约,本许添不许去,如必抽本即让他人接手,当日将帐点交,移家居焉。先是有韩茂林者,先世亦西府人,有货殖才而性好游荡以致穷困不堪。先君视有悔意,谋用之,东家不可,先君力保无他,遂入号,颇资得力。此人善逢迎,为少东所喜,嗣接事者即此人。然无先君约束,旧病复发任意妄为,不三年本利俱折,而东家亦日败一日矣。至韩忘恩负义,后遂灭绝云。

咸丰七年丁巳十五岁

仍从王先生读。自九岁至此五六年中,学无寸进,惟《诗》《书》二经,朔望背诵,一字不差,先生喜甚,然亦乌知不明大义,如诵藏经过而辄忘乎。是年先兄冠,娶河西张氏。先君辞福隆号,自设祥盛估衣店,在双和隔壁五间门面处。时资本无多,周口、水寨各当店以先君言出必信,均愿赊,俟年终归款,故占本至三千馀千。其实己之所有无三分之一也。

咸丰八年戊午十六岁

四弟生,先君名曰“金斗”。改从何允若钦之茂才读,学在城冈先生本宅。改先兄名曰号复,又改曰泽,字景陶,改余今名,字纯修,后改纯斋。时余文未成篇,同学近二十人,应试者居其大半。开课题为“孰为好学”,余小讲用“知子莫如父,知弟莫如师”陪起,先生以为压卷,促令成篇。未读书而作文,所读坊稿又不足为训,小题芝兰巧搭穿杨之类。此又一误也。惟有此提振,始知用功耳。十月二十二、三等日,闻土匪耗,学遂散。二十五日贼匝地而来,余父兄三人均被虏,在南官营住一宿,余随贼去。二十八日至贼巢,从此举目无亲,不见天日,惟有痛哭而已。十二月至新台市,仍未出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