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钱锺书先生的性情与学术——罗新河《钱锺书文学思想研究》序

王攸欣

近读吴学昭著《听杨绛谈往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颇感兴味。此书实际上是杨绛先生暮年之口述自传——笔录转叙者乃钱锺书先生的老师和世交吴宓先生之女,杨绛本人称之为好友——当时年近百岁的杨绛,仍具有过人的记忆力,为读者提供了此前无从得知的一些她与钱锺书生存经历的细节。杨绛的回忆,总体说来淡定而超然,表达了她朴实无华的价值观念和人生思考,表彰着在残酷的现实中抗衡人性之恶的人物和品格,也审视着诸种人性的表现、历史的得失。

钱锺书曾任教于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这是我的母校湖南师范大学的前身,故我对他的这段经历有些特殊的兴趣,何况《围城》本事,颇多源于他这段时期的遭遇见识。但钱锺书之勉强离开西南联大,奔赴湖南,后思归而不得,即使堪称详细的《吴宓日记》,也未能展示足够充分的前因后果。杨绛的口述则提供了生动的细节、复杂的原因,昭示了人性中的自私、猜疑、嫉妒之情如何排斥异己、难容优异,又如何通过巧妙的权力运作,复杂的人际关系,达到目的。她也述说了为中西文化所熏陶的西南联大知识分子,既有宽厚、爱才、光明、执着的人物,也有苟且、自私、阴险、投机的品类。当然,杨绛并没有着意于叙述人性本身的多面性,无意彰显即使同一个人,也可能贤愚俱备。就特定个人如吴宓而言,杨绛面对其女儿,讲述旧事,不免于相关人事有意的委婉、避讳,或有代钱锺书曾经之狂傲无羁、伤及恩师赎过之意,亦未可定。作为读者,不一定完全认同杨绛的人生态度、价值取向以至文化心态,对某些人物行迹,也许还会有些异议。杨绛的口述特意略去了青年钱锺书恃才傲物、俾睨天下的性情之具体表现。我倒认为,钱锺书的这种性情,恰恰是理解其文学生存的密钥,因为这影响着他的学术目标以及具体方式。他晚年待人处世、月旦人物,以久经磨砺因而更为温和的方式呈现其性情,仍偶有锋芒毕露之时,每每学界传扬。

20世纪是中西文化大融汇的时代,实质上,主要是西方文化以一种先进文明的强势,改变着中国文化的价值取向和实质内涵。西方学术方式和中国化西学话语在这一历史文化语境中,也获得了权力话语的地位。西方学术以其较为严整的体系,构成不同于中国传统学术的重要特征。钱锺书天赋卓越,博闻强识,因其家学渊源、地域文化等方面的原因,青年时期于中国传统学术已浸润甚深,泛览四部,于集部之学尤为精深,颇多独得之见。据说他十八岁即代父亲钱基博为钱穆之《国学概论》作序,一字未易。西学方面,他在读中学时期也奠定了出色的英语基础。大学先入清华西方语言文学系,掌握了多种欧洲语言。庚款留英考试,成绩之突出,一骑绝尘。后赴牛津埃克塞特学院(Exeter College)深造,更是博览经典,遍寻秘籍,钩深索隐,直探文心。甫归故国,即名震上庠。钱锺书洞悉人性的幽暗、深谙历史的悲凉,无意在权力场中争胜。他因顺其天赋性情,涵泳载籍,肆其才情,乐在其中,并由此获得广泛而带传奇性的学术声誉,也获取基本的甚至优裕的生存资源。钱锺书在学术上自视甚高,似欲与古今中外之文人学者一较高下。不管公开讲座还是私人会谈,钱锺书都倾其学力,出语惊人。据说20世纪80年代初,傲视群伦的哈佛名师、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教授哈里·莱文(Harry Levin)先生,拜访钱锺书,会谈以后,即告人云:我自惭形秽(哈里·莱文原话为:I’m hum-bled!)。在著述中,钱锺书恣意炫其博学,纵其别悟,灵心妙解,机变百出。不止于此,钱锺书出于个性偏好和民族自尊,明确贬低体系性学术的价值。如《读〈拉奥孔〉》(1962)中云:

更不妨回顾一下思想史吧,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与哲学系统经不起历史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钱锺书之论,看似有理,实则不然。思想、哲学系统很可能改变我们对世界的整体看法,影响深远,如康德、黑格尔、叔本华等人的哲学体系,让人类以崭新的眼光看待世界、人性和文化,尽管不能视为绝对真理,留下的却是思想史上最有价值的成果,后人无论如何绕不过去,并非如锺书先生所言,只有对世界的零星体悟,才是切实的有价值的东西。就文学艺术思想而言,钱锺书对中国的文艺典籍如《乐记》《诗品》《文心雕龙》等,亦有所讥议,认为多陈言空话,反观诗、词、随笔,倒时有真知灼见。他自己的名著《谈艺录》《管锥编》,都选择了笔札体写作,授人口实,以为钱锺书对于文艺并无系统的见解,尽皆碎金玉屑。在我看来,钱锺书的这种论断,或许只不过是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刻意立异的特殊修辞,不能当真。从钱锺书的著述看,他对人性、社会乃至世界,有着通透的领悟,整体的观念。对于文学,更不待言,他有着相当系统、周密而精微的见解:无论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文学性”——文学之根本性质,文学生成的过程,各类文体的特质,文学修辞的奥秘,还是文学与文化、历史语境的关系,各国文学的异中之同、同中之异,文学接受的复杂性和奇妙性等,无不体察深透,细致入微。不过,有学者鉴于钱锺书自己对体系的明确解构,他的主要著作形式的笔记体特征,颇为怀疑对其学术思想进行系统化整理的价值,我并不太认同。所以,罗新河2007年提出对钱锺书的文学思想进行系统化梳理和研究这样一个论题,作为其博士学位论文的选题时,我就表示赞同,让他尝试,相信他在积累已较深厚的钱锺书研究上,能够做出自己的特点来,独树一帜。果然,他狠下功夫,反复细读钱锺书的著作,广泛地了解相关研究成果,三年多的时间,就顺利地完成了博士论文。论文由五位专家匿名评审,专家们予以高度评价,并提供了有益的建议。以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汪剑钊先生为主席的答辩委员会,也充分肯定论文具有创新性的论题和客观可信的结论,显示了作者实事求是的研究态度和甚为扎实的学术功力,评为优秀论文——这里应特别表达对赵炎秋先生的感谢,当时我因故无法参加新河、陈娟两位弟子的博士论文答辩,委托赵老师代为组织,多蒙他尽心劳力,让答辩顺利进行——剑钊兄事后与我相见时还提及该文,甚加赞赏。前几年,新河又充实、修改,申报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获得立项。

近两年,罗新河博士又投入不少精力,力求完善。自开题之初探,至此定稿,历时已逾十年。初稿、改稿我先后通读过,最后定稿因索序甚迫,仅能略览。不过,他前后长达七年的硕、博阶段的学习和学位论文写作,都与我有所交流,我对他研究和论述的特点,尚称了然。他对钱锺书原著的谙熟体悟,论述行文的言必有据,整体结构的严整有序,章节标目的适切简要,都是并不易得的长处。最为突出的还是他在梳理、分析钱锺书文学思想及其思维理路中表现的逻辑思辨能力。

在我看来,逻辑思维能力是人类几百万年乃至生命亿万斯年的演化史形成的,是人类适应世界而普遍具有的潜能——当然,生命的进化并未终止,逻辑虽然具有人类文化观念迄今为止的最大普适性,却又并非具有绝对的真理性——但是,因为人类文化本身演化的繁复,使得逻辑规则的运用变得极为复杂,每一个体要实现自身的逻辑潜能,掌握文化的规则是并不容易的。即使在以求真为根本准则的学术界,思维、行文的逻辑混乱,仍然是相当普遍的状态,以至于让人怀疑学术研究对于理解世界、追求真理的价值。造成这一状态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很少人追究。我认为还是在于生命资源的分配这一文化产生的终极原因上。生命对于自然环境的适应和人类基因群体在自然基础上创化出人文环境,尽管一体同根,一脉相承,却是处于两个不同的层面上,不能通约,所以生命演化出来的逻辑潜能,难以充分实现于每一人类个体的人文生存。这在我近年的著述中有所探讨,这里不必详述。新河的这部著作,显示了他的逻辑潜能得到了相当充分的实现,为一般论者所不及,这是殊为难得的,这使得他对钱锺书文学思想的梳理和推论,具有坚实的基础,可信的论断。

当然,学无止境,由于学科的界限,兴趣的取向,论题的范围,新河在钱锺书最为用心费力的中国古典与西文载籍上,并未太专门用功,锺书先生一些甚为精彩的学术妙论,此书稿未能着意去充分阐释其价值,自然也难有超越性的判断。我相信新河在以后的岁月里,仍能致力于学术创新的更高追求,实现对钱锺书其人其学的新解读。

最后,征引锺书先生的一首集外佚诗,略作述论,以结短序。此诗既表现了钱锺书一空依傍的高傲心气,转益多师的读书心得,又显示了他自己人弃我取的学术方法,珍惜情谊的处世态度。锺书先生素性谨严,力求完美,晚来尤甚,于少作“讳莫如深”(钱锺书致黄裳信中语),颇不愿别人搜其集外佚文佚诗,以作表曝。不过此诗堪见其性情学问,在此援引,或不见责于前贤:

石遗未曾师,越缦堪尚友。一长有可录,二老亦不朽。伊余陋独学,闻道生已后。敢逐康成车,朴簌嗤囊垢。无师转多师,守墨非墨守。惟其空诸傍,或可虚尽受。町畦稍得化,人弃我有取。持平到李陈,薄言逢疾首。怨宿自前修,怒迁及下走。强以二豪压,譬首覆之臼。彼哉洵凉薄,交谊多所负。旧闻鉴隙末,与子当敬久。见犯吾勿校,得情吾何咎。但问逞嘲诙,于意今解否?

诗题为:“答孝鲁见嘲”,孝鲁即其诗友冒效鲁。诗中“守墨”即《老子》“守黑”之意:“知其白,守其黑”。此言素来歧解纷纭,我略览诸家,综合解会,以为大意是:了解认识得很清楚,却保守着暗昧混沌是非不分的状态。这一箴言我自己虽有所解悟,却甚难践行,也无意以为“式”,故颇经历了些挫折。愿新河亦有所领会。

2017年9月15日于乐是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