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清文话的研讨文体
文话自然是话“文”的。不过“文”历来是颇为复杂的一个概念,文话也难以像诗话、词话那样纯粹,清人文话也因对文的理解不同而内容有异。其一,清文话有综论各体的。如赵曾望《菑播樔论文》对诗、赋、散文诸体皆有涉及[8]。宋恕《六字课斋文话初编》则骈体、散体、诗歌乃至经解、楹联、传奇无体不包[9]。其二,清文话有明确将“文”固守为一体的。李元度撰《古文话》专论“古文”:“今诗话、四六话既有专书,则凡论诗、论四六者,皆当沟而出之。”[10]黄宗羲《金石要例》专论金石文章,孙梅《四六丛话》专论四六,孙万春《缙山书院文话》专论八股时文,董良玉《公文缘起》专论公文。其三,清文话有杂论古文、时文的。清初唐彪《读书作文谱》卷七《文章诸法》自注云:“卷内所载文章诸法,其古文、时艺合者,或专就古文言,以该时艺;或专就时艺言,以该古文。至于法不相合者,则提出古文、时艺名目,分阐其理。”[11]由于“以古文为时文”被普遍视为时文写作的向上一路,清代的时文话往往借古文以自重,故多论及古文。刘大櫆《时文论》甚至认为“谈古文者,多藐视时文,不知此亦可为古文中之一体”[12],径将时文纳入“古文”类属之下。其四,清文话有杂论古文、骈文的。清初张谦宜《絸斋论文》主要讨论古文,卷四“四六文以骨能载肉,气足充窍为上”一条下自注曰:“以下骈文。”[13]此条及以下共八则研讨的对象都是骈文,是典型的置于古文话之中的骈文话。骈散合一的文体观念在清中叶流行以后,清人对骈文的讨论附着于古文话之中的现象更为习见,整个清代纯粹的四六骈文话著述较少。其五,清代文话中还有将“文”视为“艺”之一种,从“艺术通论”角度论文的,这类文话往往出自兼通多种艺术门类者之手。明末清初书法家王铎撰有《文丹》,《文丹》所论之“文”,既似古文,又似书法[14];晚清文论家、书法家刘熙载有《游艺约言》,其书将诗、文、书、画综论:“无论文章书画,俱要苍而不枯,雄而不粗,秀而不浮。”[15]“夫文章书画,亦欲其真而已矣。”[16]书中内容皆是如此将“文章书画”一并论之的。
清代文话研讨的文体往往还与学术风气的转向有关。典型者如清代出现了大量的金石义例类文话。此类文话始自元代潘昂霄撰《金石例》,其后明代王行撰《墓铭举例》,数量很少。清初黄宗羲撰有《金石要例》,乾嘉以降,金石义例类文话大兴。举其著者,便有梁玉绳《志铭广例》二卷、王芑孙《碑版文广例》十卷、冯登府《金石综例》四卷、李富孙《汉魏六朝墓铭纂例》四卷、刘宝楠《汉石例》六卷、梁廷枏《金石称例》四卷、《续金石称例》一卷、吴镐《汉魏六朝志墓金石例四卷附唐人志墓诸例》、郭麐《金石例补》二卷、鲍振方《金石订例》四卷、李遇孙《金石余论》一卷、黄任恒《石例简抄》四卷等。金石义例类文话历经元明两代的衰微而在清代勃兴,主要与清代朴学的繁荣有关。朴学是清代学术的主流,作为朴学分支,金石学在清代同样兴盛,人才辈出,以至于有“今之学者,人人郑许,家家金石”之说[17],这也直接推动了清文话中金石义例类的繁荣。如阮学浩与多位四库馆臣交谊深厚,受到汉学风气影响,据其子阮葵生称:“晚年不多为诗,专治古文,讲明格法,考究金石义例。”[18]很能说明时风之盛。
清代文话的“文”的内涵的变化,还与政令科举的变化有关。文话自宋代产生起,便与科举多有关联。清代文话中用于科举考试的也很多,诸多制艺话、时文话的产生均与科举有关。文话的编撰者对朝廷教育政令和科举变革非常关注。1904年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要求“中国文学门”主课开设“古人论文要言”,《奏定大学堂章程》解说道:“历代名家论文要言,如《文心雕龙》之类,凡散见子史集部者,由教员搜集编为讲义。”[19]《奏定中学堂章程》在“中国文学门”要求:“次讲中国古今文章流别、文风盛衰之要略,及文章于政事身世关系处。”[20]大、中学堂要求开设“古人论文要言”“古今文章流别、文风盛衰”类课程,于是促进了相关文话的撰写。姚永朴在任教京师法政学堂、北京大学期间,先后编撰《国文学》《文学研究法》,前者即为“古人论文要言”类的辑录体文话,后者为自编的理论概论书籍。据慈波统计,《历代文话》所收30种清末民初文话中,“可以确定为各类学校教科书的就多达17种”[21]。比如《历代文话》中收录的陈康黼《古今文派述略》,为陈康黼在任浙江第四中学、浙江第四师范经史古文讲席时所编。除《历代文话》之外,此类文话尚有不少。光绪三十四年(1908),浙江瑞安人池虬任温州师范学堂国文教席,编成教学讲义《中国历代文派沿革录》,这也是讲述“古今文章流别、文风盛衰之要略”的文话[22]。这些学堂教材新意较少,较为系统全面,是学制改革的产物。
而科举政策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会带动文话编撰的改弦更张。典型者如光绪二十四年(1898)五月丁巳,因感于“时文积弊太深,不得不改弦更张”[23],作为戊戌变法的系列改革措施之一,光绪帝下谕改革科考文体,由八股改为主试策论。但在同年八月乙巳,科举新政就在慈禧的直接干预下废止,重新改回原有的八股取士制度。然而变法虽只维持百日之久,却已迅速带动文话写作的转向。是年夏六月,科举改革一月之内,广东人李芳楼即编成了针对策论考试的《史论初阶》。该书于卷首刊出了最新的科举考试文体变化规定: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五日奉上谕:科场废八股,改试论策。……旋经六月初一日,两湖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陈宝箴奏请,于乡、会试头场,试以历朝史论及本朝政治得失。二场试以时务、各国政治及专门之学。三场试以四书义及五经义,学政、岁科两考各生童亦以此例推之。先试经古一场,首题史论;次题时务策。正场首题四书义,次题五经旧义[24]。
科举文体突然改革,引来士子的慌乱。《史论初阶》序说:“今夏,八股废,呫哔之士咸束手。”[25]专攻八股制义的士子对策论并不擅长,促使了策论文话著作的产生。《史论初阶》强调:“史论与八股不同。八股以理法为重,且多是对偶文字。……今史论则以议论为重,且纯是段落文字。”[26]
光绪二十七年(1901),迫于朝野内外的压力,清廷终将科举文体由八股改为以策论为主。本年七月己卯,谕内阁:“着自明年为始,嗣后乡、会试头场试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三场试四书义二篇、五经义一篇……”与三年前的改革措施大致相似,并明确规定:“一切考试,凡《四书》《五经》义,均不准用八股文程式。策论均应切实敷陈。”[27]新政出台的同年,著名学者王葆心便应书商之邀编成《经义策论要法》,此书跋语谓:“本书坊延请王先生撰辑,初名《科举新章绎语》,继改今名。”[28]书商反应之迅疾、相关文话与科举关系之紧密据此可见一斑。科举文体的变化,使得传统文话的出版有了一定压力。光绪二十八年(1902),张美翊跋其师薛福成《论文集要》时不得不承认:“方今朝廷庶政维新,改变科举,经义策论当有所宗。”他感到《论文集要》并非针对策论,出版不合时宜,于改革后的科考应试并无益处,只得勉强解释:“是篇虽不为科举而设,然使读者知驳杂猖狂之不可为,以蕲寻文章源流正变之所在。”[29]晚清科举以策论取代八股,使得研究策论的文话著作突增,直到民国时期影响犹在。民国五年(1916),郭象升还指出:“近今讲习国文者,所作不过策论一体。”[30]即见其影响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