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意象研究的拓展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价值及其研究逻辑

——以马明奎《多民族文学意象的叙事性研究》为中心

刘俐俐

意象研究涉及认知心理学、美学以及文学等各个领域,并成为文学批评的理论与方法。目前,无论西方还是中国,作为理论的意象研究和以意象为工具的文学批评,是在两个层面展开的。在我国,以意象理论为方法的文学批评,结合作品内在特性,显得适用而有效,已成为普遍且重要的批评现象。但是,以我国少数民族文学为具体的研究和批评对象,从意象理论切入,基于批评又进而理论抽象的努力和成果却鲜见。现在我读到马明奎的教育部社会科学项目研究成果《多民族文学意象的叙事性研究》(以下通称书稿),看到了这种卓有成效的理论努力。

这项研究涉及文学文本分析与批评、文学意象理论,乃至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基点与逻辑起点等问题。我愿意总结和评价这个研究所取得的成就,更愿意借此机缘,讨论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的价值和研究逻辑问题。

一 以少数民族文学意象为研究对象:合理性与创新性

书稿以少数民族文学意象为研究对象。具体地说,书稿所谓的研究,分为两种。一种是集中体现于第一章的对少数民族文学意象的理论研究。另一种是对选取的四位少数民族作家作品意象的研究。两者互相支撑,前者为后者的理论基础,后者为前者的文学文本经验基础和印证。即便前者,也是作者掌握了少数民族文学300余个文学意象的基础上完成的。由于后者更具体直观,首先梳理和评价后者的内容与价值。

1.选取原则与批评对象

书稿选取了蒙古族作家满都麦的小说、朝鲜族诗人南永前的图腾诗、侗族作家张泽忠的小说和彝族作家阿库乌雾的现代诗。可以如是概括选择原则:首先,超越了文体。涉及了文学中的诗歌、小说等多样文体;其次,超越了地域。既有北方民族作家,也有南方民族的作家;再次,超越了特定风格。四位作家的作品各有自己独特风格,美学追求也不同。三个方面的超越,显示了不是以作家个性化批评为目标。那么,将四位作家作品放置在怎样的思考空间、以什么为研究目标呢?

2.独特的研究目标所决定的研究理路

通观全书可知,马明奎教授以我国少数民族文学意象为研究目标。他要搞清楚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中的意象,仅仅作为文学世界一个有深意的形象,只是构成文本内容的一个组件,还是有更多我们目前不知道的特性?如果通过研究发现了那些尚不清楚的特性,又如何概括这些特性?特性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可以说,有这些言说、有这些问题意识本身,就预设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有其特殊性,可以从中发现有待理论提升的重要东西。

那么,研究理路如何?

首先,搜集、梳理乃至细致分析四位作家作品的意象,探寻和概括了四位作家作品基本意象的分布和特点。满都麦小说中的基本意象是长生天、火锃子、毡包、岩洞、峡谷、湖边敖包等。南永前图腾诗一共有42个意象,分为月亮图腾系列(诸如月亮、太阳、星、云、风、雷、雨、山、火、土、石、水、檀树、竹、蝴蝶、蟾蜍等)、熊图腾系列(诸如熊、龙、凤、鹿、虎、雄狮等)、农耕图腾系列(诸如黄牛、白马、羊、蛙、白兔、雄鸡、豚、鹰、鹤、布谷、乌鸦、喜鹊、白天鹅、燕子、白鸽等)、捕捞图腾系列(诸如海、珊瑚、龟、鲸等)。张泽忠小说的基本意象则是鼓楼、风雨桥、老榕树以及都柳江等,这些基本意象衍生出暴雨、洪水、龙犊、山外等意象。此外,还有一些事件和仪式也是意象,如坐夜、歌耶、迎萨、示款等。阿库乌雾的诗,基本意象是:巫界、毕摩、羊皮鼓面的星月、女人的手指、绵湿的鸟唱、山寨的痉挛、火铸的毒蟒、弯曲的锅庄石、公山羊凸露的喉头、灵魂的毡叶、鬼火喃喃、语言的魔方、日月的鼓沿、大碗玉米酒等。总体特点是:各位作家艺术世界中的意象,都渲染映象着他们所属民族的自然环境和生活基色,都可折射出他们各自族群的历史与记忆。每个意象背后都有丰厚曲折的故事作为基础。

其次,分析这些意象的关系。关系有两个方面,其一,分析每位作家作品中的意象,进行分类,乃至探究各类意象之间的关系,为搞清楚作品的艺术机制,即艺术效果得到实现的原因是什么,艺术效果和意象创作是怎样的关系等问题打下了基础。其二,分析四位作家作品中的意象相互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比较的方法,选取四位作家的作品,比较范围业已确定。比较性分析,旨在发现各位作品笔下意象相互之间的区别。继而发现意象与他们各自作品深层结构的关系。他们各自深层结构之间,又有怎样的不同点和共同点等问题。搞清楚这些问题,就发现了深层原因,并可总结其中蕴含的观念性东西了。至于这些方面的具体情形,留待后面理论创新部分来说。

一种文学现象所以出现,终究与人的某些精神需求相关联。在如上两个方面分析基础上,他继而探究的是,我国少数民族文学意象的文学作品意义、文学创作意义和人文意义,以及可概括出来的我国民族文学本身的意义。可以说,基于两个基本方面分析所作的总探索,是该项研究最有价值之处。该项目最终实现的理论价值即体现于此。

二 意象研究发现了什么

聚焦于少数民族四位作家的作品,以意象为切入点,经过各自独立的分析和相互比较性分析和思考,在这全过程中,逐步地阐述、渗透和表述了如下哪些发现和思考?或者问,发生了哪些理论灵感?

1.意象在文学作品构成中的关键性

手中掌握了四位作家作品的意象,通过分析和归纳,研究者发现,在这些作品文本构成机制来看,文学意象超越了仅仅为作品构件的作用,成为作品构成乃至统领作品的灵魂,是生发出作品诸如题材、人物、形象、故事作品诸因素的根源性的实体。质言之,意象从一般仅具有丰富蕴含和象征作用的一个构成地位提升为作品灵魂与实体性的地位。就笔者的文学研究经验和理解来看,无论西方还是我国,这种文学作品的意象统领情形既往也出现过,但一般以某具体作家作品的孤立现象出现。比如,笔者曾经分析过美国小说家爱伦坡的小说《厄歇尔府的倒塌》,发现房屋的倒塌与人由于绝望和恐惧而倒地死亡,这两者为同构关系,是统领并构造小说全篇的整体意象。中国作家白先勇的《游园惊梦》里的“游园”,也是一个可以看作统领全篇内涵与结构的文学意象。马明奎此书稿的发现,则基于我国少数民族文学意象的普遍性。至于意象如何生发为题材并成为题材的统领,书稿有细致阐述,此处不再细说。仅以第二章的四节的标题来显示:“题材的场域和空间波”,“题材的建构性和仪式化”,“题材的情境和时间流”,“题材的拓扑化和语词化”等。支撑此四节分别分析阐述的对象是满都麦、南永前、张泽忠、阿库乌雾的文学文本。

毋庸置疑,四位作家笔下的意象和他们写作的题材都不同,那么,何以都体现出意象并生发出题材?这是通过对比性分析获得的。即前面所说的他将四位作家作品加以比对后所发现的作品构成共同点。比如,在第二章“题材的建构性和仪式化”这一节,将满都麦小说意象和南永前图腾诗意象在表层梳理的基础上做了深层比对,发现两个人的意象虽然有所不同,但深层结构却是惊人的相同。马明奎说:“没有人理解为南永前的图腾诗只是这样一个图表。我们这里拎出来的是一个深层结构,我们关注的是南永前的图腾诗与满都麦小说之间的‘结构同型性’,亦即两个不同地域民族的诗人和作家,经营着不同体裁的创作,深层结构为什么会达到如此的同一呢?当然,他们创作的体裁不同,其文化思考的取向也不同,满都麦的终点正好是南永前的起点——满都麦是从普遍世相的观察开始,进入社会、文化乃至终极;南永前则是从最高图腾的领悟开始,播散到祖先(文化)、悲剧(历史)乃至百业操持(世相)。”质言之,通过比对发现蕴藏在文本构成乃至题材背后的共同的东西。

2.意象在创作过程中的动力性

从创作过程角度看,文学意象不是题材产生后的部分,而是可以生成题材的起点或者说基点。那么,传统创作论中“材料—题材—人物—情节—形象意象”的顺序,就被颠覆为“意象—题材—人物—情节……”。用马明奎的表述,就是“题材是意象的意向性建构对象”。用我的话说,就是意象是题材的本源。如果说,从意象到题材……是外在体现,那么,从创作过程看,意象则是生成题材,乃至有了题材之后进而转入创作过程的其他阶段和因素的动力,具有文学创作的动力性质。这既具创作的原理性质,更具有意象的叙述性质。比如,意象如何生成题材,书稿细致地探究了其原理的过程。作者说:“从意象到题材,这是一个时空不断延异、相位不断转换、建构逐渐延展、语象不断生成,乃至最后进入叙述的进程。”“意象与题材不是二元拼接线性直达的,而是巫性同一和义域互渗,空间波向时间流涵化,呈现为内在客体感通、衔接、召唤、衍生题材的过程,亦即意象作为原型在喻指性、辐射性、涵化性及变现性四个叙事特点之上,以巫性化的方式摄持、吞噬、镶嵌、拓扑对象,从而与题材接洽的,其接洽点就是题材所蕴含的神话、母题、仪式、场景等”。至于意象的叙事特质,则是下面要涉及的问题。

3.意象的叙述特质

“叙述,是人类组织个人生存经验和社会文化经验的普遍方式。”也是人类把世界“看出一个名堂、说出一个意义的”方式。但是我们常常忽略了关于叙述的这个哲学道理,将眼光局限于表达方式和手法的叙述方面。现在,马明奎基于对意象的理解和界定,得出了具有哲学蕴含的关于叙述的看法,将叙述提升到人类存在,更具体地说,提升到中国少数民族生命和精神存在层面,因此,只要少数民族还存在,精神还存在,他们心理世界中的意象就存在。意象是他们的生命力本身。有了生命力,自然要叙述,所以叙述就成了意象促动的人类行为。具体地说,就成了促动各少数民族的行为。这就接近了前述的关于叙述的哲学思想,即超越了作为表达方式的叙述。质言之,意象生成叙述。

至于意象如何具体化为叙述行为和所叙述的形式,有着复杂的归类概括和总结工作。他将工作过程描述为:“在多民族文学阅读中,我们搜集了近300个意象,归类、分析、分配、拓扑,然后概括出原型意象的神性喻指性、空间辐射性、时间涵化性以及语词变现性四个叙事功能,指涉空间、时间、品格和世相四个题材维度。”质言之,意象是一个有内在向外在延伸、衍化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人的生命力的体现,从今天观点来看是通过叙述实现的。从这段阐述的逻辑来说,可以说,叙述成了人的生命状态。叙述缘于意象的生命本能从而具有生命本能性。“多民族文学是一种神性叙事,……对神性负责而不是现代叙述学意义上的个体行为。”既然意象产生叙述本能,那么,可以倒推出意象也是本能的,这就与“意象在创作过程中的动力性”相联系起来了。那么,如何理解、认识和概括意象作为动力的现象?

4.原型意象是少数民族生命力的珍贵存留

全书详细论证了少数民族文学意象的生成以及来源于原型意象的命题。可以说,原型意象是我国少数民族生命力的实体性存在,是生命力自身的显现,既然是生命力,就不存在任何外在形式,原型意象自身就既是精神,也是形式。生命力外射,原型意象就活动,文学活动就这样自然发生了。因此马明奎表述为:“意象是本体审美的成果和方式”,“意象作为生命冲动及其意识形式”。那这是否可简单归结为文学观念中的所谓“生命说”?通过书稿的逻辑,我以为尚不能简单这样定性。因为书中将少数民族文学和汉族作家的文学始终处于对比思维中。表明在马明奎看来,这种缘于生命力而产生的原型意象,或者说因为保留着原型意象而具有生命力,还显豁、存在于少数民族作家的思维和心理中,在汉族作家这里,已经被滤掉了或亡失了。所以,马明奎的文学思想并不是“文学生命说”。至于他这样的思想是否正确,应如何界定为好,可另外讨论,就这思想来说,倒很有点意思。在他看来,“少数民族作家和诗人,与汉族作家的基本差异”,就在于少数民族作家“指涉终极绝对(空间)—道德价值(时间)—人格方式(品格)—存在状态(世相)四个价值层面”。而汉族作家“则基本迎合作者死亡、本体淡出的西方哲学观点,在前沿时尚的作家那里,上述四个层面的文学表现中有三个是被拒绝的,直接地说,他们只表现人的存在状态这一层面,绝对终极、道德价值、人格方式是被解构或被淡化的”。当然,这是在区分作家思维的维面及其相关深度的基础上对少数民族文学的理解。对少数民族文学的理解,我没有异议,对汉族作家及其文学的理解和表述,我有所保留,以为过于绝对,不应看成铁板一块。但就对少数民族文学与汉族文学比较和区分的思路,可以表明,他不是简单的文学“生命说”。出于比较思路,他通过论证,确认少数民族那里还保留着这种稀有的极为珍贵的原型意象。

如果确定书稿关于文学不是简单的“生命说”,在我看来,反而更有意思,说明他所理解的少数民族文学有更开阔深广的理解和阐述空间,不是简单的“生命说”可以概括的。

三 少数民族文学意象的意义与价值的问题

人类需要文学,乃由于文学是意义得以发生的载体。好的文学,如《水浒》,“可与天地相始终”。因为它可持续不断地发出意义。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的希腊艺术和史诗具有“悠久的魅力”也含有这样的意思。虽然说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具有意义,但意义的产生机制却是值得研究的问题。获得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在《悠着点,十分聪明用五分》中说:“我们应该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向人们传达许多最基本的道理:譬如房子是盖了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如果房子盖了不住,那房子就不是房子……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维持人类生命的最基本的物质是空气、阳光、食物和水,其他的都是奢侈品……我们的文学真能使人类的贪欲,尤其是国家的贪欲有所收敛吗?结论是悲观的。尽管结论是悲观的,但我们不能放弃努力,因为这不仅仅是救他人,同时也是救自己。”莫言的发言,是有责任心和道义担当的当代中国优秀作家的心声,他自觉追求文学要有意义,要告诉人们某些道理。应该说,这样的文学思想、观念和责任心,理性而且明智,非常珍贵并值得肯定。在我看来,这是文学具有意义的理性驱动。即我前面所说的“虽然说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具有意义,但意义的产生机制却是值得研究的问题”,我以为,这是意义产生的理性一脉。与之有所区别的是非理性的,即源于生命力,意义发生是自然而然的现象。马明奎所研究的少数民族文学缘于原型意象的文学,因为“原型意象是少数民族生命力的珍贵保留”,“意象的叙述特质”,“意象在创作过程中的动力性”以及“意象在文学作品构成中的关键性”,所以,意象自身就携带着意义,只要意象在活动,意义就自然发生。马明奎在第三章“价值建构”中的“原型人与中阴识”、“人格机制”以及第四章的“生态关系”等部分,有详细的论述过程,本文不再详细阐述。概括地说,被原型意象所制导的人的生命本真,其生命力的自然勃发,即发生我们今天所需要的意义。这就是区别于理性驱动意义发生的别样机制。在认可了以上看法之后,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原型意象作为生命力,驱动文学活动,并在文学创作中以原型意象生发出题材乃至构成文学作品,就蕴含人文意义。所谓人文意义,是当代的价值判断,那么,是否所有生命力促动而产生的文学,都必定有人文意义?从既有文学史和文学研究经验来看,回答是否定的。那么,为什么我国少数民族文学以原型意象为生命力的创作,就产生了被当下价值评价认可的人文意义了呢?这其中有怎样的深层原因?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本文不拟展开讨论。

一方面,意义的呈现机制这本身就是理论发现,是前面四个方面理论发现的自然延伸。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文学研究终究以意义探究为旨归的性质。彰显了马明奎作为人文学者的品格。

四 我国民族文学研究逻辑的思考

率直地说,第二章“题材研究”是全书稿中最为深刻生动、形神俱佳的部分。这一章依次分析了满都麦的小说、南永前的图腾诗、张泽忠的小说、阿库乌雾的现代诗。每位作家作品的分析占据了一节。这些文字基于细致耐心的文本细读和体味,研究者真正沉潜于四位作家的文学世界中,努力以“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描述这个世界有哪些意象,进而比对和理论分析,得出了关于意象基本特点特别是深层结构的看法,并给予理论概括。前面我所说的第一种分析,即在这部分完成的。这一章内容的绝大多数文字都已发表,可印证已达到了较高水平。

与第二章有着深刻内在联系的是第三章“价值建构”和第四章“存在建构”。在我看来,这是从我国少数民族文学意象探究出来的人文价值。价值建构,是对于意象与少数民族关于人的原本状态和应有状态的理解的描述和理论分析。存在建构,则涉及少数民族作家的“文本特点”、“知识关系”、“生态关系”等。总之,是原型意象所制导的人的存在样态。即我们前面引述的“终极绝对(空间)”、“道德价值(时间)”、“人格方式(品格)”、“存在状态(世相)”等四个价值层面。应该说,这些通过分析自然得出的看法和初步理论概括,基本站得住脚。可以确认,马明奎教授是位有着深刻人文关怀的学者。他没有仅仅停留在“事实认知”层面,而是基于“事实认知”向“价值评价”层面递进。当然,“价值建构”和“存在建构”也可理解为站在“价值评价与导向”前提下的“事实认知”。因为毕竟呈现的是令人信服的“事实”。

在我看来,一部著作有价值,突出表现之一是给人们启示,能引发人们提出新的问题。《多民族文学意象的叙事性研究》就具有这样的特点。就此作我提出的尖锐问题是:以什么为研究的逻辑起点?我以为这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问题。提出的目的是,希望商讨并就教于马明奎及我国民族文学研究领域的学者们。

1.关于书稿研究逻辑的观察与判断

我认为,从表面看,此书稿研究逻辑起点是西方的意象理论,作者开头即说:“我把目光从题材回向意象是受了三个人的影响:苏珊·朗格(Susanne K.Langer,1895—1985),艾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和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Jung,1875—1961)。”“苏珊·朗格是将意象视为艺术本体的第一人。在她那里,意象(image)与幻象(illusion)、形式(form)是可以互换的;她的观点预设了意象在题材叙述和文本建构中的认知适应性以及逻辑起点意义。”“在苏珊·朗格看来,意象(以下称幻象)是艺术和文学创作的核心形式因素,本质是一种‘心象’。尤其是,苏珊·朗格用意象来概括全部文学艺术创作的深层景观,在《情感与形式》一书中深入细致地论述了意象与题材衍化、生成、叠合乃至同一的审美心理关系,把它提升到本体性范畴并以此来规定艺术的本质,是里程碑性质的学说。”至于“庞德的意象理论可以概括为四点:①意象是心理表象的瞬间呈现;②意象是一种理性与情感的复合体;③意象的瞬间呈现能达成人的解放;④意象能够表现事物的本来面目”。此外,“荣格的意象则是原型,一种种族记忆和文化积淀,又映现于社会历史题材之间,以深刻涌动的心理能量、深刻久远的原始体验、深刻相应的典型情境涵化时空、摄取题材,生成文本和叙事的内部景观”。

分析书稿作者如上陈述,可以看出如下事实:首先,马明奎教授读书甚勤,熟悉和准确深刻地理解和掌握了西方相关理论。摆在面前的如此深刻细致的书稿,自然与此相关。其次,他熟悉和掌握的三位西方理论家的理论,给予了理论灵感,让他领悟到我国少数民族文学意象是值得另辟蹊径去研究的对象。从第二章“题材研究”、第三章“价值建构”、第四章“存在建构”内在逻辑联系来看,马明奎是立足于对少数民族文学作品意象现象的熟悉、描述、分析和抽象从而概括为理论的路子。因此,说三位西方理论家给予他灵感,这绝对没有问题。

但是,马明奎教授绝非依靠西方理论推衍出他的结论。正如我们前面对书稿梳理和总结的,全部研究显示出:意象既是作品生成的基点,由意象而生成题材,而有人物和情节等。同时,意象具有叙述特质,还是心理动因,并来自民族记忆和原型意象的深层结构等。这些发现与概括是通过描述、分析、归纳和提升自然获得的。但又确实恰与苏珊·朗格关于意象具有意象、幻想和形式的看法基本吻合,与荣格所阐述的:意象是原型,一种种族记忆和文化积淀,以及深刻涌动的心理能量、深刻久远的原始体验等思想更加吻合。这说明了什么?人类文学艺术活动,是人之本性使之不约而同地发生。马明奎的理论成果表明:我国少数民族文学是丰厚的财富和资源,回到这个资源,只要工作方法得当,完全可以从中获得理论发现。这是必须予以确认的。

但是回到我们关于逻辑起点的思考。毋庸讳言,笔者从“导言”和第一章“意象描述”来看,以为在运思的逻辑和具体操作等方面有可调整的空间。首先,西方三位理论家的启发给予的理论灵感,可以置于研究者思考的后台,不必显示于前台。如果在书稿最后,将自己研究结果与西方三位理论家的理论相联系,我以为,恰好证明,以我国本土的少数民族文学经验为资源完全可以抽象出关于意象的理论,可与西方理论比肩。其次,关于第一章,我的理解是受了西方三位理论家启发后,回到我国少数民族文学面上的研究成果,所得出的关于意象的基本看法。这就是我在文章开头所说的:“书稿以少数民族文学意象为研究对象。具体地说,所谓的研究,分为两种。一种是集中体现于第一章的对少数民族文学意象的理论研究。另一种是对选取的四位少数民族作家作品意象的研究。两者互相支撑,前者为后者的理论基础,后者为前者的文学文本的经验基础和印证。即便前者,也是作者掌握了少数民族文学300余个文学意象的基础上完成的。”我们以上所有的讨论,都集中在“后者”,因为“后者更具体直观”。所以,首先梳理和评价。现在来说前者,即第一章的“意象描述”,我以为这是关于意象的理论研究。从此章四节的标题“意象是本体审美的成果和方式”、“意象作为生命冲动及其意识形式”、“意象的绵延特质和直觉能力”、“意象符码的表述运动”来看,这是阐述和概括意象的本质、特性和功能,恰与前面我们所说意象研究发现了的四个方面相吻合。从逻辑来说,恰是后面三章的结果。如果放至最后,则为研究成果的理论总结,更合乎逻辑。

我的基本判断是:马明奎这项研究成果,是基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意象叙事的丰富独特的经验,经过分析抽象而成的关于我国少数民族文学意象叙事特性、价值的专著。在文本构成、叙事思想、创作动因等诸方面有许多重要发现和思想。给人以西方理论为逻辑起点的假象,虽然瑕不掩瑜,但非常遗憾。就此而言,我以理论自信为话题切入此问题,以一些初步想法就教于同行学者。

2.理论自信以克服学术遗憾

近30余年,西方理论以理性和分析见长的特点,对我国学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开阔了我们的眼界,也给我们以启发和研究的工具。如果说,这是我们学界必须走的第一步的话,那么第二步,则是在兼容汲取西方理论基础上的融合,所谓融合,是说形成我们自己适用的方法。第三步,则是产生我们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问题既需要西方理论参照,更需要借助于本土资源。将自己本土问题放置在开阔的学术视野中,以融会贯通的适用方法去分析和解决,这就是学术自信的可能性。换个角度说,经过以上三个步骤,我们理应建立起学术自信。

当然,有了理论自信,说明有了克服遗憾的可能,至于具体应如何做,这就应该依赖各自的不断体会和实践了。

刘俐俐

(刘俐俐:南开大学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