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送行不言别

陆羽站在杜府门前,脚下青砖微潮,夜风拂面,提着的酒壶微微晃着,发出几声闷响。

他原本是说不来的。

可脚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

他没敲门,也没说话,只是站在门前,看着那扇漆得发旧的木门,像在犹豫,又像在沉思。

身后忽然一阵风响,带着一缕极淡的香草气息。

“‘我的饭量,你恐怕招待不了~’”

清冷中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尾音,在他耳边飘过。

陆羽转头。

沈九音白衣立于台阶下,一如既往戴着斗笠,白纱垂落,将整个人遮得如月下幽雪,只露出一双眼,清清冷冷,看不出喜怒。

她学得极像,连语气的那点微妙嘲讽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陆羽脸色顿时沉了两分,语气闷闷的:“你要是没事,就赶紧走,别打扰我这点好心情。”

沈九音站定,像没听见他的嫌弃,语气依旧平静:“你还是来了。”

“嘴上说得硬,脚却比谁都快。”

陆羽懒得接茬,转过身背对她。

可沈九音却站在他身后,声音低了些,语气也不再带笑:

“你这么做……已经把自己推到了台前。”

“众目睽睽之下出面挑妖,你的实力、反应、选择,全都暴露得一干二净。”

“白玉堂不是傻子,之前没把你当做威胁,只看着你背后的林重山,现在盯上你是迟早的事。”

“你以后在执法司的每一步,都不会再有退路。”

她语气缓慢,像一根针,一寸寸刺进来,细而不痛,但每一句都直指后果。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巡卫,值吗?”

陆羽没有转身,也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看着那扇门,门缝里隐约透着火光,屋里有人在做饭,空气中混着一丝香味。

温热、简单、琐碎——是最寻常不过的烟火味。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我也是个普通的巡卫。”

“互帮互助,很合理。”

沈九音沉默。

她盯着他背影看了很久,仿佛想看出点什么,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而陆羽的心思,早已翻涌不止。

他想起前世,那一封“特殊任命”,那场会议里,所有人集体沉默的表情。

公司需要“牺牲品”,他就成了那个最方便被推出去挡刀的人。

没人帮他说一句话,没人愿意替他分一分错。

他一个人站在风口浪尖,被撕得血肉模糊,最后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

那时候他才真正明白——

“底层”这两个字,不是出身,不是职位,是一种你死了都没人想多问一句的状态。

他不想再看到同样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

哪怕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杜明。

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像是驱散心绪。

“白玉堂早晚会盯上我。”

“与其被动,不如主动把牌亮出来。”

“正好看看,他那点小心思,到底值几斤几两。”

沈九音盯着他看了片刻,半晌,冷哼一声:“疯子。”

“别喝太多酒。”

陆羽侧头看她:“管得挺宽?”

她没理会,自顾补了一句:“也别夜不归宿。”

“明早,我去叫你。”

话落,她转身,斗笠轻颤,白纱轻扬,身影如月下浮雪般远去。

陆羽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巷尾,轻轻摇了摇头。

“哪有这么关心‘疯子’的。”

言罢,他叩响杜府木门。

门吱呀而开,杜明站在门后,脸上挤出个别扭的笑,一句话没说,只往旁边一让:“进来吧。”

杜家兄妹住在碧落城南角的偏僻坊区,屋不大,墙皮斑驳,门口连块像样的门牌都没有。

可一走进来,迎面便是干净的檀木地板,桌案拭得锃亮,窗纸一尘不染,连角落都铺着草席防潮。

清贫,却整洁得让人安心。

饭桌已经摆好,三菜一汤,一壶温热米酒。

炒青菜、红烧鱼、鸡蛋羹,还有一锅热汤,汤底不深,却飘着几枚灵芝与参须,香味平淡,胜在家常。

“这鱼是我今天下午去抢市口最后一条的。”杜明低声嘟囔一句:“不算大……但挺鲜。”

陆羽没说话,只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坐下。

杜轻眠坐在一旁,拘谨地拿着筷子,看着陆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只化成一句:

“……你来就好。”

饭局没有寒暄,没有祝酒,也没有闲谈。

杜明话不多,只是频频替陆羽添饭、夹菜,鸡腿夹了两次,被陆羽默默放回原位,他也不生气,只低着头默默咀嚼。

气氛不尴尬,却压得很低。

就像饭桌上摆着的不只是菜,而是一种被小心翼翼维系的“什么”。

陆羽喝了一口汤,扫了一眼两兄妹的神色——不安、内疚,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惶惶不安。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顿饭。

这是一次“郑重的告别”。

他们都知道自己无法帮上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于是便用尽全力,设下一顿简单的饭菜,用尽所有能表达的方式——送他一程。

可谁都没说破。

没人提“明天”,没人提“虎妖”,没人提“你可能回不来”。

屋中只有碗筷轻响,和窗外风吹树叶的簌簌声。

陆羽看着眼前这桌饭,忽然笑了笑。

“怕什么?”

他开口,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喝闲酒:“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我吗?”

杜明一愣,随即低头闷笑了一声,没说话。

陆羽又夹了块鱼肉,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随手举起酒杯,冲两人晃了晃。

“放心。”

“吃饭。”

“等我回来了,记得给我接风洗尘。”

杜明低着头闷笑了一声,手腕一转,替陆羽倒满了杯酒。

“你这张嘴,还是这么损。”

随后是陆轻眠小声说“吃菜啊,别光喝酒”,然后是杜明点头说“这锅汤我熬了俩时辰呢”,再后来,是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了坊市的鱼价、巷口的老狗、还有那碗从小吃到大的牛肉面。

饭桌终于有了人气。

不像诀别,更像寻常。

饭后,杜明主动收拾碗筷,端着盘碗去了厨房,嘴里还嘟囔着“不准抢,这顿我刷”。

厅中只剩下陆羽与杜轻眠。

她坐在对面,双手放在膝上,裙摆铺得整整齐齐,眼神有点躲闪,却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那个……谢谢你。”

她嗓音轻软,带着点未出阁少女特有的腼腆,“今晚的饭,是哥哥坚持要请的,我也……其实我也很想谢谢你。”

“毕竟你救了我一命,还帮我留了那点面子。”

陆羽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杜轻眠垂下眼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轻声说起了过往。

“我们家……其实一直就这样。”

“父亲去得早,母亲撑了几年,后来也病倒了。”

“哥哥是撑着我们俩活下来的……但他那人你也知道,脑子有点轴,别人让三分的事,他从不让。”

她说着,语气轻轻的,像怕吵醒什么人似的。

“他非要去当巡卫,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功名。”

“只是因为——”

她停顿了片刻,抬眼看向陆羽:

“父亲生前也是执法司的人。”

“执法三十年,没出过乱子,也没立过大功。死了之后,没人提他,没人记得。”

“但我们记得。”

“哥哥说,他想做个像父亲那样的人。”

“正直、干净,不靠手段,也不靠巴结。”

“我知道他不圆滑,很多人看他呆头呆脑,说他迟钝,可他是真的……想做个‘好人’。”

厅中灯光不明不暗,像罩着一层轻雾。

杜轻眠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只剩一口气般地呢喃:“也许……就只是这样,他才总是被针对吧。”

“没什么人愿意和他多说话,也不给他派什么好活。”

“每天从早忙到晚,却没有多少赏银。”

陆羽没有说话。

他一直在听,从头听到尾,没有插嘴,没有敷衍。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

夜色沉沉,街巷昏黄,风吹过屋檐,带起一片飘摇灯火。

他神情没变,神色也没有浮动。

但心头,却有点沉了下去。

一种熟悉的压迫感,从骨缝里往外渗。

是一种名为“责任”的旧痛。

他曾以为自己早已麻木,谁死谁活,与他无关。

可现在,却因这顿饭、几句话,重新感觉到了那个自己最不想承认的事实——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他也想做个好人。

哪怕只是个,能被人记得的好人。

风掠过窗棂,灯火微晃。

杜轻眠低着头,不知说没说错话,小声补了一句:“对不起,我话多了……”

陆羽回神,语气淡淡:“你说得没错。”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是个好人。”

杜轻眠微微一怔,眼中泛起微光。

陆羽沉默良久,最后起身,整理了下衣服:

“酒喝得差不多了,人也该走了。”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杜轻眠起身相送,刚走到门边,陆羽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侧身,将一只手伸进袖中。

他低头从怀里摸出几两银子,握成一团,趁她不注意,轻轻塞进她手里。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轻笑:“别告诉你哥——就说今晚的鱼太咸,罚他一回。”

杜轻眠愣住,低头一看,掌心那几两银子虽不多,却是足足半月的用度。

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眼圈,悄悄红了。

她低头紧紧攥住那几两银子,只轻轻点头,像是答应了,又像是道别。

屋里,传来杜明在厨房洗碗的水声。

“咣当”一声碗碰瓷沿的清响,与窗外风声一并传来。

陆羽转身,披上外袍,大步而去。

夜色如墨,巷道幽长。

他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在灯影中渐渐远去——

却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