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贡院青砖地上溅起铜钱大的水花，裴照雪攥着油纸伞骨的手指节发白。他盯着檐角垂落的铁马，那些本该叮当作响的铜片此刻被雨帘裹得寂静无声，就像号舍里七百名忽然噤声的考生——半刻钟前还此起彼伏的咳嗽与翻纸声，此刻只剩下墨汁滴落的嘀嗒。
“大人！丁字十二号出事了！“巡绰官提着灯笼撞开雨幕，蓑衣下摆甩出的泥点子溅上裴照雪孔雀补子的下摆。那盏羊角灯晃过考棚栅栏，照见伏在案上的青衫书生，半张脸浸在泼洒的墨池里，狼毫笔尖戳进宣纸三寸深。
裴照雪蹲身探向考生鼻息时，袖口金丝滚边扫过砚台边沿。本该冰凉的歙砚竟透着灼人的温度，他指尖掠过墨汁表面，一抹诡异的靛蓝色在指腹晕开。“取磁石来。“他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陆九川的怪叫：“老裴！运墨车的驴疯了！“
三丈外的西角门正被一头青驴撞得哐当作响，车辕上捆着的二十个墨锭匣子散了满地。陆九川整个人扑在驴背上，官靴卡在车辙里，蓑衣早被扯成两片破棕皮挂在肩头。“这畜生闻见母驴味了！“他左手攥着半截腌萝卜往驴嘴里塞，右手却趁机摸向车板缝隙，“哎哟喂，这墨锭怎的掺了铁砂......“
暴雨中突然炸开破空声。陆九川后颈汗毛倒竖的瞬间，腌萝卜已经甩向左侧屋檐。瓦片碎裂声里，三枚燕尾镖钉入他胯下的驴臀，青驴嘶鸣着冲向街角胭脂铺。陆九川在颠簸中瞥见车板夹层漏出的黑土——这不是京城常见的黄土，倒像是辽东才有的油膏状腐殖土。
贡院内突然响起铜锣。裴照雪举着磁石掠过昏迷考生的衣襟，铁屑如蚁群般从补服暗袋涌向磁石，在青缎面料上拖出蜿蜒的纹路。他掰开考生紧握的左手，掌纹里嵌着几点银灰色粉末，凑近鼻尖是硫磺混着铁锈的腥气。“把全场考篮里的墨锭都收上来。“他转头对目瞪口呆的受卷官说，“用火折子烤砚台底。“
雨幕里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陆九川抱着从驴车滚落的墨匣砸进泥坑，身后追兵踩过胭脂铺门口打翻的茜草染缸，满地猩红脚印活像开了十八层油锅的修罗场。“这可是上好的松烟墨！“他嚎叫着把墨锭当暗器掷出，一块正中最前头蒙面人的眉心，乌黑墨迹顺着雨水在面巾上洇出“天下太平“的印文——那分明是礼部铸印局的官印字体。
裴照雪指尖的磁石忽然剧烈震颤。受卷官捧着烤热的歙砚踉跄退后，砚底赫然显出蛛网状的铁线纹，那些纹路在热气蒸腾中扭曲成蝌蚪状的符号。窗外炸响的惊雷里，他听见陆九川的咒骂由远及近：“哪个缺德玩意儿往墨里掺磁石粉！这够写三本《推背图》了！“
贡院正堂的铜壶滴漏指向申时三刻，本该有考生开始破题的时辰，七百间号舍却陆续传出重物倒地的闷响。裴照雪抓起考生腕脉，指腹下的跳动忽快忽慢如同乱弹的琵琶弦。他掀开那人的青衫下摆，小腿肚上密密麻麻排着十二个针孔，每个孔洞周围都泛着靛蓝色光晕。
“老裴！接住！“陆九川的破锣嗓子穿透雨声。一个沾满泥浆的墨匣撞开雕花窗棂飞进来，裴照雪旋身用磁石一挡，匣盖啪地弹开，数十根银针暴雨梨花般钉上房梁——针尖淬着的靛蓝毒液正与考生腿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追兵的黑靴终于踏进贡院仪门。陆九川一个懒驴打滚躲过劈来的腰刀，顺势把最后半块臭豆腐塞进领头者嘴里。“尝尝陆记秘制！“他龇牙咧嘴地揉着撞到石狮的屁股，突然瞥见追兵腰带扣上反光的狼头图腾——和三天前幽州盐案里死士身上的纹章如出一辙。
裴照雪手中的磁石吸满了铁屑，沉得像是攥着一块寒铁。他望向雨中昏迷的考生们，那些苍白的脸在闪电中明明灭灭，如同二十年前镇北侯府雪地里冻僵的亲兵。陆九川湿漉漉的脑袋突然从窗台下冒出来，手里晃着个沾满马粪的油纸包：“驴车夹层扒出来的好东西！辽东的黑土掺着临清的漕河沙，够老周头查三天账本了！“
裴照雪将沾着靛蓝毒液的银针浸入黄酒，瓷碗里腾起的泡沫嘶嘶作响。烛火把刑部验毒房的青砖地照得忽明忽暗，他忽然抓起铁钳夹住针尖往炭盆里送，窜起的蓝火苗里爆出几粒朱砂——正是礼部官印特有的辰州砂。窗外传来陆九川踩翻瓦瓮的动静，连带一串市井俚语骂声：“哪个缺德鬼在房顶晒咸鱼！“
“辽东乌头混鹤顶红，炮制时用陈醋淬过七遍。“裴照雪用镊子夹起针尾残留的褐色结晶，对着烛光看见六棱柱状结构，“能在磁粉墨汁里保持药性三个时辰，倒是像工部军器监...“话音未落，验毒房的门轴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陆九川顶着一脑袋咸鱼鳞片挤进来，怀里鼓鼓囊囊的包袱皮往下滴着黑水。
“您猜怎么着？“他哗啦抖开包袱，二十几块墨锭滚上青石台面，“西直门棺材铺后院的驴槽底下，刨出半车这玩意！“裴照雪拈起半截墨锭，刀刃刮开的横截面露出星点银光。磁石甫一靠近，碎屑竟如活物般直立起来，在台面上拼出个歪扭的“叁“字。
更鼓敲过三响时，陆九川正蹲在贡院茅房后墙根。他捏着鼻子用冻梨核撬开运粪车的暗格，两指夹出张被粪水浸透的货单，借月光勉强辨出“隆庆四年三月廿七“的字样——正是春闱前三天。粪车轴轮沾着的红泥让他眼皮一跳，这艳如胭脂的土质全京城唯有一处：琉璃厂烧制祭天瓷器的御窑。
裴照雪面前的黄铜水钟滴到卯初刻度，宣纸上已列出十七个遇磁显形的数字。当他把礼部存档的考生籍贯册摊开对照，发现这些数字对应的全是顺天府籍举子。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鸽哨，他推开北窗的瞬间，一支弩箭擦着耳畔钉入案几，箭尾绑着的油纸包散出刺鼻的硫磺味。
“老裴接住！“陆九川的破锣嗓子从墙头炸响。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窜进来，手里攥着半截还在冒烟的引线，“火药铺掌柜招了！这月有批硝石走的是光禄寺采办祭品的官船！“话音未落，验毒房的门被哐当撞开，三个蒙面人挥刀劈向墨锭堆，刀刃砍在磁石粉包上迸出火星子。
裴照雪反手将茶汤泼向炭盆，蒸腾的水雾里磁粉漫天飞舞。刺客的钢刀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拽着往梁上铁钩贴，陆九川趁机抡起烧火棍横扫下盘，嘴里还不忘嚷嚷：“早说让你们少用铁匠铺的便宜货！“领头刺客的面巾被棍风扫落，露出左颊蜈蚣状伤疤——正是三年前刑部通缉的漕帮叛徒。
晨光爬上贡院明远楼鸱吻时，裴照雪正用狼毫笔蘸着解毒汤药书写奏折。陆九川瘫在太师椅上啃着冷炊饼，脚边堆着从粪车、墨锭和刺客身上搜罗的证物：半块刻着内官监印记的松烟墨、沾着御窑红泥的驴蹄铁、还有三张盖有光禄寺印的硝石批条。他突然盯着自己油乎乎的指头发愣，猛地跳起来把炊饼掰开——夹在面皮里的咸菜丝竟拼出个“乙未“字样。
“周老头要的腌菜坛子密码！“陆九川把咸菜丝泡进茶碗，褐色的汁液在青瓷盏底渐渐显形。裴照雪瞥见那蜿蜒的线条，笔锋突然在奏折上洇开团墨渍——分明是户部秘密账房“乙未库“的平面图。卯时的钟声撞碎最后一丝夜色，七百名昏迷考生同时发出呻吟，如同沉睡的巨兽在贡院深处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