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吱!”
娇嫩的拳头敲击在门板上,只轻轻一下,门就开了。
白寿举着将落未落的手,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面容苍老的婆婆立在门后,头顶檐角是三盏烛火灯笼。
两盏微亮,一盏黯淡无光。
她弓着腰,大红寿衣加身,面容和蔼慈祥。
她的脸颊敷着过量的胭脂,像是蘸着人血画出的两轮满月,仿佛刻意如此。
从鼻尖嗅到的气味白寿猜测,或许是为了掩盖身上的尸斑所用吧。
“小娃娃来了。”
长寿婆咧嘴笑着,她唇间刻着几条蜜饯色金丝,说话时有些许糖霜顺着唇角裂开的细纹向下蜿蜒。
白寿观察着这些细节,乖巧点头。
“进来吧。”
长寿婆僵硬转身,不留给白寿任何拒绝的余地。
白寿背好“重新整理过的”包裹,跟着进去,同时口中问道:
“你就是长寿婆婆吗?”
长寿婆停住脚步,扭头看过来,嘴角噙着笑意道:
“我看起来不够长寿吗?”
她瞳孔泛着薄青,倒映着寿堂里摇曳的百盏红烛,却照不出任何影子。
白寿收回目光,点点头,诚恳回答:“很长寿的。”
听得这话,长寿婆满意的点点头,继续往里走。
锦鲤纹绣鞋踩着满地褪色泛白的纸钱,每挪动半寸,鞋底便渗出几滴暗红液,在青砖上绽开半透明的石莲花。
她每走动一步,都有纸钱灰从房梁上被震落,混着贺寿的彩屑,纷纷扬扬洒在她簪着白绒球的发间。
白寿跟在后面,也是慢悠悠的走,每一步都迈的小心翼翼。
不一会儿,一老一小两人便走到一张黑褐色供桌前,左右相对而坐。
没等对方开口,白寿操着一口少年童稚的口吻,主动问道:
“长寿婆婆,你今年究竟有多少岁了呀?”
听见这话,长寿婆婆颤巍巍的抬起枯木似的手,伸出大拇指和尾指,笑而不语。
“六百岁啊?”白寿惊讶道。
长寿婆摇摇头,张开嘴,露出里面早被腐蚀殆尽的黑色牙齿:
“是六次轮回,每一次……至少一百二十寿元。”
“那岂不是七百四十岁?”
白寿脱口而出。
“你的脑子很快嘛。”
长寿婆笑呵呵道。
白寿憨笑一声,没有接这个话。
沉默半晌,他再度挑起话题:
“我听那个小妹妹说,婆婆是看上我的寿礼了对吗?”
长寿婆“嗯”了一声,说道:
“想我数百年岁,每次寿宴,都会收到许多的礼物,可唯独这次你带来的礼物,令我最为欣赏。”
白寿眨巴眨巴眼睛:“可我包里只有些白米和嫩肉啊。”
说完,他似乎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取下肩上的包袱打开。
果然,里面只有几坛白米,和油纸包裹的几大块嫩肉。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把白米和嫩肉摆上供桌,白寿仰面瞧她。
本以为对方会惊诧,怎料长寿婆婆摆了摆手,依旧很是开心道:
“我说的寿礼,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长寿婆笑容满面,凝视着他,道:“你。”
“我?”
白寿不为所动,仍是懵懂问道:
“我也是礼物吗?”
“当然,这世道每个人生来,便都是最独特的礼物,只不过要看对谁而言……”
“那……婆婆的意思是我对婆婆很独特?婆婆如今看到,是不是就算好了?”
“你这娃娃很是聪颖,不过……”
长寿婆笑了几声,道:
“光看是不够的,既是寿礼,便要发挥出礼物的作用。”
作用?
白寿心里一怔,表情不改:
“婆婆是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对吗?”
此时的白寿,无论神色,动作,还是话语都和黄虚观时一般无二。
除了……
鞋子里的颤动。
“这次寿宴,我会收到很多礼物,但是却没有足够的地方存放,小娃娃,你说,婆婆该怎么办呢?”
“婆婆家的宅院这么大,怎么会没有地方呢?”
“不够。”
长寿婆摇着头,眸光如炬:
“木桶装不了水,就像我这次要收的礼物,寻常地方也收藏不下。”
“可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你……”
长寿婆拉着长音,嘴角有口水流出,松垮的面皮被风吹动,呼扇呼扇的。
她站起身,满眼欣喜的盯着白寿,刚要开口。
这时。
“砰!”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
几道女童声响起:
“长寿婆婆宴,忌刀刃、忌兵戎!”
“长寿婆婆宴,忌刀刃、忌兵戎!”
“长寿婆婆宴,忌刀刃、忌……砰!”
尖锐的童声被突兀打断。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带着哭腔的声线:
“长寿婆婆宴,忌打童女,忌打童……呜呜呜……”
“长寿婆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长寿婆都为之一惊。
白寿更是绷着唇角,满是“好奇”的向外望去,尽管这个位置,什么都瞧不见。
“婆婆,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长寿婆深吸口气,面皮恢复如初,笑着安抚道:
“小娃娃,你在这里待着,婆婆去去就来。”
说着,她转身离开厢房,独留白寿在厢房。
白寿听话坐好,闭口不言。
几秒钟后。
他看着消失在门口的佝偻背影,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忌打童女,忌打童女哈哈哈哈……”
他笑的眼泪直流……
到最后,他干脆把眼睛抠出来,捧在手心吹干,再塞回眼眶。
好长时间后,他才疲惫的自语:“忌打童女啊……”
“哈哈。”
白寿并未打算离开。
他瘫坐椅子上,苦笑着,脱下鞋子,弯腰掏了掏,从里面分别抓出一只白骨,和一根苦瓜。
摇着头问:
“师父们,我是装寿元的容器,对吗?”
“师父们……”
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他舔舔嘴唇,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表情与神色逐渐淡化。
然后。
白寿噘着嘴,又问了一遍:
“师父们,那个婆婆说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这一次,骨师父给出了回答:
“嗡。”
……
兽首昂起,老人坐在背上。
猪怪布满血丝的眼球在额头上方不规则排列,随着呼吸频率各自转动,粘稠分泌物在睫毛间拉出蛛丝般的细线。
旁边,几张八仙桌断裂,食材与香炉散落一地。
它的脚下踩着两个青衣老人,正是妙法莲花教的“弟子”。
除此之外,它口中还叼着一只童女,咯吱作响。
那童女口下半身几乎全都碎掉了,但口中还在喊着:
“长寿婆婆宴,忌打童女……”
猪怪似是被吵嚷的烦了,他发出一阵吼叫,鼻孔吐息。
“噜噜!”
张开巨口,尽数吞下。
反观坐在背上的古熙,他那张红蓝相间的脸上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慈祥面容。
除了眼底,闪过一丝满足。
相比于古熙的强势,同样来自遮卢舍的老妪和两个孩子骑着猪在旁边看着,倒是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不过他们倒是一直注视着以古子金为首,妙法莲花教的那群家伙。
“没想到你这人猪共体法修炼的如此之快。”
对于古熙的贸然之举,古子金似乎早有预料。可尽管如此,他仍旧语气微怒道:
“可惜……畜牲永远都是畜生。”
“子金,我这是在救你。”古熙慢悠悠道。
“救我?呵……断我入轮回之法也叫救我?我看你只是舍不得位面之上的那些东西吧!”
“有何冲突?”
古熙也不否认,只继续操控着身下猪怪践踏着那两具已经死透了的青衣道人,兀自说道:
“寿元乃固身之根本,你偏听则信,不以己道消磨业果,反而与长寿老妪为伍,颠覆界位之上好不容易立起的规则,这种行为……会遭报应的。”
“报应?哈哈哈哈……”
古子金放声大笑,眼眸中透露着可悲之色:
“有意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当今世道还有报应之说!”
“不过……”
“若是真有报应,你借寿重生,岂不当遭雷罚?”
话音未落,地上修长的竹竿飞起。
一条宽厚的长舌从古子金口中探出,卷起竹竿,以迅雷不及之势,“啪”的一声抽在古熙身上。
“呼噜噜!”
古熙面不改色,反倒是他身下的猪怪吃痛,大吼一声,猛地跃起,朝前冲撞。
见此情景,妙法莲花教众人轰然而散。
唯有古子金留在原地,长舌如蟒,带着粘稠的唾液缠绕住猪首。
那根竹竿抵在脖颈粗糙的皮脂里,猪怪竟动不得分毫。
古熙不慌不忙,依旧保持着僵直的坐姿,褪色的绸缎衣袍下传出指甲刮擦骨片的声响。
紧接着,宽厚的衣袍隆起,只见他的身体竟诡异的和猪怪融合在一起。
难怪……
遮卢舍的人从来都是坐在猪背上。
“连你也能二堕轮回吗?”
见到这一幕,古子金主动收回舌头和竹竿,向后退去。
正当他另做打算之际,一道枯朽的声音悠悠传来:
“你们……就是这么来给我祝寿的吗?”
满面粉白的老妪从阴影里走出来,长寿婆婆双手背后,踱步而至。
见到来人,在场宾客们也顾不得那边的冲突,齐刷刷跪下。
“祝长寿婆婆福寿绵长——“
青砖地上数十道影子却像被无形丝线扯着,膝盖触地的声响分毫不差。
长寿婆偏过头,脖颈发出生锈门轴般的吱呀声,涂着花汁的指甲划过翡翠念珠。
她脸色煞白,腻得像是融化的蜡泪,顺着堆满皱纹的脖颈淌进大红褂子里。
唇角胭脂晕染得过分鲜艳,宛如银剪子新裁的洒金红纸。
这幅样貌,与方才在西厢房内和白寿对话时截然不同。
“都起来罢。”
眸光扫过跪下的宾客们,他知会一声。
然后撇向妙法莲花教的道人,又缓缓移到遮卢舍四人身上,微笑着道:
“来者是客,也一同吃些吧。”
“抱歉,食之有别。”
古熙毫不客气的回了一句,然后操控着身下猪怪,转身离开。
老妪和两个孩子跟在后面,也随他一同离去。
庭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众宾客未有一言,再无动作。
这种寂静持续了很久。
不知谁喊了句:
“吃酒!吃酒!”
宾客们这才纷纷举起酒杯,享用起这场寿宴。
此时。
天色通明,刚过午时。
……
夜半子时。
长留山乌云密布。
身着灿金道袍的老人手持青阳棍,站在顶峰的阁楼二楼。
在他身前,躺着面容青黑的樊云。
周围环绕着着一群青衣长老,其中自然也包括蒋恒。
“门主,樊副门主他还能……”
一位长老上前焦急问道。
金袍老人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他寿元已尽,无力回天。”
“怎么会这样?”有长老问:“是谁最后一个见到樊副门主的?”
蒋恒上前一步,同样神色阴郁:“是我。”
“那……”
还没等其他人发问,蒋恒便开口解释道:
“不过我只知道他去了枯骨山,至于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清楚。”
“枯骨山?好端端的,副门主为什么去那个地方?”
“他去找他的女儿了。”
当下,蒋恒把自己白天从樊云那儿得知的消息全都告知众人。
“执法堂的任务?”
听完蒋恒的诉说,金袍老人拧着眉,看向在场其中一位长老。
其他人也随之瞧来。
“不是我颁布的任务!”
执法堂长老眼睛瞪得溜圆,矢口否认:
“我从来没有留过什么去枯骨山的任务,更何况如今长留山大敌当前,关闭山门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让弟子去枯骨山那种地方?”
听完他的话,所有长老都点点头,表示认同。
原因很简单,这种事很容易被人查出来,哪怕他与樊云有私人恩怨,也不应该这么蠢。
“门主,现在怎么办?樊副门主的尸体……”
蒋恒倍感担忧,可话未说完,他就注意到面前的老者头顶上冒出一缕黑气。
“门主,你……”
刚要询问,却只见老人僵硬的转过脖子,目光无神,皮囊飞快苍老,不过几秒钟整个人异常衰败。
蒋恒顿时愣住了。
他顺势看向其他人,只见,除他以外,在场所有长老都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突然。
其中一位长老振臂高呼:
“成仙!成仙了!哈哈哈我终于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