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公莫舞》和《公莫渡河曲》
汉代的乐舞和百戏十分繁盛。但是现有记载中,包含人物故事,也即具有戏剧因素的歌舞并不多。如果将范围再缩小,把这些乐舞中表现的人物故事限定在表现普通人的生活内容上面,那就更少了。而且,即便是从现有的文献记载中找到了这类歌舞节目的形迹,对其内容的解读也是迷雾重重。《公莫舞》是典型的,也几乎是唯一的例子。上千年来,让人费尽猜疑。
《公莫舞》是见于史籍记载的最早的描写普通人生活情形的歌舞节目。《宋书》卷十九“乐志一”记载:
晋初有《杯槃舞》《公莫舞》。
《公莫舞》,今之巾舞也。相传云项庄剑舞,项伯以袖隔之,使不得害汉高祖。且语庄云:“公莫。”古人相呼曰“公”,云莫害汉王也。今之用巾,盖像项伯衣袖之遗式。按《琴操》有《公莫渡河曲》,然则其声所从来已久。俗云项伯,非也。[1]
这段话围绕《公莫舞》,提供了若干引人注意的信息。其一,晋初有《公莫舞》流行。其二,《公莫舞》的形态,属当时舞蹈的一种——巾舞。其三,对《公莫舞》的内容的推测。上引文字记录了关于《公莫舞》内容的两种说法,著者对两种说法都不认同。例如当时传说《公莫舞》是演项庄舞剑时项伯用袖子遮挡以保护汉高祖的故事,作者将这一说法否定了。又说可能《琴操》中的《公莫渡河曲》与《公莫舞》有关系。《琴操》中的《公莫渡河曲》是一个很古老的曲调。那么,《公莫舞》是不是《公莫渡河曲》?它到底讲述的是什么内容呢?
《宋书》卷二十二、志第二十二“乐四”载有《公莫舞》的歌词。题作“《巾舞》歌诗一篇”:
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何为茂时为来婴当思吾明月之上转起吾何婴土来婴转去吾哺声何为土转南来婴当去吾城上羊下食草吾何婴下来吾食草吾哺声汝何三年针缩何来婴吾亦老吾平平门淫涕下吾何婴何来婴涕下吾哺声昔结吾马客来婴吾当行吾度四州洛四海吾何婴海何来婴海何来婴四海吾哺声熇(音he)西马头香来婴吾洛道吾治五丈度汲水吾噫邪哺谁当求儿母何意零邪钱健步哺谁当吾求儿母何吾哺声三针一发交时还弩心意何零意弩心遥来婴弩心哺声复相头巾意何零何邪相哺头巾相吾来婴头巾母何何吾复来推排意何零相哺推相来婴推非母何吾复车轮意何零子以邪相哺转轮吾来婴转母何吾使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使君去时使来婴去时母何吾思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何何吾吾右
《公莫巾舞歌行》[2]
这就是那篇连《宋书》的著者沈约(441—513)也无法读懂的“歌诗”。这篇“歌诗”在《宋书·乐志》中很是特殊。《宋书·乐志》中所记的其他诗歌和舞蹈“歌诗”都是整齐句式,意义清楚,后人读起来没有困难。唯独《公莫舞》歌词,非整齐句式,而且还夹杂了不少感叹词。这些叹词又与古诗中常见的不同,让人读了不得要领,难以断句。在中华书局标点本《宋书》中,也唯有这篇《公莫舞》没有标点。《宋书》中对《公莫舞》内容的介绍,都是推测之词。可见,《公莫舞》的“歌诗”,在沈约作《宋书》的南朝梁(502—557)时,就已经难以解读了。
南朝梁萧子显(约489—537)作《南齐书》,其中“乐志”亦载有《公莫辞》:
吾不见公莫时 吾何婴公来 婴姥时吾 思君去时 吾何零 子以耶 思君去时 思来婴 吾去时母那 何去吾[3]
对照《宋书》所载《公莫舞》,这只是《公莫舞》“歌诗”开头和结尾的若干句。结合《南齐书·乐志》中对这部分“歌诗”的说明,我们对《公莫舞》的了解可以更多一些。《南齐书·乐志》中的《公莫辞》后有如下说明:“晋《公莫舞歌》,二十章,无定句。前是第一解,后是第十九、二十解。杂有三句,并不可晓解。”[4]这段话让我们知道了关于《公莫舞歌》的篇章结构的一个重要信息:分二十章,且知书中所载的几句“歌诗”属于第一章、第十九章和第二十章。由此,可大体了解《公莫舞》歌词是分“章”的。至于这段歌舞词的内容是什么,《南齐书》中也没有任何解释,萧子显也说是“不可晓解”。不过其略提及此曲的风格特点:“建武初,明帝奏乐至此曲,言是似永明乐,流涕忆世祖云。”[5]齐明帝萧鸾听到此曲,感到有永明时乐曲之风,以致流泪忆旧。建武元年(494)距齐武帝永明元年(483)仅十一年。
唐代诗人李贺作有《公莫舞歌》,他认为古代的《公莫舞歌》是写项庄舞剑、项伯拦挡以保护刘邦的故事。其诗前序曰:“《公莫舞歌》者,咏项伯翼蔽刘沛公也。会中壮士,灼灼于人,故无复书。且南北乐府率有歌引,贺陋诸家,今重作《公莫舞歌》云。”诗句有“腰下三看宝玦光,项庄掉箾栏前起。材官小民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龙子”。[6]李贺“重作”《公莫舞歌》,歌咏的是“项伯翼蔽刘沛公”一事。
无论从舞蹈类别看,还是从乐曲种类看,《公莫舞》都较为古老。《公莫舞》属巾舞,巾舞在汉代就很盛行。宋代郭茂倩《乐府杂录》引《古今乐录》曰:“今谓汉世诸舞,鞞、巾二舞是汉事,铎、拂二舞以象时。”[7]据郭茂倩记,巾舞属于“杂舞”,用于宴会。巾舞的舞曲属于清商曲。关于《公莫舞》的乐曲究竟是不是《公莫渡河曲》,郭茂倩谈了其观点。《乐府诗集》引陈释智匠《古今乐录》曰:“《巾舞》,古有歌辞,讹异不可解。江左以来,有歌舞辞。沈约疑是《公无渡河曲》。今三调中自有《公无渡河》,其声哀切,故入瑟调,不容以瑟调杂(笔者按:原作‘离’)于舞曲。惟《公无渡河》,古有歌有弦,无舞也。”[8]《乐府诗集》将唐以前的乐府诗按曲调分类,编成一百卷,并且对各类乐府诗及乐曲的起源和特点做了说明。《古今乐录》今已失传,其中亦说“巾舞”《公莫舞》的歌词“讹异不可解”。上引《古今乐录》中这段话说明,《公无渡河》属三调中的瑟调[9],而瑟调从来不用作舞曲,所以,《公莫舞》不是《公莫渡河曲》。
《公莫渡河曲》是一个怎样的作品呢?它也是一个包含故事情节的民间歌舞。晋崔豹《古今注》记:
《箜篌引》,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而濯,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呼止之,不及,遂堕河水死。于是援箜篌而鼓之,作《公无渡河》之歌,声甚凄怆,曲终自投河而死。霍里子高还,以其声语妻丽玉。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焉。丽玉以其声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焉。[10]
《乐府诗集》中“相和歌辞”类收唐代李贺的《箜篌引》诗前序,说明《箜篌引》一曲的来历,其中录有《公无渡河》的歌词:“一名《公无渡河》。……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11]仅从“公无渡河”等四句、十六字歌词,即可知道《公无渡河》这首歌是包含人物和情节的。它描写一个人阻止另一个人渡河,但没有阻拦住,最终渡河的人溺水而死。这是个悲剧故事。不过,从李贺的诗序看,其中许多情节不甚明了:渡河的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渡河?谁在劝阻?再看上引崔豹《古今注》的记载,即可知道歌词背后的故事:是一位“白首狂夫”要渡河,他的妻子紧追其后劝阻,但未果。丈夫溺水后,妻子弹奏箜篌悲歌一曲,然后亦投河而死。尽管崔豹的这段话没有解释根本的疑问,即“白首狂夫”为什么执意要渡河?不过,从他“被发提壶”的形态,从他不顾妻子的呼喊、义无反顾地“乱流而渡”的举动,可断定他一定是遇到了无法面对的难题。另外,从其中描写的两位旁观者——船工子高和妻子丽玉的强烈反应,也可以知道这是一个凄惨而感人的故事。丽玉只是听了丈夫的述说,就写出了催人泪下的歌曲《箜篌引》(《公无渡河》),也说明这一故事应该有感人的内容。这让后代不少诗人作诗咏叹、猜测这位“狂夫”为何“提壶”渡河,也让戏曲史研究者十分关注这首具有故事性的歌词。
从内容上看,《公无渡河》歌显然表现的是民间普通人的生活。至于形式,有学者推测,当初演唱《公无渡河》不仅是歌唱,很可能是一个有表演、有说白的表演故事的节目,否则仅有四句唱词,无论怎么唱也很难让听的人流泪。有学者干脆就认为它是“初期的民间小戏”。[12]问题的关键还是,关于这类民间歌舞,留下的记载实在太简略了,因而留下了许多难以解开的谜。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或多或少带有故事情节的民间歌舞,是后代民间戏曲、民间小戏的先声。所以,纵然《公无渡河》不是《公莫舞》,也是一个值得重视的作品。
为什么《公莫舞》歌舞词不像《宋书·乐志》所载的其他诗歌和舞词那样,内容意义和形式特征让人明了呢?早就有人指出其中的原因。因为它并不是纯粹的歌舞词,而是“声辞杂书”。如果纯粹记录歌词舞词,一般都是整齐句式,意义清楚。但是如果将感叹词即“羊吾夷伊那何之类”[13]混入歌词一并记录,就会给后人造成解读困难。[14]《乐府杂录》引《古今乐录》,论述汉代另一种杂舞“铎舞”时说:“古《铎舞曲》有《圣人制礼乐》一篇,声辞杂写,不复可辨,相传如此。”[15]今天我们看这篇《铎舞曲》,虽然也是“声辞杂写”,非整齐句式,但比《公莫舞》“歌诗”的内容明了。不过这段话给人以提示,后世难以解读的歌舞词大多由于其声辞杂写。
直至现当代,学界对《公莫舞》“歌诗”内容的探讨仍然在继续。现在,距南朝梁又是一千四百多年过去,要解读这一段“歌诗”,当然难度更大了。1978年中华书局出版的点校本《二十四史》中,《宋书·乐志》所载的诗歌作品和舞蹈歌诗,根据全书的体例,都用现代标点断句,唯有《公莫舞》例外,没有断句标点。其中原因不难理解,当然是因为实在难以句读,才使得这一篇曲辞在书中显得十分特殊。
这篇特殊的歌舞词,历来很为戏曲史研究者注意。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中谈到《公莫舞》时这样说:
其古辞收入《乐府诗集》,篇幅甚长不可句读。且每句有“婴”“吾”“何”等字样。当即郭茂倩所谓“羊夷吾,伊那何”之类的声辞。寻绎词意,似为游子思亲之辞,与剑舞琴操俱不相干,或系拟作。但其中的声辞,在歌曲上大有价值,可惜没人知道用法了。至其舞法,《晋书》所载如属可信,则此项乐舞已近于故事的表演。虽不必即为“鸿门之宴”的全副排场,其模仿人物已具相当的程度了。[16]
这段话表明,《公莫舞》之所以被戏曲史家重视,原因有二:其一,它很可能是扮演人物、包含故事的歌舞,这显示了戏剧因素在歌舞中的萌生,让人看到了中国戏剧在古代歌舞中的孕育;其二,它极可能扮演的是普通人的生活情境,这样的题材在古代歌舞中很少见。
说《公莫舞》表现的是普通人平常的生活情景,并非凭空猜测。虽然这段歌词难以句读,但从其所用的字词来看,与史书中《乐志》所录的很多诗歌大不相同,从这些特殊的字词大体可以断定它所表现的题材。
20世纪60年代,杨公骥先生对《公莫舞》“歌诗”作了句读、考定,认为这篇“歌诗”不仅声辞杂写,而且间有舞蹈动作的文字提示。在此认识的基础上,他对这篇文字作了标点和解释。他认为《公莫舞》歌词表现的内容是,儿子欲出门谋生,与母亲依依惜别的情景。[17]这是对《公莫舞》的又一种解读。关于《公莫舞》的内容,有待于进一步研究。杨公骥在文章中强调《公莫舞》在中国戏曲形成历史上的价值,说“巾舞是我们今天能见到的我国最早的一出有角色、有情节、有科白的歌舞剧。尽管情节比较简单,但它却是我国戏剧的祖型”[18]。
汉代以及更早的包含故事的歌舞及角觝戏中,少有描写民间世俗生活内容的节目。《公莫舞》之所以值得重视,其一,在于它表现普通人的生活场景,从中可看到后世“小戏”所延续的传统。其二,《公莫舞》属于宫廷乐舞中的杂舞,来自民间。《乐府诗集》中说:“杂舞者,《公莫》《巴渝》《槃舞》《鞞舞》《铎舞》《拂舞》《白纻》之类是也。始皆出自方俗,后浸陈于殿庭。盖自周有缦乐散乐,秦汉因之增广,宴会所奏,率非雅舞。汉、魏以后,并以鞞、铎、巾、拂四舞,用之宴飨。”[19]《公莫舞》舞词之所以被记入正史,是因为它长时间在宫廷里演出。《南齐书·乐志》中说到《公莫辞》南朝梁时在宫廷里演出的情形:“建武初,明帝奏乐至此曲,言是似永明乐,流涕忆世祖云。”[20]“明帝”指齐明帝萧鸾,494—498年在位。他听到《公莫舞》,觉得像齐武帝永明年间(484—493)的音乐,令他感动不已,思忆前朝,涕泪潸然。“杂舞”与“雅乐”相对,当时用于宫廷宴会。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中说:“自汉以后,乐舞浸盛。故有雅舞,有杂舞。雅舞用之郊庙、朝飨,杂舞用之宴会。”[21]所以,讨论民间戏曲滋生和发展,这一类歌舞不可忽视。其三,《公莫舞》作为一个表现民间生活的歌舞,汉代被采录进入宫廷,用于宫廷宴会,可见民间艺术与宫廷歌舞演出的互动关系早已存在。
关于《公莫舞》,笔者想到一个人们不曾提到的问题,在此提出来供讨论。也许可以与上述“声辞杂写”问题结合起来综合考虑。《公莫舞》如果的确是个有一定故事情节的歌舞,可能存在地方语言的问题。众所周知,我国的民间文艺,如民歌以及戏曲等,语言、文字及音乐都有很强的地域性。这让人想到,《宋书》中记录的《公莫舞》让人无法读懂,其中原因除了声辞杂写、时过境迁以外,还使用了方言,而且使用的是南方方言,是否是造成解读困难的关键呢?明代的戏曲理论家王骥德曾说:“古四方之音不同,而为声亦异。”[22]他还说道:“北曲方言时用,而南曲不得用者,以北语所被者广,大略相通,而南则土音各省、郡不同,入曲则不能通晓故也。”[23]王骥德指出因为当时北方话用得较普遍,所以相对易懂,而南方话各地差别太大,用在戏曲里则地区稍迁则难通晓,所以戏曲剧本中不要用南方方言。举一个例子也许能比较形象地说明这一问题:刘向《说苑·善说》中记载了楚大夫庄辛向襄成君讲的一个故事:一次,“鄂君子皙”泛舟河中,船夫是“越人”,唱起了越歌。歌词是:“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余乎昭……”鄂君子皙完全听不懂,便让人翻译成楚国话。当时即找来能将越语翻译成楚语的人,翻译出来这首歌词是这样的:“今昔何昔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24]原来词意非常简单明了。那首越歌可能是一首越地的船家民歌,用字记音,所以让人读了摸不着头脑,完全无法看懂。如果不是当时那位楚国贵族皙让人翻译了出来,后人若按字意去猜测,是不可能猜出来的,那么后世就多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题。这件事情虽然与《公莫舞》无关,但提示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