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文话的体制特征

一 文话不以“话”名

文话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传统形式之一。最早以“文话”名书者,当数北宋末年学者王铚,他在作于北宋宣和四年(1122)的《四六话》自序中提到曾撰有《文话》一书:“又以铚所闻于交游间四六话事实,私自记焉。其《诗话》《文话》《赋话》各别见云。”[1]王铚《文话》失传已久,其后以“文话”为名的著作甚为少见,以致清代多位学者认为古今并无文话。陈用光《叶元垲〈睿吾楼文话〉序》曰:“夫古今诗话多矣,文话则未之闻。”[2]杨文荪《梁章钜〈制义丛话〉序》云:“宋以后,诗话日出,独尟文话。”[3]李元度《古文话》自序亦谓:“自梁锺嵘、唐司空图作《诗品》,繇宋汔今,撰诗话者,几于汗牛充栋矣。宋王铚有《四六话》,近世毛西河有《词话》,梁茝邻有《楹联话》《制艺话》《试律话》,而文话独无闻焉。”[4]就连日本江户时期学者斋藤谦也持有这种疑惑,他在撰于文政十三年(1830)的《拙堂文话》自序中说:“诗之有话尚矣,四六与诗余亦皆有话,何独遗于文?文而无话,岂非缺典乎?”[5]上述众人皆发现诗、词、四六、楹联诸文体均有相应的“话”体著述,唯独“文”却例外。当然,这种判断基于文话著作须以“文话”命名的观点,未免拘泥,且其判断本身也不尽符合事实:就现存文献来看,清以前至少北宋王铚、明人闵文振、李云各撰有一部《文话》[6]。即便如此,区区三部《文话》在数量上与《诗话》《词话》相比,无疑仍有天壤之别。斋藤谦、杨文荪、李元度等人的思考仍有相当意义,他们揭示了存在于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的一种特殊现象:即论文专著虽车载斗量,但以“文话”命名的却寥若晨星。古人常以“某某诗话”“某某词话”为诗话、词话类著作命名,却罕见以“某某文话”来命名论文著作,最为通行的名称却是“论文”“文说”“文谱”之类。个中缘由,值得思考。

二 文话而不以“话”名的原因

文话而不以“话”名,主要是由其体制特征所决定。

“诗话”“词话”“四六话”中的“话”字,表明其属于“话”体批评形式。从“话”体批评形式的内容来看,“所谓‘话’,即故事之意”[7]。早期诗话、词话、四六话等多记录作品本事、作家轶闻,故多以“话”名之。《四库全书总目》“诗文评类”小序称首部诗话《六一诗话》“体兼说部”[8],其实这应是所有典型“话”体批评形式的共同特征。清人章学诚按内容将诗话分为“论诗而及事”和“论诗而及辞”两种[9],而早期“话”体批评皆以“及事”为主。如第一部诗话《六一诗话》共二十八则,据张伯伟先生统计,“其中有二十一则都是关于诗或诗人的故事”[10]。再以首部四六话为例,王铚《四六话》凡六十三则,或辞中及事,或事中及辞,或及事而不及辞,只及辞而不及事者只有十四则,记事在四六话中也占有相当大之比重。第一部词话是杨绘的《时贤本事曲子集》,亦以记述词作本事为主。可见在典型的“话”体批评形式中,叙事成分都很突出。而与诗话、词话、四六话等相比,文话话文却是“及辞”者多,“及事”者少,论多而“话”少,从创体伊始就表现出远离说部的特征。以勒成专书而论,现存第一部文话为南宋陈骙(1128—1203)的《文则》,此书成于乾道六年(1170)。与陈骙同时代的著名理学家吕祖谦(1137—1181)也曾撰有一部文话,名《丽泽文说》,此书于明代散佚,渐不为后世所闻。南宋张镃《仕学规范》收录十四则,尚可略见一斑。从这两种早期文话来看,《文则》全书没有一则内容是叙事的,而《丽泽文说》虽已不可复睹全貌,但现存佚文也全都是有关文章行文法则的内容,与叙事无涉。在文体初创时期,作者的声望、文坛影响也直接关系着由他所开创的文体能否得到广泛的接受。如时为文坛盟主的欧阳修写作首部诗话之后,就带动了司马光《续诗话》[11]、刘攽《中山诗话》等一批仿效之作。《文则》与《丽泽文说》均成于文话初创之时,陈骙曾官至参知政事,而吕祖谦创立金华学派,更是名倾天下,在当时文坛、学界尤为著名。由这二人所开创的文话风格,无疑直接影响着后来者。虽然早在北宋末年王铚就撰有文话,却未见人称引,以致湮没不闻,当与他的名望、影响力较小有关。文话发展史也证明,由陈骙、吕祖谦所开创的这种及辞而不及事的体制特征,为后世大多数文话所继承。以吕祖谦的嫡传弟子楼昉为例,他撰写的文话著作《过庭录》,今尚存十一条,全为及辞之论,无一及事。

以诗话为代表的“话”体批评形式,多有对佳句的评赏,这在文话中却较为罕见。以首部词话《时贤本事曲子集》为例,赵万里辑本共有佚文九则[12],每则都收录有词作佳句甚至通篇词作;以首部四六话论,王铚《四六话》六十三则内容中,有六十一则记录了四六佳句甚至全文;以首部赋话而论,李调元《赋话》正是在对唐代律赋佳句进行品评的基础之上,才建立了律赋学鉴赏理论体系。而首部诗话《六一诗话》中的摘句评赏更是随处可见,如

余少时犹见其集,其句有云:“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诚佳句也[13]

自科场用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于诗,故绝无可称者。唯天圣二年省试《采侯诗》,宋尚书祁最擅场,其句有“色映堋云烂,声迎羽月迟”,尤为京师传诵,当时举子目公为“宋采侯”[14]

黄维樑先生曾将诗话摘句的特点总结为两点:第一是对偶句,第二写的是景物[15];张伯伟先生则指出“形象完整是摘句的基本条件”[16]。文话与诗话、词话、四六话、赋话不同,很少有对佳句或全篇的品赏,这当与散文篇幅较长且奇句单行的特点有关。清人孙万春在《缙山书院文话·话端》中说:“文话较诗话为难。……且诗中多有可摘之句,遇佳句,摘出一联即成一段。文章可摘之句甚少。”[17]梅曾亮《与孙芝房书》说:“夫古文与他体异者,以首尾气不可断耳。”[18]方孝岳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中也说:“谈诗的人,或者偶然举出某人一两句诗,加以批评,但是论到散文,都未曾如此。”[19]古文“文字须浑成而不断续”[20],讲究抑扬开阖、起伏照应,气象混沌,少有对偶[21]。且古文家看重的是文章能否宗经明道,除山水游记类外,一般不太重视景物描写,故而很难从中摘出形象完整的写景对偶句,常见于诗话、词话和四六话[22]中的摘句鉴赏对文话来说并不适用。刘咸炘激赏包世臣《文谱》,也指出包书:“惟所引之例未录原文,读者瞀焉。”于是作《文谱注原》,将包书“抄引而详注之”[23],将《文谱》中提及但未摘录的大量秦汉文章原文补出,方便读者一一印证。

从“话”体批评的文体风格来看,诗话风格较轻松活泼。欧阳修于《六一诗话》卷首自注说:“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24]诗话的撰作目的是“以资闲谈”,同时也包含对旧时“闲谈”内容的追述,其写作态度因而轻松随意。值得注意的是,“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中的“谈”字,郑文校勘云:“一作‘话’也。”[25]这说明“诗话”之“话”正是“闲谈”之意,才使得其有可能成为异文出现。诗话的这种风格特点为后世所熟悉,郭绍虞先生将诗话风格总结为“在轻松的笔调中间,不妨蕴藏着重要的理论;在严正的批评之下,却多少又带些诙谐的成分”[26]。其实,“话”字本身即含有诙谐之义,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十六“谈话”注引《博雅》曰:“话,谑也。”[27]推而广之,凡以“话”为名之“话”体著述皆应有轻松活泼之特点。日本明治间医家浅田惟常著有《先哲医话》,其弟子松山挺有跋语云:“盖医有案有话,医之有案,犹吏之有案,断章取义,有格定之式;而话则优游餍饫,入人心者深。”[28]松山挺从医话的角度道出了“话”体轻松而易于让人接受的特点。晚清邱炜萲指出“话”体批评样式的兴起是受到禅宗语录的影响:“不比唐以后人见禅宗语录,风靡一世,知话之易入人,因竞智角力,别开话之一门。”[29]故而“话”体自产生起就打上了“易入人”“入人心者深”的标签。而文话的典型风格则是严肃而认真的。林纾《春觉斋论文》曰:“论文之言,犹诗话也。顾诗话采撷诸家名句,可以杂入交际谈诙;若古文,非庄论莫可。”[30]准确地指出了诗话与文话在文体风格上的差异。诗话与闲谈有关,故不妨各抒己见,轻松随意。而论古文的文话却非“庄论”不可,个中原因,大致有二:其一,经过唐、宋两次古文运动,“文以明道”的观念在北宋以后的古文家中已成共识。欧阳修说:“所谓文,必与道俱。”尽管儒家诗教历来就有着“言志”的传统,但与明道之文相比,诗的政治功利性仍相对较弱。欧阳修《六一诗话》云:“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也。”[31]这里显然是以一种赞赏的态度援引韩愈的观点。清代李光地《榕村语录》云:“韩文公一肚皮好道理,恰宜于文发之;杜工部一肚皮好性情,恰宜于诗发之,所以各登峰造极。”[32]清代费锡璜《汉诗总说》亦称:“诗主言情,文主言道。”[33]朝鲜文人李宜显《陶峡丛说》比较诗、文异同云:“诗以道性情,文以明道术、记事变,皆有所补于世教,不可以徒作也。然诗则间多吟咏景物,容或有闲漫之作。文则何可如此?”[34]且文尚典实[35],先秦两汉文章皆属著述体,自不必论。唐代古文运动后,文艺散文兴起,但散文中的序跋题记、史论传赞等品类仍属应用散文,内容要求切实而不能虚构,正如朱熹所说,作文“大率要七分实,只二三分文”[36],文比诗更偏于实用,文章本身就需要“庄论”[37]。文与诗的这种差异,导致了文话与诗话风格的不同,故而宋人于诗话中不妨闲谈,在文话中却需“庄论”。其二,北宋前期,科举承唐旧制,进士科仍以诗赋为主,“王安石变法以后,进士殿试废诗、赋、论三题,改试时务策一道,遂成永制。省试则废诗赋而以经义(大义)、策、论取士”[38]。“绍兴三十一年(1161),进士科最终被分成经义与诗赋两科,各兼以策、论,从而使经义、诗赋和策论在进士科考校中几乎占了同等重要的地位”[39]。策、论等文体在科考中受到重视,自然带动士子学习文章的风气,吕本中甚至说:“有用文字,议论文字是也。”[40]可见策、论文章在当时的文体地位。为了帮助士子应考,一批用于指导创作的文话著作相继问世,如吕祖谦《丽泽文说》、魏天应《论学绳尺·行文要法》等。这些文话具有教材性质,强调指导性与权威性,自然也就具有了异于诗话的严肃文风。以日本文话为例,日本最早的两种文话为江户末期斋藤谦《拙堂文话》(1830)、《续文话》(1836)和海保元备《渔村文话》(1852)。和田英信指出,二者“在某种意义上却呈现出极为不同的性格”:《拙堂文话》“在论述的形式上还是以诗话为范本”,而《渔村文话》则“在性质上比较偏向供写作汉文时参考的文章指南书”[41]。《拙堂文话》和《渔村文话》的风格差异,正缘于一者刻意效法诗话而作,一者学习中国古代文话而作。和田先生认为,“一是关于文章的随笔,一是写文章的指南书”[42],这其实也是典型诗话与典型文话之间的差异。

从体制特征来看,诗话、词话等“话”体批评著述,一般是由一条条互不相连的条目组成,呈现出随笔札记体的形式。文话的体制则较为复杂,王水照先生在《历代文话》序言中将论文专著分为四类:“一是颇见系统性与原创性之理论专著。……二是具有说部性质、随笔式的著作。……三为‘辑’而不述之资料汇编式著作。……四为有评有点之文章选集。”[43]这四类已基本囊括历代论文专著类型,除第四类“有评有点之文章选集”属评点、选本类外,其他三种均属文话。其中第二类、第三类属于札记体形式,与诗话、词话形式相同。文话中还有读文笔记一体,也是由一条条互不相连的条目组成,可以归入第二类中,如叶适《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黄震《黄氏日札·读文集》等。因而从形式上可将文话分为两类:一类有着严密体系,另一类则为随笔札记形式,后一类也是大多数文话所采用的形式。

从以上对文话的内容、风格与形式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文话的文体特质明显异于典型的“话”体批评。在内容上,“话”体批评形式注重叙事和摘句,文话则以“及辞”为主,罕有“及事”,亦乏摘句;在风格上,“话”体批评形式自由活泼,文话则严肃端重。无论是内容还是风格,文话皆不同于典型的“话”体批评形式。只有在体制特征上,多数文话才采用了与“话”体批评形式相同的随笔札记体。古人深悉文话的文体特征,故而有意不以“话”名书。陈骙《文则》之前,北宋王得臣所撰笔记《麈史》中设有《论文》门,已可视为文话雏形。王得臣在《麈史》中将《论文》门与《诗话》门对举,是称“论文”而不称“文话”之始;最早的两部文话《文则》与《丽泽文说》,一名“则”,一称“说”。“则”即为法式,表明其受到文格的影响,而“文说”意即“论文”[44]。南宋学者包扬将其师朱熹的论文之语汇编成书,亦称《文说》[45]。明代《近古堂书目》设“文说类”与“诗话类”对举,同样是名“文说”而不称“文话”。明人祁承《澹生堂藏书目》将“诗文评”分为“文式”“文评”“诗式”“诗评”“诗话”五个小类,他对文与诗的划分并不对称,文类中没有设置与“诗话”相对应的“文话”一目,而将所有论文著作统归于“文式”“文评”类中。自北宋末年王铚撰有《文话》之后,直到明代,才有闵文振、李云二人采用“文话”作为书名。清人继元、明辨体之风,同样有着强烈的文体意识,几种“话”体批评形式在清代都有了很大发展[46],名为“文话”的论文专著也较前代为多。据笔者初步查访,得到以下十种《文话》:

表1-1 清代题名“文话”的文论著作

续表

清代“文话”之名的流播,主要原因还是清人出于批评意识的自觉,有意追求一种与诗话、词话相对应的专门论文的“话”体批评形式,这从前文所引陈用光、杨文荪、李元度等人言论即可看出。自清以来,“话”体批评样式的影响一直在向外扩展,“话”体几乎无事不可谈,如清人翁楚编有《画话》谈论画事[47],晚清廖平撰有《经话》研讨经学[48],民国陈梦家《梦甲室字话》谈文字学[49],其他如食话、书话等比比皆是。日本明治医家浅田惟常撰成《先哲医话》后,时人也多从“话”体扩展的角度置评,村山淳评论说:“赵云崧著《瓯北诗话》,于唐宋明清四代,取十家以为学者之圭臬,从来诗话无出其右者也。栗园浅田君之著《先哲医话》,体例似瓯北所载十三家,虽儒医异道,其为大家一也。”[50]认为《先哲医话》仿赵翼《瓯北诗话》体例而成;《先哲医话》的校刊者松山挺说:“赵宋以降,诗话之多,累积可柱屋。而至文话则唯宋有王铚《文话》,明有闵文振《兰庄文话》、李云《文话》而已。如医话绝无,不亦杏林缺事乎?”他认为“是则不可不与诗文之话并存而传也,因校以授梓”[51],松山挺看重的,也是“话”体著述形式由文坛而延及杏林的跨界意义。署名“文话”之作便是在清代这种批评意识自觉的背景下出现的,如清人孙万春《缙山书院文话》便是刻意模仿诗话之作[52],他自叙其写作方法云:“《随园诗话》中,间有谈文及言他事者。兹作亦仿其例。俾学者作正书看,可以用功;作闲书看,可以消遣。”[53]孙万春紧紧抓住了诗话近于“说部”的叙事特征,将之运用于文话写作,模仿得可谓亦步亦趋。清以后仍有作“文话”者,民国年间,“文话”之名渐为常见,报刊成为刊登文话及使用“文话”名称的重要平台。以《双星杂志》第四期(1915年6月25日)为例,该杂志设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传奇、文苑、野史、文话、诗话、词话、诗钟话、笔记、艳屑、幻术等栏目,其中“文话”与诗话、词话、诗钟话并列,该期“文话”栏目下刊登的是章绂云《论文琐言》。上海国华书局发行的《小说新报》1915年第1期(创刊号)上,则刊有署名山渊(该报社编辑)的《省愆斋文话》。而刘大白《白屋文话》却是以传统文话的形式“要革掉文言的头衔”(胡适跋)。夏丏尊、叶圣陶合撰《国文百八课》,每课设“文话”一目[54],教授文章学基本知识。今人亦偶有作“文话”者,如卢宗邻《暴寒斋文话》即采用随笔体论文,作者称:“以下所说的,都是一些有关作文章、读文章,或者有关文学家的话。称之曰‘文话’者,仿‘诗话’也。”[55]卢氏所谓“文”是指广义的文章,其《文话》中也论诗歌,非狭义文话。顾随在20世纪40年代的授课记录,也被后人整理成《驼庵文话》[56]

今人对于文话范围的界定,尚不统一。李四珍《明清文话叙录》收录姚鼐《古文辞类纂》[57],是将选本纳入文话;收录归有光《评点史记》,是将评点纳入文话。而林妙芬《中国近代文话叙录》同样阑入梅曾亮《古文词略》等选本和吴闿生《孟子文法读本》等评点著作[58]。对于文话,清人已有自觉的辨体意识,王之绩《铁立文起·凡例》云:“是编论文,非选文也,故名作如林,皆所弗录。”[59]此时已经能把文话与选本严格区分开来。文话与评点之关系,尤需注意。二者几乎同时产生于南宋初期[60],此时科考重视论策之体,促使文法之学兴起,新兴的文话与评点都以文法为中心。文话因与具体文章相脱离,在论述文章之法时难免显得理论笼统而空洞,而评点则因与作品原文相附,便能方便地对字、词、句乃至全篇进行品评,具体可感,起到文话所没有的批评效果,这也是后世评点著作远多于文话的重要原因。如吕祖谦一人著有《丽泽文说》《古文关键》二书,前者作为文话,只论文章的用语、转折、结尾等具体的行文法则;后者作为评点,运用“掷”“抹”等符号及旁注小批等对句子、段落和全篇作出批评。与文话相比,评点的文体优势即在于结合具体文章进行文法分析,而其劣势则在于其文法理论因系伴随文章的评点而出现,显得有些支离破碎,难以有整体而集中的理论阐发。鉴于此,评点家常在书首位置集中论述文法理论,这部分内容实已具备文话性质,完全可以别裁单行。如吕祖谦《古文关键》卷首单独列出的《看古文要法》部分,就是独立的文法理论,且《看古文要法》与吕祖谦《丽泽文说》在内容上亦颇有相通之处。陈傅良《止斋论祖》卷首所附《论诀》、魏天应《论学绳尺》卷首《行文要法》等亦可以文话视之。文话通过附于评点著作卷首的方式,与评点分别发挥各自的文体优势,更加便于读者掌握理论、学习写作。这种著述其实已是文话与评点的混合体,两种批评形式在这里起到了很好的互补作用。

文话还需与诗话、赋话等其他“话”体批评形式相区分。中国古代“文”的概念非常宽泛,几乎所有文体皆可纳入“文”的范畴。唐代古文运动以后,诗文之分取代了六朝的文笔之辨[61]。到北宋时,狭义的“文”已不包含诗和乐府。随着人们对各种文学文体认识的不断深化,相应的批评文体也获得独立与发展:四六话即专论四六,制艺话即专论制艺,赋话则专门论赋,均不涉及散体文,非常纯粹。清人李元度在《古文话》自序中亦云:“今诗话、四六话既有专书,则凡论诗、论四六者,皆当沟而出之。”[62]从与诗歌相对的角度而言,四六、八股、赋皆属于文,故广义的文话可以包括四六话[63]、制艺话[64]、赋话[65];狭义的文话则专论散体文。当然,由于受传统观念影响,有些文话中也论及诗、赋、四六等,如宋王正德《余师录》、楼昉《过庭录》等早期文话都是以论散文为主而兼论四六骈文的。而在清代,由于文坛流行“以古文为时文”的创作理念,许多文话作者在文话中也将古文、时文并而论之,提炼出相通的文章学理论,此类文话虽然兼论其他文体,但仍以论散体文(古文)为主。

结合前文的分析,可将文话的基本要素胪列于下:其一,对“文”的理解不同使得文话讨论的文体范围不同。广义的“文话”不妨兼论散体、四六、八股、诗歌、辞赋等文体;狭义的“文话”则以论散体古文为主,是与四六话、制艺话、诗话、赋话平行的概念。其二,文话作为论文的专著,区别于序跋、尺牍、评点、选本、单篇文论等批评文体,与诗话、词话等同属于“话”体批评形式,主要采用结构松散的随笔札记体,也有一些文话是体系严密的理论专著。符合以上要素的,无论是直接标名“文话”,还是称作“论文”“文说”“文谱”“文谈”等名称,都应属于文话范畴。而作为“话”体批评形式,“论文”而非“选文”的文话尤其应注意与古文选本、古文评点区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