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个人”·“人生”·“人性”

中国古典(传统)散文与现代散文的一个重要区别是,后者不仅有着前者的情趣与韵味,更有着前者所没有的人道主义和个性主义意涵。1924年,英国学者小泉八云的《文学论》即由沈泽民翻译并在《民国日报附刊·觉悟》上连载。其中有言:“将来的文学,一定是怜悯的文学——古罗马时代和古希腊时代的意义的怜悯,不是现在所知道的怜悯中夹着轻蔑的意思,是对于一切形式的人类苦痛的纯粹的同情。”“我想,那个现代的字‘人道’最能表达它底意思。而在文学中,若要问哪一种的作品特别适宜于负载‘人道’,我要说是这篇讲义所用的题目——‘小品文’了”[9]。中国现代散文注重“个人”“个性”,并往往出之以“闲话”,在对现实、生活、人生的体察中,有着洞识人生、人性问题的现代意识。不仅如此,现代散文对现实的关注,也并非黏着于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等世俗性维度,它有着对更广阔、更深邃,也许更抽象、虚空、虚灵的人性或民族性、国民性问题的思虑。这有益于促使散文更彻底地摆脱政治文化视角,而全力关注人类生存处境和人性本体,将散文文学提升到通过对人类文化思想的追摹,体察人性弱点和阐明人类精神困境的高度。

在谈到小品散文的题材和作法时,李广田认为:“小品散文也有各种各样,写‘身边琐事’的小品散文是一种,写‘身外大事’(恕我随便用一个名词)的小品散文又是一种,于是有柔性的小品散文,也有刚性的小品散文,有闲逸的小品散文,也有强力的小品散文。前者往往是慰情的、和平的,后者往往是激发的、鼓舞的。前者往往只叫人接触到一个生命,后者往往叫人接触到更多的生命。小品散文与身边琐事,并不一定有必然的关系。”他认为,“生活比写作重要,也比写作困难,最要紧的是改造自己的生活。要打破自己的小圈子,看见、认识、并经验那个大圈子的生活,要使自己和世界相通,要深知那血雨腥风和深知身边琐事一样,要使身边琐事和血雨腥风不能分开……写血雨腥风自然很好,写身边琐事也不一定不好,因为身边琐事也可能有血雨腥风的气息。由近及远,自浅而深,原是最容易写得亲切真挚的办法”[10]

在现代散文家眼里,“个人”往往是与“人性”“人生”“民族”“人类”等问题联系在一起的。梁遇春认为:“小品文是最能表现出作者的性格的,所以它也能充分露出各国的国民性。”[11]他还用“拈花微笑”形容散文的自然真切之美:“小品文是用轻松的文笔,随随便便地来谈人生,并没有俨然地排出冠冕堂皇的神气,所以这些漫话絮语很够分明地将作者的性格烘托出来,小品文的妙处也全在于我们能够从一个具有美好的性格的作者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12]

1926年8月开明书店出版了夏丏尊、刘薰宇合著的《文章作法》,其中专论小品文作法,所谈相当具体,涉及五个方面。其一,从取材上讲,著者认为:“作小品文必须注目于事物的细处”,“从许多断片的部分的材料中,选出最可寄托情感的一点拿来描写,这是作小品文的秘诀。”这点明了小品文的一大特点,即其取材更倾向于关注“小”的材料,而非“大”的材料,但“小”从“大”中取出,以小见大。其二,重视表现主体的感受。小品文并不是一种再现生活事实的文体,而是侧重于表现主体情思,凸显“我”的存在的文体。著者指出:“我们与事物相对时,心情中必有一种反应或感觉,这普通称为印象。”小品文“就是要把印象写出”。其三,强调作品的表现力。小品文不必将所有直白地写出,而是“用了部分去暗示全体,才会有余情”。在作者看来,“暗示是小品文的生命”,是构成小品文滋味的要素。其四,作品叙写要有“中心”。“没有中心,文字就要散漫无统一”,而“散漫无统一的文字断不能动人”。但作者所说的“中心”,并不局限于事项,“事项虽不前后联络,只要情调心情上能统一时,仍不失为有中心的文字”。此表述虽与后来所谓“形散神不散”有近似处,对于“神”的理解却颇为不同。其五,笔法的“机智”。“小品文如奇兵,平板的笔法断难制胜,非有机智不可。”这五个方面,基本上奠定了小品文的写法与笔调,同时,也为此后的研究提供了基本技术要素和路径。

梁实秋则说,“能够沉静的观察人生,透彻的表现人性的一部,这就是文学家”[13],散文由此以普遍的人性为中心,追求文学的高超性;他说:“先有高超的思想,然后再配上高超的文调”,而“高超的文调,一方面是挟着感情的魔力,另一方面是要避免种种的卑陋的语气,和粗俗的辞句”,唯有如此,方能获得“文学的高超性”。[14]

李素伯《小品文研究》引述日本厨川白村的理论,如此阐明小品文的意义和特质:“作者最真实的自我表现与生命力的发挥,有着作者内心的独特的体相。”[15]在将小品文与诗歌小说戏剧等其他文学门类进行比较后,李素伯进一步确认了小品文的特殊价值,尤其指出文学是表现人生、批评人生的东西,小品文的表现或许不如小说系统全面,“只是不经意的抒写着自己所经验感受的一切”,“却能出其不意的,找得在人生里随处都散布着的每颗沙砾的闪光,使你惊叹,使你惊喜……”[16]这与本森《随笔作家的艺术》中的看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散文家应是人生的热心者,是“人生的解说员,人生的评论家”,他观察人生,描写出生命的光焰,人生的意义、兴味乃至人性的种种弱点,他们的这种关切之所以能通过文字“把人生道路上看来单调乏味的空间、平平无奇的地段转化为华丽、新奇的东西”,是因为:“这些精神产物,萌发自千万人的心灵,犹如灿烂的阳光穿过阴暗愁闷的云层,促使我们想到人类既平凡,又高尚,我们自己伟大而不自知。”[17]

周作人曾将文学、散文与人生的关系作“不必为人生”,“文学即人生”的表述。在他看来,“人生的文学实在是现今中国唯一的需要”,而“人生的文学”包含两层含义:“一、这文学是人性的;不是兽性的,也不是神性的。二、这文学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却不是种族的,国家的,乡土及家族的。”[18]在周作人的文学观中,文学是以作为主体的人的本性为本位的,也即“人生的文学”即为“人性”的文学。他强调文学以人性和人类为指向。针对当时文艺“为什么”的问题,他认为这种文艺一定要“为什么”的态度有可能“妨碍自己表现的目的”,其流弊在于“容易讲到功利里边去,以文艺为伦理的工具,变成一种坛上的说教”。[19]故此,他将散文定位为“人生的文学”而“不必为人生”,是为着避免陷入功利化窠臼而进行的曲折表述,是为了避免社会性因素和政治意识形态,尤其是具体时政因素的过多介入和干预,不得已而为之的刻意之举。“人生的文学”也罢,人性的文学也好,目的在于关注人生而避免使散文再度成为载道之具,倡导文学、散文的自律性。

朱自清几乎持同样观点,他认为,散文所写“都只是作者自己的发见”,“写的也就是他自己”[20],只有摆脱了载道的外在要求,“自己”才有发现的可能,“自己”也才有可能真切地呈现出来。味橄(钱歌川)坚持这种个人化、个性化的散文观,要求作为自由主体的散文作家在写作中建构主体的文化人格,实践自我的主体性:“小品文是一种表现自己的文学,尽管取材的范围没有涯尽,但总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最上乘的小品文,是从纯文学的立场,作生活的记录,以闲话的方式,写自己的心情,其特征第一是要有人性,其次要有社会性,再次要能与大自然调和。静观万物,摄取机微,由一粒沙子中间来看世界。所以题材不怕小,不怕琐细,仍能表现作者伟大的心灵,反映社会复杂的现象。有时象显微镜,同时又象探照灯。普通不被人注意的东西,却在小品文中显露出来了。”[21]这正与深刻影响了现代中国散文理论构想的厨川白村所说一致:“在 essay,比什么都紧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将自己的个人底人格的色采,浓厚地表现出来。从那本质上说,是既非记述,也非说明,又不是议论,以报道为主眼的新闻记事,是应该非人格底(impersonal)地,力避记者这人的个人底主观底的调子(note)的,essay却正相反,乃是将作者的自我极端地扩大了夸张了而写出的东西,其兴味全在于人格底调子(Personal note)。有一个学者,所以,评这文体,说,是将诗歌中的抒情诗,行以散文的东西。倘没有作者这人的神情浮动者,就无聊。作为自己告白的文学,用这体裁是最为便当的。”[22]所谓“自己的个人底人格的色采”“作者这人的神情”“自己告白的文学”等皆为蒙田创立的西方现代随笔的根本、本质的内涵。简单地说,就是个体自我人格的表现,而这恰是现代中国散文现代性构想和实践的核心内容。胡梦华说“絮语散文(Familiar essay)”的成就是“近世自我”的解放和扩大促进的,散文中的一切都是从作者的主观发出来的,所以散文的特质是个人的,“他的人格的动静描画在这里面,他的人格的声音歌奏在这里面,他的人格的色彩渲染在这里面,并且还是深刻的描画着,锐利的歌奏着,浓厚的渲染着”[23]

梁实秋也谈道:“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来便把作者的整个的性格纤毫毕现的表示出来。”[24]梁实秋强调散文对作者人格思想的“全真”映照;之所以能够及至“全真”,是因为散文是“最自由的”,这种“最自由”是由作者的精神自由造就的。将散文视为“最自由的”文体,这在现代似由梁实秋最早提出,深得现代散文的精神本旨。所谓自己和人格的表现,也就是文学个性的充分呈示,所以郁达夫将“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归结为“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25]

李素伯的《小品文研究》、陈炼青的《论个人笔调的小品文》、陈叔华的《娓语体小品文释例》等,都认为“个人笔调的小品文”是“文艺之一种”,“以自我为中心,是作者自己的世界观及人生观色彩最浓厚之产物”[26],所以作者的个性、人格的表现,都被看作是小品文必要的条件,他们在对闲适、娓语的“健谈精神”的具体阐发中,同样将“闲”与文明相结合,认为能“寓眼光见解,人情物理于谈话之中”的散文是“理想的文学”。针对甚嚣尘上的文学工具论,他们提出像那些优秀散文家那样从“极大的琐事”里写出人生况味,未必不如贴救国宣言有价值,散文(文学)家所能做的也就是“写作”,在文学中谈人生,如果以它为“小事”,为远离政治“大事”纷争的“中庸之道”,那也是无害的而有价值的小事,“连篇的玄空大道理,固嫌过重。但满纸的风花雪月与肉麻,又岂不太轻?娓语体的小品文即力求二者间的平衡。它表面似乎小,但内容却很大。篇幅虽然简短,但所包的东西亦很丰富。所写诚然是小事,但这些小事里总有蕴藏着的较大方面——或是人生的真实,或是个人的情趣”。何况,在这“人欲横流”的变乱时代,“洁身自好便是一种美德”[27]

现代散文,尤其是叙事、抒情的小品文、游记、随笔等,往往选取看似细小平凡的事物,一个内蕴丰厚的片刻,一个能反映事物整体情貌的细节,“抚四海于一瞬,挫万物于笔端”,纳须弥于芥子,“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就是现代的散文的特征之一”[28]。作家所捕捉和表现的往往是生活中的一缕美情,一段佳意,一细小物什,一具体意象,一点灼见,一个妙理,乃至人物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的细节,但透过这生活的光斑、这情感的微波,作者所展现的却是人的思想情感乃至时代的风云变幻和精神流向。“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29]朱自清的《背影》是借父亲的背影来抒发父子之情的散文佳作。但作者没有详写“父亲”的身份职业、衣着服饰、音容笑貌,也没有正面写家庭中父子的情感交流和人物对话,而只是写在那个“祸不单行”的冬日,父子办完丧事后,在过江前后、上车前后的几件小事,尤其是描写父亲穿过铁道买橘子前后的动作和背影。语言质朴无华而又声情并茂。既表现出父亲对儿子的体贴爱护,无微不至,又展示了“我”由少年意气到痛悔流泪的情感变化。它之所以令人感动,正是由于其情真意切。文章只写“背影”,却又一唱三叹,前后呼应。文章看似粗笔勾勒式的简单写照,却也恰好是感情和事态的自然流露和发展。钱锺书的《窗》从文化的角度写窗户,作品从“门”与“窗”的区别写起:门是人的进出口,窗是春天的进出口,二者有“宇宙观的分别”,“门许我们追求,表示欲望,窗许我们占领,表示享受”,门的关开由不得人,窗的关开可以酌情增减……作品妙语连珠,巧喻迭出,由具体的“门”和“窗”一步步升华到人事、心灵上的“开窗”“关窗”和“开门”“关门”,通篇充溢着极富思辨性的理趣和极富灵性的情思。周作人的散文“上自生死兴衰,下至虫鱼神鬼,无不可谈”[30],涉猎广泛,知识性强,上下古今,旁征博引,内容充实,文中荡漾着一种幽默的情趣。许地山的《落花生》托物言志,表明作者的做人准则:“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鲁彦的《杨梅》寄托着作者对故乡的怀恋之情;鲁迅的《风筝》以质朴洗练之笔追忆手足兄弟之情,暗含中国传统文化对人的“精神的虐杀”,其主旨与《狂人日记》一脉相通。

在现代写景的散文名篇中,作者同样融情入景,传达出其独特的沉思和情愫。郭沫若的《路畔的蔷薇》写一束鲜艳的蔷薇花被遗弃在路边,引发作者无限的怜惜和情思,并由花事而及人事,由自然而至社会,映现出作者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现实人生体验。“我”把被遗弃的蔷薇用“清洁的流水、清洁的素心”供养起来,使它吮吸到水,得到了爱,有了生存的自由。作者由此联想到作为万物灵长的人,更应有生存的自由和生活的权利。他的《水墨画》以暴风雨将至的海面为背景,用浓黑的线条涂抹出那一刻被凝滞了的天空、海水、海岛、沙岸、渔舟和等待暴风雨来临以打破这肃穆沉寂氛围的“我”。读者看到的是一位漂泊者疲惫的身影及其躁动不安的灵魂。《水墨画》与其说是描绘暴风雨前的大海,毋宁说是作者凄凉、感伤、孤寂的心灵之海的写照。许钦文的《花园底一角》、罗黑芷的《雨前》、丽尼的《江南的记忆》、茅盾的《雷雨前》等散文都展示出作者精神的侧面和心灵的一隅。

以写人物为主的散文,往往只对人物的某一突出之处作较详尽的描写,行文中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一般不对人物的一生作全面的评述,而只表现与作者密切相关的某些生活片段和细节,写法上较为随意灵活。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在平实的叙述中,写出了鲁迅精神的另一侧面。整篇文章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痛不欲生的哀哭,也几乎没有抒情的语言,大多是鲁迅生活的一些细节描写,以及鲁迅与自己的一些谈话的场景描写,但在这些看似平淡的描写中却渗透着作者对鲁迅先生的敬重,蕴藉着作者对鲁迅去世的痛苦之情,给人一种真切实在的感觉。这种细致而富有生活气息的描写贯穿于整个作品之中,成为读者了解鲁迅、认识鲁迅的生动材料。

郁达夫的《一个人在途中》抒写作者在五岁的爱子龙儿“丧葬之后”,心中的无限哀思时,选取了“一张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灯”“上屋里砖上的几堆烧纸钱的痕迹” “滴答的坠枣之声”“箱子里,还有许多散放着的他的小衣服”等细小事物,虽然只是如实地娓娓说来,却感人至深。鲁迅《范爱农》中的主人公范爱农一出场,其鲜明的个性便跃然纸上。作者用一句冷言愤语,一笔眼睛勾画,就把范爱农给作者的“离奇” “可恶”的“初念”,入木三分地表现了出来,为后文表现人物的可爱、可敬,做了强有力的铺垫。

要言之,现代散文既有着现代社会的世俗性品质,也有着传统士人审美的因子;既有着对宏大叙事的关注,又有着现代日常生活和人情物理的表现;既流露着个人的坦诚的态度,又表现着日常人生经验与个体的日常琐事。凡此种种,又无不与以人道主义(普遍主体)、个人主义(个体主体)为思想根基,以细节写实为基本手法,以日常生活与情感为表现对象的“现实主义”精神和艺术观念相呼应。现代散文是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塑形与个人性情的表征。